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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谈笔生意:没有永远的敌人

    婉儿下了马车,便有人迎了上来,高门大户的守门人眼力都是绝佳,宫里来的车辆自然不敢怠慢,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位气派挺括的内廷女史。

    梁王府修建得别具一格,处处显出低调的奢华,这倒是与婉儿的设想大相径庭,在她心目中,武三思不过是个赳赳武夫,与风雅是不沾边的。

    武三思已在正厅等她,一见面笑着说:“贵客临门,真是蓬荜生辉。”

    婉儿行礼道:“梁王殿下过谦了。”又说,“奴婢听闻殿下抱恙在身,冒昧打扰,还请海涵。”

    武三思依旧笑着:“我已无碍,都是为女皇办事,哪里说得上打扰?倒是我给内舍人添了麻烦才对。”

    正不咸不淡说着话,来了几个风姿绰约的婢女,依次奉上茶水点心。

    武三思朝为首的美婢望了一眼,轻轻扬了扬手,婢女们又像云朵般散开去。

    婉儿不禁有感而发,“殿下府上真是繁花耀眼!”心里说的却是,侍婢已是如此美艳,后院该是何等国色!

    “庸脂俗粉而已。”武三思请婉儿入座,随口答道,笑意仍盛,“内舍人赏光,亲自登门,我十分欢喜,若有招待不周,请不要同我计较,因为越是在意越是容易有疏漏。”

    婉儿啜一口清茶,面色如常,“殿下,今日我来,不过为了一桩公事和一桩私事,不知你想先听哪一桩?”她不再自称奴婢,这是为了给稍后的谈判增加筹码,意思很明显,我虽然是你们皇家的奴婢,但是朝廷上也有我的一席之地。

    武三思将一盏干果推到她面前,“尝一尝,很特别的杨梅干。”

    婉儿对望着他,“既然如此,我便先谈公事,关于明堂——”

    “我不与你谈公事,还是说说私事。”武三思将她的话拦截了下来,自顾自抓了几颗杨梅干嚼了起来,“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个味儿吗?酸中带甜,甜过以后还是酸。”

    “殿下的爱好和口味不在婉儿关心的范畴。”她盯着他勾唇一笑。

    “我在岭南呆过很长时间,都说那是个荒凉偏僻的地方,同长安和洛阳没得比,可是有一样好,那里果品丰富且新鲜,倒是回京以后,南边过来的果子始终不尽如意。”武三思始终不谈正题。

    婉儿听得认真,故意说:“看不出殿下还是这样念旧的人,只不过既已置身于京都便无瑕追忆过往,眼前的形势这般恶劣,殿下全然察觉不到?”

    武三思脸上现出微妙的表情,“我是个粗人,还请婉儿你指教。”

    “指教谈不上,反而是我更需要殿下。”这话掩着几分暧昧,却是婉儿刻意为之。

    “只要你一句话,我任由差遣。”他说得轻易,听上去是不可信的语气。

    “殿下是主,我是仆,从来没有仆人差遣主人的道理,这个玩笑不高明。”

    “当成玩笑来听,自是诚意不足,可若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算不算是承诺?”武三思走到婉儿背后,弯了弯腰,几乎是在她的脖颈间吐气说话。

    婉儿一动不动,机不可失,于是她说:“我们做一场交易,怎样?”

    武三思直起身,笑叹:“新鲜!”

    “说说看,是什么的生意?”他回到座位上,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一桩梁王殿下稳赚不赔的生意。”婉儿笃定道。

    “愿闻其详。”他声如洪钟。

    “来俊臣陷害皇嗣一事,想必殿下十分清楚,是不是还在为了陷害未成而深感懊恼?”婉儿很直白地问,然而并不需要答案,“可依我所见,皇嗣被护住了,殿下该庆幸,须知疯狗咬人没有道理可言。为了邀功,来俊臣这些年干过的丧心病狂的事情还少吗?殿下虽与李唐宗室桥归桥、路归路,但在某种程度上,你们却一脉相承,对李唐皇族的迫害正是你们武姓子弟噩梦开始的前奏。殿下心里应该有数,支持李唐的旧臣不在少数,尚有部分甚至可以誓死效命,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李唐皇室被人陷害,可若是来俊臣调转矛头构陷的对象换成了你们武姓宗室,我相信这些李唐旧臣倒是乐于袖手旁观,说不准还会借把力……这种形势之下,武姓子弟才最危险。”

    武三思脸上微微发白,高挺的鼻梁在鼻翼两侧投下薄薄的阴影,“内舍人是在夸大其词,拉我下水吗?”

    婉儿笑着反问:“殿下果然是对情形认知不足,难道殿下还以为自己一直在岸边?”

    “殿下可早就在水里了。”她又笑,“船有很多只,有的看上去光鲜,可掌舵的人是个瞎子,有的简陋至极,似乎经不起风浪的考验,可是船上之人个个身怀绝技,还有的各方面都很好,可惜人已经满员了……”

    武三思阴阴一笑:“敢问内舍人上的是哪条船?能否捎带武某一程?”

    “我上哪条船不重要,关键是哪条船上有了我,航线就会更加明晰。”婉儿的话底气越来越足,“女皇的心思我能看出三成,猜出三成,还能加速三成,这还不够?”

    武三思知道这不是妄言,他一直把来俊臣当成铲除异己的工具,可此刻真正意识到了来俊臣有如饿狼,一旦不再有猎物供其捕杀,自己也将成为他的腹中之餐,可上官婉儿显然别有用心,她就更谈不上柔善。

    可最让他心上感到异样的,还是婉儿本身,这个女人即便坐着不言不语,也吸引着他想去接近甚至亲近。

    “我只有一点疑惑,那就是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你明明从心底看不起我们姓武的。”武三思索性说了敞亮话。

    婉儿笑了,眨眨眼,给武三思倒满了茶,拈了一颗果干含在嘴里,“我从小在掖庭长大,小的时候,阿娘问我为何不喜欢吃甜甜的糖,我对她讲,我不是不爱,而是这种滋味在我们的日子里太过少见,还是习惯常有的味道比较好,这样不容易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奢望。”

    武三思有些不怀好意:“可是内舍人的心从来没有在掖庭那种地方扎过根,一直都在掖庭外的天空游荡着吧?”

    “岭南留不住殿下,同样,我也不甘心困在掖庭,既然都是一类人,有什么道理不在同一段路上走一走?更没有道理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吧?”婉儿淡淡的笑在脸上维持了很久。

    “你是为了李旦和太平公主,所以才要除去来俊臣,对不对?”此时的武三思不知为何有些咄咄逼人。

    婉儿并不急于否认,温声说:“诚然殿下猜的不错,可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何乐而不为?除掉了来俊臣,武李两家的争斗才有意义,否则你们斗得水深火热,背后却有人跳出来捅刀子,岂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还不知道便宜的是谁?”

    “没有永远的敌人。”她强调了一句。

    武三思往椅背上靠了靠,长长的手臂顺了下来,微微眯了眼,笑意似有若无,“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向着谁,从情感上,你是倾向于李家几个皇子,毕竟你与故去的李贤有着特别的渊源。”他将“特别”两字咬得极重。

    很久没人在她面前提过这个名字,心上一涩,冷冷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我心仪的从来都是强者,是胜出的那一方。”

    武三思目中有光,声音变得平稳,“说吧,我要做些什么?来俊臣深受女皇器重,就凭你我三言两语,怕是以卵击石。”

    “只要梁王殿下有心,必可力挽狂澜。来俊臣再厉害,说到底也是个宵小之辈,他树敌太多,只是没有分量重的人肯牵头,大伙儿都闷着声憋着气呢!”婉儿说每一句话时都看着他的眼睛。

    “好!既然有幸被你们认为还算个分量重的人,我做给你们这个人情!”他缓缓直起腰来,声音由远及近,“只是既然是谈生意,我的盈利该怎么算?”

    “往后必助殿下一臂之力,预祝梁王早成大事。”婉儿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里,酥酥软软,“皇嗣迟早不再是皇嗣,大周的储君之位悬而未决,殿下喜欢俯首称臣,还是俾睨天下?”

    武三思抖擞了精神,毫不客气地指出,“你可真是有趣,就不担心这般钻营取巧,武李的夹缝里会容不下你。”

    婉儿仰面一笑,“所以我才来主动向殿下示好,留一条后路给自己。”

    真真假假并不那么重要,武三思更关心的却是,“除了这个和谎言差不多的许诺,我还想要点实际的。”

    “殿下想要什么?”婉儿的目光在厅内上上下下一扫,“我看殿下是应有尽有。”

    武三思饶有兴味,摸一摸上唇还未打理的青茬,“我要你。”

    婉儿冲他一笑,“宫里的人私下都说,我是个灾星。”

    “巧了!逆天改命,是我喜欢的。”武三思又起了身,仍是踱到她身后,这回婉儿转了头抬眼看了他。

    他伸出宽大的手掌在她颊上摩挲着,掌心粗粝的手茧最后按在她的锁骨处,贴着脸说:“即便你今日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不管是为了什么,有了聚才会有散,我们总得先聚在一起。”

    婉儿没推也没就,冷冷道:“有人为了相聚而相聚,有人却为了离别而相聚。我喜欢热烈的感情,但是害怕它冷却的瞬间,所以我希望我们之间有个好的开端,这样不至于会有结局猝然之感。”

    武三思贴她更近些,语气温柔得可怕,“那就让来俊臣的项上人头成为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我会慢慢捂暖你、捂化你,让你只记得你的世界有我。”说完在她脖颈间轻轻吻着。

    婉儿拉了拉衣领,伸手挡了挡,“梁王殿下太过自信了,希望这份自信能为你我带来更多益处,而非纠葛。一切尚未分出输赢胜负,谈情说爱还早了些,或许根本不值。”

    武三思笑得肆意:“那好,我会让你来鉴别值不值当,请你等着我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