陈晚月挑着竹筐子回了家，竹筐子中间是贺云洲给她的蔬菜和甘蔗，四周和顶部覆盖了厚厚的松针，在外面绝对看不出来，到家的时候温含玉刚好煮好了饭。

    “回来得刚好，可以吃饭了。”温含玉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女儿肩上的挑子，见女儿转身又闩上了门，知道她又有新的秘密要跟自己说了。

    不过如今的她已经处变不惊。自从女儿带着她和两个小的儿女逃离了观杨村那个火坑开始，她就发现女儿从那一刻起成了这个家真正的主心骨——有胆有识，做事有板有眼。而她发现这些年对大女儿的关心和爱护实在太少了，不知不觉间，这个懂事却又逆来顺受的女儿终于开了窍，懂得了反抗，懂得了保护自己和家人，还暗暗地学会了许多知识……

    “妈，你猜我今天在菜地里碰到了谁？”陈晚月将竹筐子里的松针倒到放柴火的地方，露出了放在下面的甘蔗和蔬菜。

    在屋里逗弟弟的陈晚星走出来，眼睛都瞪圆了，不过这一回她学乖了，小声叫道：“妈，又有甘蔗了呢！”

    陈晚月给妹妹递了一节甘蔗：“去洗干净了吃。”陈晚星开心地去了。

    “谁啊？”温含玉配合女儿猜了几个人，反正在清溪村她知道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结果连茶研所的徐茂厂长都算上了，还没猜出来。她最后说：“不会是昨天认识的那个孩子吧？贺云洲？”

    “没错，妈，你棒棒的！”陈晚月冲她妈竖起了大拇指，“就是他！这些甘蔗和蔬菜都是他给我们的。”

    温含玉吃了一惊，这年头，胆儿大的怎么都是些小孩子呀……

    前几年运动时，□□冲在最前面的都是那些年纪小小的红/卫/兵，观杨村地处偏僻，被波及得少，可她也接到了她爸妈给她的信说到了青港的情况，说青港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怎么是他？”温含玉小声喃喃，“这孩子胆儿也真不小。”

    “妈，我饿了，先吃饭，吃完我再给你说。”陈晚月从锅里端起饭甑往堂间的桌上走去，她怕她说了贺云洲的家庭成分之后她妈吃不下饭。

    这个事情她下山的时候就认真想过了，她如果要和贺云洲合作就不能瞒着她妈妈，也瞒不住——两个村子相距不远，彼此大多认识，她妈迟早会知道贺云洲的事。

    “瞧妈妈这记性，先吃饭。”温含玉立刻把热在小锅里的咸菜和一小碟子五花肉端到桌子上，“你干爹干妈下午会提早下班过来跟我们一起过小年，我们晚上把鲫鱼给做了过节。”

    吃完一小节甘蔗的陈晚星看到饭桌上的五花肉眼睛都发光了：“姐，有肉吃呢。”舔了舔嘴唇又说，“我不吃，妈和姐吃。”

    “小傻瓜，大家一起吃。”陈晚月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把饭甑里顶部盖的一点点白米饭扒拉了一半给妹妹，另外一半给了妈妈，她自己盛的都是地瓜米饭。

    温含玉看了她一眼，将她面前的那一碗换了过来：“你现在正是长个儿的时候，这白米饭是妈给你准备的。”

    “不用。”陈晚月抢回自己的那碗地瓜米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妈，我长得矮是因为以前没吃饱，现在能吃饱饭，我很快就能长高的，而且吃粗粮好，长得快。”

    “我也跟姐一样吃地瓜米饭。”陈晚星要将自己碗里的白米饭也扒拉给她妈妈，被陈晚月制止了：“小星，你吃点白米饭下午才有力气帮姐维持秩序。”

    “好！”陈晚星大声回答着，转向她妈，“妈，我以后也吃地瓜米饭，白米饭留给你吃。”

    温含玉看着懂事的两个女儿，眼眶又浮上热意，她强行抑制着鼻腔内的酸涩，微笑着说：“等妈上班了，以后争取一家人都吃白米饭。”

    “肯定会的。”陈晚月信心十足地回答。

    吃完了饭，陈晚月把所有跟贺云洲之间的事都一五一十告诉了温含玉，包括贺云洲就是当时在深山老林里救她的那个人。

    温含玉一言不发，低着头洗着碗。

    “妈，你生气了？”陈晚月轻轻拉了拉温含玉的围裙，小心翼翼地说，“贺云洲昨天不敢说认识我就是怕我们嫌弃他家里的成分……”

    “小月，如果妈妈不让你跟他来往，你会听吗？”温含玉洗碗的手顿了顿，轻声问。

    陈晚月心里一紧，低头咬着唇，须臾她小声说：“妈，贺云洲的爷爷虽然是地主，可是他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还救了我，你看……陈永昌他是贫农阶级，可他不仅贪吃懒做，还家暴，甚至还想把我嫁给快死的傻子……”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妈已经一把将她搂到怀里，坚定地说：“小月，你说得对！妈活了这么久终于想明白了，哪里都有好人坏人，我们不能一杆子打死。贺云洲什么坏事都没干，却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苦，还救过你，就冲这一点，妈妈就不能忘恩负义。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吧，妈还是那句话，妈妈支持你，如果出了什么事，都由妈妈来承担。”

    “妈你英明神武，”陈晚月激动地抱住温含玉的腰：“我可太爱你了。”

    “你这孩子胡说啥呢。”温含玉笑着拍拍女儿单薄的背，“你先去歇一歇，等下那些跟你学啥强身健体术的小朋友来了我叫你。”看着女儿蹦蹦跳跳地进屋子去了，她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懂事是懂事，可终究还是个孩子呢，竟然说要教一群小屁孩什么“强身健体术”，她自己都没学过，拿什么教人家哦。小孩子啊，就是瞎闹着玩。

    可到了下午，等她在屋里听到那群孩子跟着她大女儿在屋门口的空地上嘿嘿哈哈学招式的时候，好奇心驱使着她抱着儿子出去瞧了一眼。

    她惊呆了。

    眼前的孩子们排列井然有序，在她大女儿的带领之下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清脆有力，气势十足。而她大女儿腾挪跳跃，身手矫捷，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一点都不像是瞎闹着玩。

    闻声而来的人越聚越多，个个都津津有味地看着这群小孩子在陈晚月的指导下认真地练习，有些大人也兴趣盎然地跟着孩子们后面比划着。

    陈丽华从人群中挤到温含玉旁边高兴地说：“温知青，小月这哪学来的啊？教得可真有模样，把这群皮猴儿管得服服贴贴，还对身体好，可真是太好了！哎哟，你看，富贵这招还挺像样，力气还挺足！”

    顾安宁不干了，一边出拳一边声音洪亮纠正：“妈，我叫顾安宁，顾安宁，户口本上可写着呢。”今早他就催着他爸去公社里正式上了户口，写上了大名。

    “知道啦，知道啦。”陈丽华笑得见牙不见脸，麻利地应着，这名字她也满意得很，说完小眼神不忘骄傲地巡视全场一周，

    “她呀，小的时候跟着村里的一个知青瞎学的，没想到还没忘。”温含玉微笑着说，其实她自己满心满怀也都是疑问。不过以前有个叫盛明的知青比她迟了几年到的观杨村，那个年轻人会一些武术，以前在村里的时候经常带着一群孩子一起锻炼，说不定女儿真的跟他学了些武术也不一定，难怪当时以一敌四也没落在下风。

    这时候吴曼青和何岳也从茶研所过来了，从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挤进来后看到陈晚月带着孩子们锻炼，也吃惊得不得了。吴曼青挤到温含玉旁边：“哎哟，我还以为我女儿是闹着玩，这看起来挺有模有样的嘛。”

    “跟盛明学的吧。”何岳慢悠悠地下了结论，“我以前见过那小子教过小月，不过小月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温含玉所有的疑问迎刃而解，心内反倒多了愧疚：自己一个当妈的对女儿了解得还不如旁人，当真是没有尽到一个母亲该有的责任。

    三人又看了一伙儿才进屋去准备晚饭。

    何岳把手里的一个小编织袋递给温含玉：“这是所里发的。”这其实是茶研所发给员工过年的年货，但是如今不能明确提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地对外称是员工奖励。

    温含玉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块五花肉和一小袋子的白面。她叹了口气：“私底下给了粮票和钱还不够，你们两就尽管把家底都掏给你干女儿吧！”掩上灶房的门跟吴曼青夫妻俩把陈晚月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吴曼青小声嚷嚷：“你说什么？小月自己搞了块地种茶种菜，还自己去了黑市？哎哟，我这闺女哦，胆可真大哦。”她嘴里说着陈晚月胆大，语气里却是掩饰不住的赞赏。

    温含玉白了她一眼：“这孩子胆这么大倒是像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你生的呢。”

    吴曼青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生的，我亲生的。不过我也不知道她还跟李娟学了这么一手制茶的手艺。”

    “我原来以为她只是说着玩罢了，没想到她竟然想法大得很，”温含玉说，“贺云洲那孩子也是，被小月那么不着调一说竟然同意跟她一起合作搞什么茶叶手工作坊，还把公社里的老房子拿出来给她用。他们这么郑重其事的，我都不好意思打击他们，算了算了，就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反正本来也没想着她做出什么来……”她嘴里抱怨着，脸上却挂着笑，语气里满是骄傲和期许。

    何岳推了推下滑的眼镜说：“他们有想法是好事，还好你没阻拦他们，不然我就要批评你了温含玉同志，”掷地有声地表明了立场，“我和曼青全力支持小月！”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倒想看看这个贺云洲到底是个什么人，人不大挺能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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