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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 > 61 香消玉殒:只为一句成全

61 香消玉殒:只为一句成全

    此时薛绍的思绪十分混乱,他挚爱萧氏,不忍辜负,可又不能一意孤行牵连父兄,武后暗地里已派酷吏周兴对父亲薛瓘进行了威逼利诱,薛父现今正处于焦虑恐慌中。薛绍责备自己不肖,却丝毫不知妻子萧氏在上香的途中也被几名京中贵妇借机挖苦讽刺了。

    他没想到兄嫂会前来做说客,万难之下,他开始考虑兄嫂提出的建议,可事情还是令人费解,武后胁迫在前,为何又多此一举派来这至亲可信之人前来温言软语?莫非这其中还有他所不知的隐情,薛绍从不清楚他这位显达尊贵的舅母心中究竟藏有多少弯弯绕绕,他对她始终是敬而远之,这也间接影响了他对太平公主的认知。

    扪心自问,薛绍本不讨厌太平公主,相反两人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他比太平年长八岁,自小就十分照顾和疼爱这个妹妹。只是千想万想,也没能想到,太平居然会生出这么荒谬的念头。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是感情,依仗着身份肆意而为,全然不顾这许多人的喜怒和生死。

    薛绍想过,应该私下去找太平聊一聊,或许三言两语就能使她改变主意,全当是整了一出恶作剧。这样的恶作剧她从小到大闹过无数次,应该算不得什么惊天大事。可是从宫中反馈给他的消息来看,事态并不容他乐观,太平的固执再一次刷新了他的忍耐力极限。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娶太平。”他暗下决心,这已不是男女私情的范畴,而是涉及到了个人气节和家族荣辱,薛绍一向推崇魏晋风骨,绝不容许有任何污浊压上他的脊背。

    以身赴死,他欣然向往。

    殊不知,萧氏却先他一步,硬生生将他强留在了世上。

    什么降妻为妾、大局为重,统统都是假的,萧氏听了长嫂的劝导之后,心中反而平静了,本来还在纳闷那些素不相识的达官夫人为何要奚落嘲讽她,现在恍然明白,天下没有凑巧的事,全都是环环相扣,一丝牵着一缕。她明白以她的卑微之身与薛绍结缘,本就是耗尽了一生福分,而她,始终是个福薄的人。

    关于太平公主,萧氏从未见过,但公主与自家夫君的渊源她却是知道的。很早之前,她便断定公主对薛绍用了情,薛绍却大意得很,坚持认为兄妹的情分也可以亲近深厚。萧氏自己也有关系和睦的哥哥,她明白那绝不是一回事。

    该来的总会来,会失去的也终会失去。萧氏很淡然,她虽看上去文静秀气,带着几分柔弱,可并不能被任意揉来捏去。纵是一团泥,接受过烈火的洗礼后,也会变得异常强硬。她深爱也深知薛绍,因此绝不能使他担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在她面前,只有一条狭路可走。

    萧氏留了一封信,选了一道高高的横梁,从本打算给薛绍做中衣的布料中裁出几尺白练,毫不犹豫地了结了这一生。

    萧氏之死令薛绍痛不欲生,然而痛苦虽深刻,却也单一,直到细读了那封萧氏写下的绝笔,他才对人情世故有了更丰富的了解。

    几张绢纸,字迹整整齐齐,没有潦乱,更无错谬,萧氏自尽之前必是心如止水。

    他将信的内容一遍又一遍默读,体味着萧氏残存在字里行间的绝望和温度。

    “……一想到以后要看到郎君你和别的女人同进同出,有说有笑,感觉比死还难受,我无法贤良大度到这种程度,即便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那也不行!莫说她容不下我,即便容得下,我也容不了她。郎君一定没想到我是这种人,这样的不懂事理,请你原谅我,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变成这种人了……我能做的,只有放手,只有成全,成全了公主,也放下了你,可是我们早已是一个人了,根本无法分离出哪些是你,哪些是我,因此我只能选择一死,带走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将一个不完整的你留给她……或许她又能将你填补完整,你又会成为一个鲜活生动的人,而我,就让我成为一缕青烟、一把尘土,和你们共存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安然,我就笑着喝下那碗孟婆汤,来世不再相逢……”

    泪如雨下,却再也没有那个为他撑起一把伞的人。

    薛府惨剧很快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婉儿感到心中本已建好的一座高楼轰然倒塌,她伸出双手看了又看,仿佛那上面也沾染了萧氏的献血。她沿着大明宫最外层的城墙,靠近内侧墙根独自走出很远,对于墙外的世界,她终究是知道的太少,她理解不了萧氏的痴,破译不了薛绍的情,甚至不懂薛顗夫妇的软弱,然而最让她愤愤然的却是,武后和太平背地里的额外谋划,她们母女从不将完整的信任交付给任何一个人,这是婉儿早应想到的,可是即便能觉察到,又有何用?当年的武后容不下别的嫔妃,将前皇后和淑妃施以“骨醉之刑”,如今却指望她的女儿能与人同侍一夫,这是婉儿的天真,没有锋芒的善良只会给他人带来灾难。

    这样的启示为婉儿的复仇之路指引了新的方向,狠辣不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只是生存的本能。

    薛绍开始无日不醉,从早到晚与酒坛子相伴,薛父破天荒没有骂他,反而时常陪他喝上几碗,大哥薛顗却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觉得愧对薛绍,毕竟也在无意中充当了帮凶。

    “三弟,你可以怨我恨我,甚至一刀将我杀了,只要能泄你心头之火,大哥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一把夺过薛绍的酒壶,掷得远远的。

    “大哥,酒是好东西,你要不要也喝一杯?”薛绍说着别的话,转身又拿起一壶新的酒。

    薛顗再去抢,不料扑了个空,急道:“你怎可这样作践你自己!活在醉乡里,就能逃避这一切吗?你睁开眼看看外面,是不是昼夜不分,天上那个明晃晃的不再是太阳,而是火球!你就打算一直这样消沉下去,好让弟妹走都走得不安生?”

    薛绍仰头长饮,没有只字片语。

    “弟妹那样做是为了你、为了整个薛氏家族,你不明白?”薛顗剧烈摇头否认,“不,你比谁都明白!我们不能让萧娘白白牺牲,他们说含冤枉死的人不能转世,萧娘的冤屈只有你可以去为她伸张、化解,你却甘愿变成一个酒鬼,你对不起自己没什么,毕竟父亲都放任着,可你能对得住萧娘吗?”他几乎是喊着说。

    兄长的声音震耳发聩,又一次将薛绍逼到崩溃的边缘,他懒得说话,只怕一开口满腹的血泪倾涌而出收也收不住。

    “好,很好!你就这样一直装聋作哑吧,宫里那对无所不用其极的母女正在谈笑着如何招你为婿,亲上加亲,这可真是天作的姻缘!”薛顗狠狠地说着反话,激将着薛绍的神经,“公主多美,天仙一般的人物,别看你今日在此装模作样醉生梦死,他日做了驸马都尉,怕是乐得昏头转向,连薛家的大门和萧娘的坟头都找不到了!”

    薛绍红着眼眶,指甲掐进手掌硬生生割出几道血痕,想张口说话,喉间却痒痒的,带了一股腥咸的味道。

    薛顗看见有鲜红浓稠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慢慢流出,一下慌了,上前扶住他:“三弟,你怎么了?我这就去找郎中。”

    却被薛绍牢牢抓住:“大哥,不用了。”他的话说得既迟缓又艰难,“你说的对,是做弟弟的没出息,不成个样子,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吧!此身不死,此恨难消!”

    薛顗痛惜道:“三弟,你糊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前你不是常说很欣赏能忍受胯下之辱的韩信,还有卧薪尝胆的勾践吗?现如今真要面对了,你怎么又躲闪退缩了?”情不自禁一声长叹,“为兄方才说了气话,静心一想,太平公主是我们惹不起的人物,她若嫁不成你,必然迁怒整个薛氏一族,这场灭顶之灾怕是逃不掉,我薛家何其不幸!这李唐江山又是何其不幸!竟沦落至此!被一个外姓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局面不破,还会有很多人倒霉,不光只是你我兄弟……长太息,何以安放太宗之英灵?我薛顗真是个顶没用的废物!”话说至此,已是双目垂泪。

    薛绍理解长兄肩负着光耀薛氏门楣的重责,也钦佩长兄为国家社稷的一片赤忱之心,同是男儿,他开始检讨自己的心胸和志向。

    “三弟,今日我在此立誓,有生之年都要为中兴李唐鞠躬尽瘁,无论死生,皆为李唐之臣!”薛顗慷慨陈词,对着空中深深一拜,“伏请过往神祇,鉴我私衷!”

    薛绍感到身躯之中冷却的地方开始一点点复苏,声音多了热气:“大哥,只要你我兄弟二人齐心,还有什么不能克服战胜?小弟我目光短浅,见识鄙陋,在儿女私情上困缠不清,罔顾大义,这是我的狭隘,拖着这副残破之躯,我想我还能有些作用。”

    “三弟,你能这样说,我深感安慰,只是大哥真的对不住你!”他凄然自责,“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薛绍握着大哥的手同样凄然:“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委屈了你。”薛顗没敢去看薛绍,很长一段时间只说出这样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