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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分分钟需要你(一)

    陈舒柳的车速不算慢,也算不上飞快,期间猛踩的几次急刹车足以看出她的心急。可体感上又觉得从咖啡店到医院的路程过于漫长,今年貌似经历了日落的全过程。等到陈舒柳不慌不忙地绕医院一圈找到车位时,天空的黑色幕布上竟然缀满了星星。

    “是不是不严重?”

    解开安全带时,今年忍不住这么想。她不知道贺叙白受了什么伤,更不知道受伤的程度。这一路上,她的担心被一种近乎奇妙又浪漫的念头占据,好像她与星星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

    “探病是一种亲近乃至亲密之人才有的举动,也是急待想要更进一步之人能取得的最佳拉近彼此关系的方式。医院不是恋爱圣地,但它无时无刻不在培养、升华或者瓦解他人情感。”

    短暂的几秒钟,今年脑海里已自行开始直抒胸臆。那切实感受到的浪漫与猝不及防冒出来的理智交织在一起,令她无法做出准确的表情。进出医院的人接踵摩肩,即便仔细打量也很难找到一个脸上带笑的人。

    “我说,漂亮姐姐你看起来开心的有点过分了。是不是巴不得我哥受重伤,没有脑力以及体力追求你,你就有机会去找别的男人了?”

    贺忱的质疑、责备掷地有声地传来,他丝毫不在意等候在长椅旁的贺叙白,挑眉坏笑只想把戏谑的话语精准地传达给笑靥如花的今年。

    “什么别的男人?哪有别的男人?别的男人在哪?”

    今年不得不蹙起眉头进行三连反问,而在内心翻涌沸腾的词是暧昧到极致的“追求”。她稍稍加快了步伐,耳朵又红又烫,为了不被发现甚至不敢将头发别到耳后。

    贺忱背着双肩包,双手插袋,得逞地笑说:“当然了,根本没有别的男人。”

    “你是在暗讽我没有人追吗?”

    终于站定在了两个兄弟跟前,今年明明刻意面向贺忱,可目光却径直看向了贺叙白。她那一脸深陷男人美好皮囊中的着迷样,一目了然。两人四目相接的瞬间,今年信了自己笑意泛滥,万分难为情地避开了,但贺叙白没有。

    “这要是谁都够格追你,还有我哥什么事啊?”贺忱举起前臂,向后方贺叙白的方向竖起大拇指,俨然一副“这就是我哥,肉眼可见的帅,瞧见没”的傲娇表情。

    陈舒柳虽然早已习惯了小儿子滑稽的言行,但在公众场合下还是忍俊不禁。她掩了下嘴,调整了表情,然后望向了手缠着绷带的贺叙白:“严重吗?”

    “不严重。”贺叙白轻轻摇了下头。

    陈舒柳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大儿子,看样子是在工作期间受的伤。就算他嘴上说不严重,这绷带缠得如此可怕怎么看都像是皮肉分离缝了好几针的严重样儿。

    “比起手上的伤,应该是心理创伤更严重吧。”贺忱冷不丁又一鸣惊人,他朝今年努努嘴,“这女人来这半天了一句关怀的话都没和我哥说过。”

    今年陡然间就局促起来,因为贺忱一句又一句将她推向他,或者将他推向她的话。她深吸一口气,试图从医院的氛围中获取一点平和,但徒劳。她偷看了贺叙白几眼,每偷看一次就对视一次,为此紧张加剧。

    “大人亲热的话哪能当着你小孩子的面说?我们上外面等去。这儿有今年照顾,我们在很妨碍年轻人谈恋爱的……干脆先回家做饭吧!”陈舒柳不由分说就拉着贺忱的手往外走。

    “他们两人加起来都六十岁了!算什么年轻人的恋爱啊!”贺忱一面抗拒家长强行带离孩子的举动,一面又有点期待哥嫂二人接下来的画风。

    “你这样说话迟早被人打死。”

    “哥!加油!我支持你!”

    “不需要你这多余的加油!”

    母子二人的画风异常滑稽,今年因他们的胡闹找回了点平常心,总算能轻松地看着贺叙白,不再扭捏地问:“真的还好吗?”

    “不好。”

    今年愣了下:“你刚刚不还说不严重吗?”

    贺叙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想让长辈担心,不严重是正确的回答。”

    不仅是贺忱,也不止是陈舒柳,就连贺叙白本身也在不断的将她拉向他,那是通过当事人亲自营造出来的感觉,一种已无需用“我喜欢你”来表达喜欢的言行。

    星星在奔她而来,不可思议又如此真实,或许她就是值得得到这样的馈赠。于是,今年心知肚明地笑问:“所以你想让我担心?”

    “是想得到关心。”贺叙白没有在这句回答上停留过久,而是立即进入了下一个话题,“上次将方律师的车好好地开回了家,这次也应该能——”

    “这次当然也能把你的车以及你都好好送回家。”今年指了指他受伤的右手,了然于胸。随后又问,“怎么受伤的?打架打的?疼吗?”

    “看来贺忱的激将法很有用。”贺叙白低低笑着,“不是打架,但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那你是打输了?堂堂检察官打架还打输了,你编故事骗我可还行。”今年问出的不过是个玩笑,可贺叙白像是将玩笑当真了,附和她也说了个偏向于严肃的玩笑。

    “骗你,我会说我右手骨裂了。”贺叙白又一次认真地说,“可能要麻烦你接送我上下班。”

    这一次,今年信了。她像是没见过世间的恶,十分震怒:“法治社会怎么还会有这种傻(哔——),用什么打的,凭什么打你,还下这么狠的手?”

    “铁管。”

    面对爆粗口的今年,贺叙白居然笑了。他从来不吝啬在今年面前露出笑容,那不是他能控制的,是自然而然,见到就会露出的神情。

    相比较自己较真的态度,今年觉得贺叙白表现得过于开心,亦如刚进急诊大厅被贺忱调侃的自己。她还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只看到了这个惨痛的结果,理所当然地认为持“凶器”伤人至此是犯罪,发生如此恶劣的事情,程牧没有出现在医院就非常离谱。

    今年全然忘了程牧此前所说的比武闭关一事,暗自费解。即便如此,也不忘从贺叙白臂弯里接过制服外套,然后询问他车钥匙所在。

    “为什么被人用铁棍打成这样,而且是在工作时间内?是个人恩怨吗?”今年从他手里接过车钥匙,又重新提问他受伤的前因后果,“工伤的话医药费报销吗?”

    贺叙白需要拿在手上的东西全被今年包揽了去,他张了张嘴却说:“不是私人矛盾,是顺便伸张正义。”

    顺便伸张正义?今年费解地歪头打量着总冒出一两句玩笑话来的贺叙白,忍不住说:“看来伸张正义使你心情愉悦,即便受了伤。”

    “伸张正义是职责所在,理应如此。但我确实心情愉悦。”

    今年左手臂弯里检察官的制服外套,右手手心攥着车钥匙,眼眸里是仅穿着白衬衫、黑色西装裤,还系着一条显眼红领带的贺叙白。初见时急于拉远、摆脱两人并非事实的关系,没料到事与愿违的越走越近。更意外的是,他居然用她最抗拒的“结婚”杀出了一条试图走进她生活的路。

    恍惚间今年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个梦。梦境虚虚实实,真实的部分她一清二楚,可虚构的那一部分真的全是假的吗?会不会那根本不是她虚构出来的?大胆的假设与不负责任的梦境怂恿她开起了亲密玩笑。

    “因为我吗?”

    两人的氛围刚刚好,今年沉浸于自我建立起来的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中。她试图用玩笑反驳现实,用想入非非来套取贺叙白的真实想法。

    两人迟迟没有走出急诊大厅,周围的声响嘈杂,一不留神就会将彼此的声音淹没。他们的脚步总是随着进出医院的人做出调整,可无论怎么移动位置,贺叙白总是护在她的身侧,定定地看着她。

    今年等着他的回答,也没有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虽然对问出口的玩笑没抱得到回应的期待,但两人间的距离似有若无,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隔着衣服一阵阵传来。

    “不止今天。”

    他一丝不苟的回答意味深长,夹杂着点点笑意,答案呼之欲出。就如那晚他说的月亮,即便看不见,也无法忽视月亮的存在。今年读书时期阅读理解就很厉害,她不知道自己是过于敏感才如此,还是天赋如此。

    这世上没有简单的阅读理解,只有理解对了的喜悦。

    气氛烘托到了这里,今年自然想要将话题延伸下去,可绕在嘴边的话最后只蹦出来一个“你”字,剩余的话被迫中止。因为三三两两的人从身侧快步走过去,进入了急诊病房。灯光明亮,照得每个人的五官都一清二楚,她认识其中一人。

    “等我一下。”

    她冷着语气撂下一句话,扭头就跟上了那个头发卷卷的中年女人。贺叙白见证了她脸上笑容顿消的瞬间,在不清楚对方与她关系的前提下,他猜测她们有可能是“仇人”,于是紧跟了上去。

    急诊病房内一眼扫过去床位全是满的,今年只一眼便锁定了想要了解的病人。她没有径直上前,也没有选择向站在床边照顾病人的中年女人询问,而是站在病房门口叫住了一位护士。

    “七床的病人怎么了?”她问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护士。

    护士往里瞧了眼:“中风偏瘫了。”回过头又轻瞥了今年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坚守本职工作,没有再多问别人的事,自顾自地忙去了。

    “中风?”今年面向七号病床嗤笑了一声。

    笑声就如听见的那般,轻蔑不加掩饰。贺叙白蹙眉,随之盯着中年女人俯身喂食病人的动作,也听清了她称呼床上的病人为“余老师”。

    “怎么?”

    眼前的画面被男人高高的个子隔断,像是专门为她建造的安全堡垒。今年讶异地看着阻止自己拼命回忆过往的贺叙白,语气似有不满也有道不清的感慨。

    “你的老师?”他问。

    “嗯。”今年点头,想要越过贺叙白的肩再度望向藏在阴暗角落的人,可徒劳。只能叹着说,“初中班主任余竹丰,站在旁边照顾的是她的女儿。余竹丰是一个曾经因我上课坐姿不端扯过我三次头发的老师,一个总是嘲讽我成绩不好让我滚回乡下学校留级的老师,一个让我噩梦频繁持续到大学毕业的老师,我特别地恨她。”

    时间会封印一些难堪的记忆,成长的过程会逐渐淡化别人带来的痛苦烙印。但某个季节的风一吹,某个年代的歌一响,回忆就会被唤醒,然后重复不堪的过往。

    “他人总结的人生大道理总是让我们原谅伤害过我们的人,慈悲地说放过他们就是放过自己。我讨厌心灵鸡汤,因为我就是普普通通‘有仇必报’的小人。我没办法不恨她,看她过得不好,病恹恹地躺在病床上,我大有‘报应来到’的快感。那时的他们早已成年,既是老师,理应是名合格的大人,可他们就是会忘记小孩也是个人的事实。会认为孩子没有自尊和骄傲,认为随意扔掉、撕碎孩子的作业本是正常的,是学习能力低下应有的惩罚。横说竖说,又换来他们一句‘你怎么这么脆弱,骂不得打不得’,呵。我工作后才明白,老师发脾气就是业绩太差造成的,本质上学生的成绩就是他们的工作绩效。”

    忘不掉的事总是折磨人,一回忆起来连委屈的情感也带出来了。今年几次三番调整呼吸,几乎向贺叙白交代了自己的为人。她没有那么善良,甚至有些睚眦必报。

    “很像恶人吧?我。”她苦笑着扭头。有过很多想要在贺叙白跟前树立高冷良善形象的时刻,但她实在没有必要为博得男人的好感而委屈真实的自己。

    人与人相处,合则来,不合则散。

    “真正的恶人不懂反思,你不是他们。”贺叙白的右手因为伤情而无法大幅度向前,他坚定地站在她面前,缓缓道,“你只是为过去受到的无法释怀的伤害感到难过而已。”

    “你说什么?”今年不可置信地望着贺叙白。

    “被那样对待你会难过不是吗?”

    梦境再一次照进现实,就连说的话都分毫不差。今年怔在原地,事情已神奇到令她忘记了七号床的余老师,也忘记了自己刚刚“义愤填膺”的长篇大论,脑子里沸腾的都是“真的真的真的都是真的”这样强烈地呐喊声。

    于是她愁眉苦脸地问了句——

    “方斯若连我的梦也和你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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