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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郎艳独绝:狐仙一般的男子

    李旦被废为皇嗣后,回到了昔日相王府,“皇嗣”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封号,似储君但绝非储君,说白了便是一个候补性质的皇位继承人,刘皇后也降为皇嗣妃,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李旦只盼望着已登基为帝的母亲能格外恩赦,将五子放回,一家人能早日相聚,皇嗣妃刘氏和窦妃历经苦难,心志渐被消磨,意念不支,时常伴在李旦身侧,落泪倾诉。婉儿除了劝解相王府众人忍耐以外,一时之间也并无办法。

    而太平公主自从成婚以来,大肆购置别业,更将崇仁坊的新宅装饰得富丽堂皇,期间数次邀请婉儿前去参观,因武曌初登大宝,百废待兴,婉儿一直抽不出身,这事也便搁置了下来。直到年底将西突厥斛瑟罗率部归顺处理完妥,才算缓了下来,想起太平公主几次三番的盛情,择日不如撞日,便带了阿清偷了半日闲,一人一马出了宫,往崇仁坊驶去。

    见是这位贵客来了,太平笑着揶揄,“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不速之客,原来是内舍人,失敬失敬。”

    婉儿行了一礼,身后的阿清跟着屈膝。

    “公主,你这叫我无地自容,他们宫中瞎叫叫也就罢了,传到这宫外,我可真是惭愧得很。”她笑道,出宫装束已换,梳了简约的螺髻,插着一把小巧的木梳,修的是常见的阔眉,穿的是飘逸的大袖礼裙。

    太平赞她风致与往日全然不同,婉儿却问了问驸马的去向。

    “他去梁王府打马球了,同建昌王一道。”太平漠不关心,但武攸暨总会自报行踪,一次两次她嫌他烦,次数一多,竟也习惯了。

    “想不到驸马同梁王倒是关系匪浅。”这话要是换做旁人说,太平可能会多了心,可婉儿的意思她明白,梁王武三思是魏王武承嗣的堂弟,武承嗣求娶自己不成,与他同心同德的梁王武三思想来也该同仇敌忾,拒驸马武攸暨于千里之外,可这二人居然还能一起相约打马球,甚至还带上了武攸暨的哥哥建昌王武攸宁,不能不说有些特别的兴味。

    “不算什么,即便武承嗣,他也是时常碰见,上回武承嗣拉了他喝酒,没事人似的,武攸暨回府后直纳闷儿,后来想通了,还怒骂武承嗣对我不是真心竟然还死缠烂打要求娶……我自然不能同他讲,武承嗣从未死缠乱打过,反倒是端出的架子高出我一个头。”说到这里,笑得不能自抑,拉着婉儿的手,往新修的水榭走去。

    “阿清,你去陪崇简玩一会儿,这阵子他也该睡醒了。”太平回身交代阿清。

    阿清答了一声是,却也懂得公主是有体己话要同内舍人讲,她这个外人不方便陪侍。

    婉儿用目光对阿清做了回应,公主府上,自是一切听从公主吩咐。

    等到只有太平和婉儿时,婉儿接上先前的话题,“这样看来,驸马待公主还不错,是个忠厚的性情。”

    太平记不清婉儿是第几个在她面前评价武攸暨忠厚的人了,耳朵仿佛对“忠厚”一词生出茧来,丢出散漫的一句话,“忠厚有何用?”笑着又说,“我那被贬房州的七哥够忠厚了吧?结果如何,温饱尚不能保证。”

    这些年婉儿对李显时有留心,他的近况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七殿下过去太顺了,有了这段经历才会成熟起来,毕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太平截断她的话,“得!千万别同我引经据典,你难道还相信,七哥会有返京的那一天?”

    “凡事都有变数,又有什么会一成不变?”婉儿有感而发。

    太平浅浅冷笑一声,“过去尚未发生,如今天下改了姓,武氏子弟才是宗室中人,李唐的旧人哪里还会有出头的机会?”

    婉儿正想着该如何回复,水榭出现在眼前,两人在岸边的木台上席地而坐,不约而同望向前方的水面,这是公主新凿出来的湖,水体清澈明净,泛出粼粼波光,临水建了低平的栏杆,几株芦苇异常高大,正迎风招展着。

    真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婉儿舒展了一口气。

    “还能看得入眼吧?”太平问她,“我这府上这处景致最是简单,清幽之地本就不适合浓墨重彩。”

    婉儿由衷一叹,“我一向心往山水清音,奈何宫城之中多为矫饰之景,此刻竟有返璞归真之感,实属难得!”

    太平会心一笑,“我还有个园子,种了不少宫里不常见的花草,有异国他邦的,也有田间山头的,待会儿你去转转,包管你心旷神怡。”

    又闲聊了一阵儿,太平突然想到前不久刚得了一坛极品葡萄酒,有些隐隐的兴奋,“婉儿,我们去园子里饮酒如何?”

    婉儿本就对太平的新园子存有好奇,听得她提议立即表示同意,都不是拖沓迟延的做派,说走便走,太平仍是亲昵地勾着婉儿的手腕,有说有笑,走得很是闲散。

    刚走出水榭没多久,匆匆奔过来一个浓眉大眼的侍女,见了太平,欠身道:“公主,小郎君醒了一会儿,见不到您,一直哭闹着,奴婢们等哄不住,实在无计可施,阿清姑娘正给小郎君唱曲呢!”话罢,又侧身对婉儿行了礼。

    太平对薛崇简疼爱到骨子里,一听这话,慌着声面向婉儿,指了指方位,“我先去看看,园子就在前面不远,异香扑鼻,婉儿你循着气味便能找到,稍稍等我一会儿。”

    婉儿安抚道:“公主不必分心招待,我四处看看就好,小郎君要紧,您快去。”

    一主一仆急步而去,婉儿感念为人母者,真是至刚至柔,嘴中却嘀咕了一句:阿清这丫头还会唱曲儿?怕是听了她的曲儿,小崇简才哭得更厉害的吧。

    嘴角噙了笑,缓缓朝太平所指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公主所说的异香由淡到浓,越来越烈,这股香味该如何形容呢?婉儿想了想,这不是暗香盈袖,没那么收敛,可也不同于兰熏桂馥既高雅又奔放,倒像是儿时劳累困倦之后往青草堆里一躺,各色杂花混成一丝一缕的幽香钻入鼻中,初闻时没什么感觉,可时间久了,却如醉了一般醒也醒不来。

    带着这份童年的情怀,婉儿步入这一片葱郁中带着姹紫嫣红的园子,几乎是一步一停,她以钻研的态度审视着每一种花草,诚如太平所言,有伽毗国进贡的郁金香、拂林国进宫的水仙,波斯国进贡的六瓣伽花,还有些奇花异卉婉儿不能确定,估量着或许是白蔻丹、野悉蜜之类,又望向一侧,多是熟悉的牡丹海棠、蔷薇杜鹃,茶花的种类尤其多,婉儿暗叹比起上林苑来,这园子也不见得逊色,可上林苑没有的,太平这园子里也能寻到,便是她说的来自田间山头的夕颜、鸢尾之类。

    正在花间流连,听得有笛声从石榴树边传来,婉儿对音律的精通程度远不如诗赋,但即便是一窍不通的布衣白丁此时也会被吹笛之人高超的技艺折服,她听得出吹笛人并没有刻意炫技,只是自然而然地将情感充盈其中,这袅袅笛声悠长悱恻,宛如朱雀轻鸣、溪水汩汩,将婉儿的心都染上了朦胧的胭脂之色。

    似是有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失魂般朝着笛声源头寻去,石榴树不算高大,但枝叶茂盛,婉儿伸出手将遮住视线的枝条轻轻挑开,她看到了一名约莫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

    往日里,婉儿以为芝兰玉树便是对男子最好的赞誉,可眼前这位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一身白衣胜雪,眉眼触及之处,繁花也黯然了下来。

    笛声慢慢收住了,男子大约是习惯了被人偷偷窥视,既不转身,也不回头,仍是侧脸以对,“娘子以为小生这笛子如何?”

    声音一出,竟让人的心跳漏掉一拍。

    婉儿强作镇静,“惊扰郎君雅兴,失礼至极。”

    男子笑得清浅,“小生的问题,娘子还没回答。”

    “余音绕梁,天籁之声。”婉儿据实作答。

    男子转向她,又是一抹淡笑,“娘子莫非是花中之仙,请以真身相见。”

    这话给婉儿带来了少有的羞窘,但到底是跟随女皇见过世面的人,落落大方从树后走了出来,施了一礼,因不知对方身份,这礼不轻也不重。

    男子将长笛放与腰间,依例回礼,面上的笑意有所含义,“方才小生向娘子请教的并非吹笛之技如何,而是这笛子本身如何?”

    婉儿瞬间一愣,即刻明白过来,他是有心逗弄,报之一笑,“上好的玉笛,古朴典雅、音色绝佳。”

    听得衣幅轻响,男子修长的身影已到婉儿身前。

    婉儿欲言又至,这男子怎么同狐仙一般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莫非他真不是凡间中人?

    猛然抬眼,想将男子看得更清楚些,这一看却连呼吸都屏住了,这疑似狐仙的男子面如脂玉,长眉入鬓,眼中流光溢彩,心灵手巧的工匠能雕出大明宫飞檐上的天女散花,怕是也刻画不出他精致的鼻梁、完美的唇角。

    香风微度,婉儿不禁有些心猿意马,男子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骨节分明的手指拂上她的发髻,“娘子头上的梳子松了!”

    婉儿的心一下子撞在了胸腔上,此情此景让她想起那年那日李贤也是这样抚着她的发髻,那温柔的脸和温柔的声音时常萦绕在她的梦中。

    现实和梦境交织在一起,有细雨般的花瓣摇落了下来,婉儿听到心上有破冰的声音。

    “不等我引荐,你们这是偶遇了吗?缘分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传来太平嬉笑的声音,这一幕在她意料之中,却又超出了她的意料。

    男子不紧不慢将发梳换了一种插法,这才朝着太平公主致礼。

    “六郎,我来替你介绍,这位便是宫中鼎鼎有名的‘内舍人’上官婉儿。”太平一只手搭在男子肩上,另一只手牵了婉儿。

    她笑得不明意味,面向婉儿又说,“这个模样还不讨厌的郎君是雍州司户张希臧之子张昌宗,兄弟中行六,你唤他六郎便可。”

    婉儿与张昌宗目光一接,异口同声道:“失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