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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前尘往事

    戚唯带着六个婢女等在别苑外,说是戚老爷挑了几个机灵能干的入苑伺候我。

    “戚老爷身体如何?”

    “姑娘挂心了,老爷无碍,本想亲自来看姑娘,只是腿疾又犯了,千叮万嘱一定要派人照顾好姑娘。”

    “我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哪里需要人伺候。”我推辞道。

    “老爷听说随姑娘入苑的都是男子,这苑里的病人有男有女,怕会有诸多不便,带上她们也能帮照料一二。”

    我略略思索后,道:“既是如此,那便多谢戚老爷了。”

    入苑后,我找到王小五,让他找一间隐秘的房间安置秦宇恒。一切准备妥当后,我俩一起去后门,放丁子高进来。

    将秦宇恒安置在房中,我和王小五送丁子高到后院门口。

    王小五将丁子高的披风脱下来:“这衣裳就留在苑内,我待会儿烧了它。”

    丁子高半晌没说话,沉重的气氛蔓延开来,王小五伸出拳头欲捶在丁子高胸口,手到半空,却又蓦地收了回来。

    “今日小爷就不跟你闹了,万一我身上沾了病,过给你,出去传给别人,外面那些人,又指不定怎么咒我呢。”

    丁子高抿了抿唇:“小五,都护给我安排了重要的任务,这次就不能与你一起了。等你出来,咱们去玉林楼喝酒。”

    “好啊,别的我可不喝,只要玲珑醉。”王小五摸了摸自己圆润的肚子。

    丁子高笑了笑:“行,管够。”

    “哟,丁大高,你这是下血本了。说定了啊,咱们玉林楼,一醉方休。”

    “一言为定。”

    我站在一旁看着,虽然平日里总是吵闹,但我知道其实他们在彼此心中都有很重的分量。

    后院有两道小门,丁子高推开内门,站在门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王小五冲他挥了挥手,他迈开步子走过小院,推开外门。

    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即便是被丁子高遮住了大半,我也能一眼看出。

    丁子高和王小五很有默契地先行离开,留我和莫轩站在原地。

    我们隔着两道门的距离,望着彼此。我踮起脚,隔空做出拥抱他的姿势,莫轩也抬起手,做出回抱我的姿势。他的手在空中轻轻拍了拍,我仿佛感觉他掌心的温度落在我发顶,像往常一样,温暖又安心。

    别苑有几百个房间,足够我们所有人住下。听戚唯带来的婢女说,这城北别苑是齐叔的家产,但一直无人居住,只派了几个小厮定时来打扫。瘟疫爆发后,齐叔主动让出别苑安置病人,朱副都护还亲自登门以示感谢。

    王小五、苏境安和其他几个大夫已经将药材入库,病人也按照病症的轻重缓急分住在了不同的院落。

    一切安排妥当后,我将王小五叫到屋内,拿出瓷瓶递给他:“这应该是能预防花罗的药。”

    王小五打开闻了闻:“这药你怎么来的。”

    “大阏氏给的。”

    “你怎么知道这药能预防花罗?”

    “我倒是希望这药能治疗花罗,但是若能根治,罗氐人应该也不至于用得了瘟疫的人祭神,还将尸体扔进流沙。”我斜睨了一眼王小五,“而且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咱们可以研究一下这药,即便是不能研制出根治病症的药,能研制出预防的药也是好事。”

    王小五将瓷瓶放在桌上:“我知道这药是怎么配的。”

    “你只是闻一闻,便知道这药是如何配的?”我心下疑惑,倒不是质疑小五的医术,而是单凭味道,再厉害的医者,也不可能知道全部的配药。

    “因为这方子是我爹写的。”

    “什么?”

    “这里面有一味药,名唤沙栖,味道奇特,是他在大漠发现的,但因为其具有毒性,漠城的大夫从未用它入过药。我刚刚一闻便知这壶里有沙栖的味道,而他研制的预防花罗的药方里就有沙栖。”

    我竟未想到王小五的爹竟有如此高超的医术,更未料到他竟有这么一段过往。

    王小五的爹名叫王明海,是个江湖游医,平生最爱的就是搜罗疑难杂症。也因如此,小五的娘受不了颠沛流离的生活,离开了他们。

    王明海听说大漠有一种叫花罗的疫症,带着王小五不远万里来到漠城,想要调配出治疗花罗的药。

    漠城地处偏远,当时也未通商贸,百姓生活清苦,一座城竟只有一位大夫,百姓多为疾病所困。王明海在漠城开设医馆,救了不少百姓。

    私下里,他一直在研究花罗,甚至不惜以身试病,根据自己的感受和身体变化,有针对性的配药。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配制出了预防花罗的药,却在这关键的时刻,被人发现他感染了花罗。

    百姓们将医馆围了个水泄不通,叫嚣着要将王明海父子赶出漠城。王明海将王小五托付给了丁子高的父亲丁永能,自己孤身出了庸关,自此再也没回来。

    “他那时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我也不在乎,反正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在他来漠城之前,丁叔是城里唯一的大夫,后来他俩经常一起探讨医理,我也常去丁叔家蹭饭吃,一来二去,就跟丁大高熟悉起来。”

    王小五顿了顿,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缓缓道:“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整天只知道钻研医术,从来没考虑过我和我娘。即便是他救了那么多人又如何,还不是被自己救的人赶出了漠城,如果不是丁叔力保我,我可能早就跟他一起死在庸关的黄沙之下了。他离开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却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既然大阏氏有这药方,也许她见过你爹,也许你爹还……”我不知如何劝慰他。

    “如果他没死,罗氐人喝的恐怕就是能治疗花罗的药了。况且,我和他没那么深的感情,你不必安慰我。”

    王小五从脖子上取下来一个锦囊,打开锦囊,从里面取出两张药方。

    “这是他临走前给我的,他说就差一步了,希望我能替他走完,他就是这样,只想着他的药方。我恨他的自私,所以我根本不想替他完成这药方,可没想到天意弄人,非要我踏进这漩涡中。”王小五攥紧了拳头。

    我转移话题道:“我们先将药煎好,给大家送去,避免别苑里出现新的病人。”

    “昨日刚回漠城,我便回医馆煎了药,和大高分着喝了。”

    我抱手看着他:“你倒是动作快。”

    王小五撇撇嘴:“我从来都不是舍生取义的人。”

    “其实你早就打算入别苑救人,所以才会先喝了药吧。”我看着王小五的眼睛。

    王小五避开我的目光:“城里的沙栖数量有限,只够别苑里的人食用,你切莫声张,不然苑外的人又得闹上一场。”

    “应该不至于,今早要不是大家齐心协力,别苑早就被一把火烧了。”

    王小五抿了抿唇:“人心有多可怕,我从小就见识过了。”

    我没再接话,虽然小五没有细说,但我大概也想得到,当时年幼的他定是受了漠城百姓不少的冷眼。

    第二日将药煎好,别苑众人服下后,我们便开始了诊治的工作。

    轻症的患者其实不难医治,借助王明海的研制成果,我们已经可以用药压制住病程,痊愈只是时间问题。真正的难题,在于重症病人的治疗。

    别苑里大概有五十多个重症病人,他们的身上已经开始起水泡、溃烂,有的甚至高烧不止,意识模糊。

    我们每天游走于各个院落,尝试了数十种药方,均没能改善他们的病况。不过三天,便死了七个重症病人。

    因为怕走漏秦宇恒身染疫症的消息,只能由我和王小五轮流照顾他。

    这夜,我刚从秦宇恒的房里出来,便看见苏境安蹲在不远处的假山旁,走近后,听到他在小声抽泣。

    “境安?”

    听到我叫他,苏境安立马抹掉眼泪。

    “怎么了?”我蹲在他身侧。

    苏境安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低着头不说话。我看了看那拨浪鼓,似乎是一个叫小花的孩子的。

    “境安,我们是大夫,不是神仙,我们或许能让死亡走得慢些,却永远阻止不了它的到来。”

    苏境安的手指动了动,拨浪鼓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死亡离我这么近,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小花在我眼前死去,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了,伤心是在所难免的,但是哭过以后,还得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有更多的人等着你去救。”

    “嗯,我明白了。”

    我轻轻抚了抚苏境安的头:“只要有人惦念着,生命就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小花虽然离开了,但是只要你记得她,她就活在你心里。若是有一天,世上最后一个记得小花的人都离开了,那她才是真正的死了。”

    “我会一直记住她的,让她的生命长一点,再长一点。”

    苏境安眼里闪着熠熠的光,身上散发着干净温暖的气息。

    三日以来,不眠不休的诊治和病人接二连三的离世让我身心俱疲,可我不敢松懈,不能松懈,只能让神经绷紧一点,再紧一点。

    苏境安今晚的宣泄,也顺带让我喘了一口气,人一放松,就特别疲惫。我坐下来,靠在假山上,昏昏欲睡。

    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背起我,我喃喃道:“境安身上好温暖。”

    身下的脊背似是微颤了一下,我转了一下脸,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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