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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黄台瓜辞:李庶人无可救药

    “何事?”婉儿警觉追问,连李旦都需要瞒着她,必然只与一人有关。

    “在巴州的六殿下他——”窦玉燕不知该怎么继续说,她偶然从李旦处得知此事,心中焦灼却又毫无办法。

    “他怎么了?”婉儿根本没意识到她的话在抖。

    “他——”窦玉燕停了停,素净的脸上更加苍白,“婉儿,你想办法救救六殿下!皇上自身难保,实在是无能为力,现在能救人的只有你了!皇上怕你担忧,更不愿让你以身试险,犹豫不决也是苦恼万分……我实在没法说服自己做个安静不语的妇人,我若是不告知你,我一辈子都会悔恨。”

    婉儿明白了,难怪今日寻访李旦不遇,看来他是有心躲避着,他同样在害怕,若见了婉儿的面,有些事情再也藏不住。

    “请窦娘娘详细一说。”婉儿终于稳住了声音,同时稳住的还有心。

    “祸由是一首诗。”窦玉燕缓缓而述。

    她说的这首诗此时正摆在武太后书案上,左金吾将军丘神绩长得凶神恶煞,描述起事情来却绘声绘色。

    “启禀太后娘娘,李庶人被流放到巴州之后,一直心存怨恨,非但毫无悔改之心,反而变本加厉,一面摆出生无可恋的姿态迷惑众人,一面心存侥幸时不时对太后您进行嘲讽奚落……他虽被废庶人,但毕竟是皇子,臣等都是敬他几分,无奈他毫无感恩之心,霸道专横之风更甚于太子之时,臣等实在忍无可忍,有负太后所托,悲恨之心不绝,悲的是李庶人何以斯文扫地到这种程度,恨的是皇家的颜面被他糟践,太后您的苦心和大义付诸流水!”

    相比之下,武太后显得很从容,对丘神绩说:“丘将军,你毕竟是武将,他们那些文人的矫情心思,想来你不能完全明白。我知道他,一向自诩清高不凡,无奈福分比纸还薄。你们待他,不必留情,既已是庶人,便与皇家再无任何干系。”

    丘神绩心狠,不达目的不罢休:“太后娘娘以仁德治理天下,四海之内,众人仰望。可您不妨看看,您案上这首李庶人亲手写下的诗。”

    “诗?他倒还有闲情逸致写诗!”武太后不屑一顾,冲身边的内侍指了指,轻慢地说,“念与本宫听听。”

    内侍低头弯腰拿起案上的麻纸,仔细着将褶皱抹平,定睛看了看,嘴唇一颤,没敢念出声。

    “怎么?哑巴啦?”武太后不耐烦道。

    丘神绩也不耐烦了:“叫你念就念!”

    吓得内侍双腿直打哆嗦,念得一颤一颤,很不连贯:“种、种、种瓜黄台下……瓜熟,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令瓜稀……三、三、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

    武太后站了起来,从内侍手中一把拽走写着诗的麻纸,目光凝结了一会儿,是李贤的字不假。

    丘神绩赶紧说:“李庶人这《黄台瓜辞》分明就是在向全天下控诉太后您啊,他对太后您恶意诋毁、任意栽赃,若是天下有些心智不全的人信了他的话,那可真是祸害无穷!而且微臣听闻,朝中还有不少不识时务的大臣惦念着被废的旧太子,说着他的各种好处。”

    最后一句话有着想象不到的威力。

    “真是无可救药!”武太后叹了一句,将麻纸撕了个粉碎。

    “太后,臣愿为您分忧!”丘神绩难掩急躁。

    武太后目中凌厉:“丘神绩,本宫命你即刻前往巴州监视李庶人,以备外虞。”

    丘神绩心花怒放:“微臣定不辱使命!”

    龙首殿偏厅中,窦玉燕已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详细说明了一遍,婉儿听得极其仔细。

    “这阵子,丘神绩怕是已经去太后面前告恶状了,时间不等人,我们要尽快想办法才好。”窦玉燕又说。

    “这种时候确实不能指望做母亲的突生仁慈之心。”婉儿对皇家所谓的母子亲情已不抱任何希望。

    “这诗本是六殿下逆境之中苦情所作,倾诉的都是无尽的苍凉和酸楚,但太后见了难免疑心这是在讽刺她,心中必是不悦,又有酷吏丘神绩从中作梗,他怕是凶多吉少。”窦玉燕不平,同时不解道,“这个丘神绩为什么一定要置六殿下于死地?我也实在想不明白,他们分明无冤无仇。”

    “刽子手要杀人,不需要理由。”婉儿恨不能将声音咬碎,“或许他想要的只是手起刀落的快感。”

    “这简直不可理喻!”窦玉燕花容失色。

    婉儿不忘提醒她:“窦娘娘,您身怀六甲,不宜情绪波动,请克制。”

    窦玉燕深呼吸一口气,镇定下来。

    “奴婢告辞。”婉儿说得很利落。

    “婉儿,你有主意了吗?”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太平公主府上一趟!”婉儿回完话,人也消失在窦玉燕的视线中。

    窦玉燕下意识看看那绣了一半的香袋,轻轻摸了摸小腹:“孩子,你不要害怕,母亲会给你全部的、无保留的爱,母亲绝不会成为那种母亲。”

    婉儿火速出了宫,直奔位于胜业坊的公主府,等不及门阖的通传,只说有着天崩地裂的大事,威逼着守卫径直入了府,打听到公主和薛驸马正在园中赏花,顾不得任何礼仪,奔了过去。

    远远看到公主和驸马正面对着面说着什么,不由得愈发加快了脚步,眼看着穿过几棵柳树便能靠近他们,却突然收住了脚步。

    婉儿听到了太平公主嘤嘤哭泣的声音。

    “郎君,求你别再把我当成公主,当成你的妻子,好吗?”太平抽泣着。

    薛绍丝毫不为所动:“薛某高攀不起,何况公主就是公主,改变不了。”

    “在你面前,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想做你的妻子。”太平加重了声音,仍旧是哭腔。

    “我薛绍此生已经有妻子了。”他竟是笑着说,“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的妻子姓萧,不姓李,是个小门小户的姑娘,从来不是深宫中尊贵无比的某位公主。”

    听到这里,连婉儿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心中始终对薛绍有着愧疚之意,萧娘的自尽她难逃干系,可婉儿也心疼太平,真是无法想象那样高傲的公主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翼翼。

    “薛绍,我好恨!”太平不再流泪,可悲戚更甚。

    薛绍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恨我不如恨你自己。”

    婉儿再也忍不下去,后退了一些,装出突然出现的样子,高喊着:“公主,驸马,奴婢有要事相商!”

    太平和薛绍同时望了过去,一见是婉儿,两人的表情都不太自然。

    太平赶紧擦了泪痕,强颜欢笑:“婉儿,是什么事,这样着急,连声通传都没有!”

    薛绍却冷笑道:“不愧是太后身边重用的侍女,没带着羽林军来不错了。”

    太平一把拉了婉儿,还在强装着:“婉儿,驸马开玩笑呢,我们别理他,走,去内室说。”

    婉儿对着薛绍行了礼,随着公主到了内室。

    想着事有轻重,且为了避免太平公主尴尬,婉儿开门见山以简短的语言将李贤之事告知了公主,公主一听,同样惊骇,一双眸子因为刚刚哭过的原因透出清亮的寒光。

    “婉儿,我这就进宫见母亲。”太平今日打扮得极为朴素,但并不准备换装,立即招呼了人准备车马。

    趁着仆役准备的时间,太平多说了几句:“丘神绩此人心胸狭隘、阴险毒辣,六哥做太子的时候曾经骂过他,他必然记恨在心,如今小人得志,他不知道怎么个嚣张法!母亲派此人前去,六哥危矣。”

    婉儿没想到李贤与丘神绩之间还有这样一层过节,心上更是忧惧了:“公主,如今只有你了!”

    太平狠狠道:“六哥即便被废为庶人,那也是我李家的人!生杀予夺轮不到一个外人来决定!”婉儿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愕,她在揣摩公主口中这个“外人”到底说的是武太后,还是丘神绩。

    忽然,太平公主又追问了一句奇怪的话:“刚刚你听到什么了吗?”

    婉儿回神,但迅速悟出太平言中之意,故作一脸惊疑:“什么?方才有猫叫吗?”

    太平不再继续说,门外有小厮通报着入宫事宜已经预备好。她换了一副战斗的姿态:“婉儿,我现在同你一道入宫,去见太后,我今天定要知道,我们兄妹在她心中是不是还不如一个丘神绩!或者她就连同我一道杀了!”

    婉儿钦佩着公主的勇气和魄力,可也不能不提醒:“公主,万万不可硬碰硬,您在太后心中地位特殊,您就是哭,也能把太后的心哭软下来。”话一出口,婉儿意识到有些不近人情,毕竟公主方才刚刚哭过,旧伤未愈,马上又要添上新伤。

    太平没说什么,同婉儿一道出了府,上了马车,朝着皇城方向一路疾驰。

    太平见了武太后,不哭也不闹,径直跪了下去,武太后心中明白缘由,因而一反往日对公主的纵容。

    “令月,可是驸马让你受了委屈,特意来找母亲为你做主?”武太后岔开话题,对于婚后太平和薛绍之间的关系,她早有耳闻,但是却不打算干涉,她希望太平能明白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固执已见付出代价。

    太平好强,也好面子,否认说:“女儿与驸马琴瑟和谐,相处十分融洽,哪有烦劳母亲的必要?令月想要劳烦的,另有其事。”

    武太后拖延道:“令月,母亲今日有些乏了,明日再说,可好?”

    “不行!”太平倒也干脆,“今日从母亲这里得不到慰藉和答案,女儿也就没有明日了。”

    武太后沉思着,半晌才说:“你想要的,我一直都是双倍给你,连同安定的那一份,也给了你,你到底还想要什么慰藉和答案!”

    “那就分出一些给我的几个哥哥,尤其是将五哥的那一份补在六哥上。您没有什么不是,只是六哥从小就得到太少,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依赖您,您却始终在忽视他……他小的时候,乖巧得不像话,从没有淘气过,更别说做出格的事情……可是,连女儿都不明白,您为何更喜欢蛮不讲理的我?”太平因为薛绍的无情,本就心中不痛快,此刻叠加了情绪,声泪俱下。

    武太后的心并不容易被打动,但此时有所动摇,她没有去正面回答太平的指责和疑问,只是装作极为反感的样子将手一挥:“罢了,母亲就再依着你一回,立即将丘神绩追回来,李贤的事情,再做发落!”

    太平一叩首,悬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碎在了地上,“女儿谢过母亲!臣太平谢过太后!”

    然而天意弄人,丘神绩打着加急的幌子,一路在驿站换着快马,竟是昼夜不歇,比预想早了很多到达巴州。没人知道冷血的丘神绩用什么样的手段逼死了李贤,更没人敢相信倒在血泊之中那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会是昔日风采盖世的太子。

    噩耗传来,婉儿承受着剐心之痛,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直到昏倒在房中被太平的侍女带回公主府,同样悲痛欲绝的公主与她一番长谈,两人决定让丘神绩为李贤陪葬。

    依然是太平公主出面,谴责丘神绩假传圣旨、逼死皇子,这两个理由让武太后无法反驳,她不可能承认这是出自她的旨意,更无法将李贤的皇子身份彻底抹去,只好同意将丘神绩斩首示众。

    或许出于掩人耳目、也或许出于安抚人心,垂拱元年,武太后诏令恢复李贤雍王爵位,并由李贤仅存于世的儿子李守礼承袭王爵。

    可生者注定会用一生来治愈伤痛,婉儿常常会去默念李贤曾经写下的诗句,她品味了一遍又一遍,离他越来越近、却又越来越远,“……乱幡雾中见,雁塔云间识;薄烟幂远郊,遥峰没归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