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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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站在那里, 面无表情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这副冷面冷心的样子姬廉月其实见多了,如今看着却觉得心惊胆战――

    大概是因为心虚吧。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心虚的。

    感觉到禁锢在手上的大手微微放松,姬廉月稍稍退开了些, 拉开了自己同陆丰的距离, 扫了他一眼,又把视线重新放回到了霍显身上。

    “你不是休息了,怎么又来了这里?”他问霍显。

    “刚歇下,”霍显声音慢悠悠地,“还没来得及睡安稳, 外头的人就来了报, 说是夫人急匆匆入了宫, 下官怕夫人……忙中出错,冲撞圣上,所以赶紧跟来看看。”

    讽刺他让他来看陆丰, 他还真的有胆子给他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跑来了……

    锦衣卫那群蠢货也真的放他进来了。

    霍显略微无语,这些人――

    陆丰再怎么样现在也是疑犯身份收压, 禁止与外头接触的身份, 哪怕同他交换一个眼神儿,一个闹不好就要被打成同党。

    这些人却是一个真敢来, 一个真敢往里面放。

    都不带脑子的么?

    说到这, 他停顿了下,掀起眼皮子扫了眼不远处贴得极近的二人, 顿时被打上了“死也要死在一起的亡命鸳鸯”标签。

    心中微堵,只觉得颇为不顺眼,却不曾细思,霍显只是轻笑了声:“看来是下官来错了时候。”

    他笑声里含着讥讽。

    姬廉月心想,这人怎么阴阳怪气的?

    成婚半年,从冬至春,他从未在任何场合称他一句“夫人”,还什么“忙中出错”,又什么“来错了时候”。

    姬廉月被说的一脸茫然,忍不住跟着重复了声:“来错了时候?这东西还分对错么?”

    霍显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想了想,这又轻飘飘地问:“所以你们要继续吗?下官可以暂时回避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沉黑的眼看着姬廉月,那瞳眸如黑夜里凶兽的瞳眸,闪烁着极具震慑力和压迫力的光芒。

    他复手立在那一动未动,但是姬廉月却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时候他真的敢“让他回避”,他就有本事上来当场用挂在墙上的鞭子把他暴抽一顿。

    好在姬廉月本来也没想多留,他就是来看看陆丰是否安好,顺便带个话――

    好叫他或者锦衣卫兄弟安心。

    观月帝是要动世家,但是,都尉所这边还要压制东西两厂,要死,肯定也是那些阉人死在世家子弟前头。

    ……只要世家稍微听话,懂事那可一点点的话。

    “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姬廉月摇摇头,又转向陆丰,“先好好休息,剩下的见机行事,事情不一定到了那么糟糕的余地。”

    陆丰早在霍显出现的时候就恢复了平日里的棺材脸。

    沉默站在牢房里,他“嗯”了声:“你且回去,莫再来。”

    不远处霍显又不合时宜,发出轻笑一声。

    正欲再和陆丰说几句的姬廉月听到,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回事啊”……只是被霍显这么一打岔,也没了说话的心情,抬手拍了拍陆丰的肩,转身向着霍显的方向走去。

    两人并肩往外走,到了地面上,不意外发现顾阳他们也在外面等着。

    顾阳看着姬廉月欲言又止。

    其他锦衣卫则看着霍显,真正像一群恶犬恨不得扑上来咬他。

    姬廉月却坦然得很:瞪他做什么,又不是他串通细作嫁祸陆家通敌叛国,他全程也就负责把人带回来,审讯的时候坐在一旁看着而已。

    ……锦衣卫众打下便在这些部门摸爬滚打,严刑逼供这种破事怎么会不知道,心里也清楚这事跟霍显没关系――

    不然早他娘真得上来咬他了啊!

    在锦衣卫的目送下,两人并肩走出那小院子。

    驸马府的马车就停在都尉所外面。

    姬廉月看了眼马车旁边,一匹黑色的骏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他认出来这是霍显的马,想来他是骑马进宫的。

    爬上马车,男人却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一条长腿曲起,看着有点憋屈的样子……姬廉月打了个呵欠:“其实你不必来的,我只是来看看,并不闹事。”

    霍显没搭理他。

    姬廉月又打了个呵欠:“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任性闹事,以前是父皇,现在嫁了人又换做是你――”

    他只是随便抱怨一下。

    没想到原本闭目养神,大概打定了注意不准备理会他的男人猛地睁开了眼:“姬廉月,你若没玩够,想自由,当初何必硬要逼我霍显尚公主,如今不耐烦起管教的人也是你,你真当我想管你么!”

    他声厉狠绝,把姬廉月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看着他的怒容,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发那么大的火:“我不是抱怨你管我……你做什么突然那么凶啊?”

    霍显盯着他,一双锐利的瞳眸被怒火点燃。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生气的。

    只是一想到……

    一想到他远在北方边境,啃着馒头还在琢磨要上哪去弄个孩子给姬廉月让他安分过日子,这个人却在京城花天酒地,和那锦衣卫指挥使搅和不清,弄得人尽皆知――

    霍显就想亲手捏断他的细脖子才算完!

    放在身体一侧的手紧了紧:“姬廉月,当初是你闹着要结亲,如果你现在改了主意就赶紧动手,正好陆氏遭难,陆丰从今往后也不会是以前那般高高在上,你只需这时候同皇上提起,必可以圆满心愿……”

    姬廉月这下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就是个傻子了。

    他转过头看着霍显:“什么心愿?”

    不等霍显回答。

    他眨眨眼:“面首,还是另尚驸马?”

    说到“另尚驸马”,他看见霍显面部紧绷,显然是磨了磨牙。

    姬廉月笑了:“那些人是这么同你讲的?我和陆丰?你看看陆丰今天同我讲话的样子,可有半点面首的尊敬?还是你觉得锦衣卫各个天之骄子,心甘情愿拥护一个皇家子弟的面首为首领?”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霍显听了,似乎不为所动,却还是转过头,极其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姬廉月又打了个呵欠:“真是的,莫名其妙吃什么飞醋?今日若是你待在那牢房里,我不仅去看你,怕不是已经收拾包袱钻进去同你挤一张草席铺盖了……”

    霍显原本听他说”吃飞醋”,额角青筋跳了跳。

    听到后半句,他明白这人完全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在胡说八道,索性不理他了……原本因为暴怒紧绷的身体却也悄然无声地,他翻了个身,背对姬廉月。

    动作有些大,以至于整个马车都颤动起来。

    姬廉月凑过去,扒他的手臂,像是一只小狗似的趴在男人强壮的手臂上摇晃:“这能怪我不解释么?我今儿想明白后,想同你好好说陆丰的事的,是你自己先走了,还把偏院下了锁,他们说你休息了,我猜想你连夜归京,又彻夜述职归来,想来也确实是累了,就想让你先休息……”

    吧啦吧啦的。

    根本停不下来。

    霍显被他碎碎念得不耐烦了,猛地翻过身直接将他压身下,伸手捂着他的嘴:“闭嘴。”

    然而男人手又大又粗糙,姬廉月鼻子都被他捂得呼吸不过来了,伸手去拽他的衣袖,拽着拽着不小心将他里头穿的月白色里衣都拽出来,姬廉月手忽然一顿――

    霍显见他忽然不挣扎,也一愣,低头看他拽着自己里衣衣袖猛瞧,也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立刻松开他,推开来。

    姬廉月翻身坐起,贴过去,瞪大眼:“我缝好寄去北方的衣服你都穿了!”

    霍显瞬间黑了脸――

    ……北方军队有多穷,老子一送物资的京官还伸手问他们要衣服穿不成!

    姬廉月拽着他的衣袖:“所以我寄给你的信你都看了吗――”

    “没有,你那狗爬似的字,看了伤眼睛……”

    “你不看怎么知道我字狗爬?”

    “……”

    “原来你都看了啊,早知道我多写几封,可惜我后来被父皇关了禁闭,”姬廉月嘟囔,“不然还能一直给你寄信到你回来。”

    ……不是乐不思蜀忘了写信么?

    霍显瞥了他一眼。

    “你这是什么表情,是不是以为我和陆丰乐不思蜀忘记给你写信了?”姬廉月揭穿他。

    霍显懒得跟他废话,抬起手将他凑过来的脸推开:“以后莫寄了,耽误军机给自己的信件夹带私货,你好意思么?”

    “你不远走我自然不寄。”姬廉月抱着男人结实的手臂,欢喜道,“回家再给你缝一些。”

    免了。

    看看你在里衣里缝的都什么鬼东西――

    「姬廉月专属,非本人不可脱、拆、撕」。

    ……有病么?

    那字小小的绣在外头,还用的鲜红绣线,他用匕首挑了三天才拆光,眼睛都要拆瞎了,还想来?

    男人一脸不耐烦地将凑到自己唇边的脑袋推开,于是姬廉月只是堪堪稍微在他唇边偷了个香,便再也没有了别的便宜可沾。

    他倒在马车另外一头,盯着收敛了怒容,不动声色的霍显,抬起脚用脚踹踢了踢他:“霍显,我突然发现,我真的有点认真喜欢看你为我吃醋的样子了。”

    霍显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当他在发疯。

    殊不知“我真的有点喜欢看你为我吃醋的样子了”,距离“我真的有点认真喜欢你了”,不过只是差零星几个字而已。

    这几个字,对向来嬉皮笑脸,仿佛没心的姬廉月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看着霍显,满心的欢喜,满心的喜欢。

    ……

    五月。

    北方边境传来消息,毛坦族新君上位,大肆从黑市等渠道收购硝酸钾、硫磺、木炭,生铁,广纳奇人铁匠。

    与此同时,毛坦族与净国周遭十二附属国来往密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北方边境一下子进入严备状态,短短一旬,伪装成难民或者流寇的周边正规军已陆续来了四五波,虽每次都是小打小闹既退,依然叫人放心不下。

    知情人都知,那尚未找回的火铳设计图,怕是已经流传于外人手中,如今周边列国蠢蠢欲动……只是火铳乃净朝神机营多年心血,哪怕有了设计图,也不会一朝一夕便被随便的铁匠参透――

    只是拿回设计图成了当务之急。

    五月十一日,拖延许久的陆国华通敌卖国案忽然也有了进度。

    圣人曰虽所有事情指向陆家,但一日不得设计图,一日便念昔日君臣之恩,撤了陆阁老的所有职权,圈禁陆府,所有吃喝用度朝廷委派,陆府上下不得出陆府大门半步。

    陆家上下,凡朝中有职位的,全部革职,夺封号,终生不用。

    五月十二日,天将未亮。

    身形高大男人端坐于枣红骏马之上,褪去了飞鱼服,不再佩绣春刀,整整一月多余牢狱之祸,却并未敛去其精神气――

    仿佛他依然是人臣阁老府长孙嫡子,锦衣卫指挥使陆丰。

    简单的包袱挂在马鞍,还有一些干粮和水囊,来送他的人不多,在场所有人却心知肚明――

    此次一别,相反无期。

    顾月娥已经哭晕在姬廉月怀里,身上穿着白色斗篷,戴着兜帽遮去半张脸的姬廉月抬起手胡乱拍拍她的背,心里如何不知这姑娘倾心陆丰十余载,这下是真的一腔爱意喂了狗。

    姬廉月这边安慰月姐儿,那边顾阳还在跟陆丰说话。

    剩下几个平日里交好,这会儿也不怕引火上身的锦衣卫兄弟,送行队伍已经比想象中有人情味得多。

    当东方亮起一抹红。

    陆丰停了与顾阳交谈,叫了声姬廉月,姬廉月以为他有话同自己讲,放开了顾月娥凑过去,嘴里还问:“做什么?”

    陆丰从马上俯身,待姬廉月走进,伸手掀了他的兜帽。

    一头青丝倾泻而下,男人略微粗糙的手伸来卡主他的下颚,将他的脸往上扳了下,在周围所有人一片倒吸气声中,男人的气息压了下来,略微干燥的薄唇覆盖上少年的唇。

    姬廉月过于震惊,任由他在口中肆意掠夺一番。

    直到男人捏了捏他的下巴,粗糙的拇指腹戏谑地刮了刮他白嫩的面颊一侧,黑眸暗沉放开他,嗓音微沙哑,一笑:“早想这么做。”

    言罢。

    只听见一声马鞭声,方才那还在眼前的人,御马如离弦之箭而去――

    只在东边缓缓升起的火红朝阳中,留给他一个认识二十几年来,最为潇洒的挺拔背影。

    姬廉月傻眼。

    一团骚乱之中。

    耳边是顾月娥的哭喊:“姬廉月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娘要去跟霍显告状!看他不给你打出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