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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醉生梦死:饮了欲望这杯酒

    张易之最终没能逆转命运,毫无悬念,女皇一眼相中了他,有个词叫木秀于林,说的就是他身上自带的气质,往人群中一站,即便百人千人,眼中也只能看到他。与六弟张昌宗相比,张易之明显要有心机和城府一些,他虽个性里有清高傲慢的成份,可对于权位同样有着贪恋之心,正因为如此,几经斟酌下,他接受了以色侍人的身份,若说张昌宗陪伴女皇身侧有着得过且过的将就,张易之则目标清晰,带了勃勃野心。

    张易之入宫后,被封为司卫少卿。女皇自从有了张氏兄弟,干涸的心田又开始泽润起来,她喜欢年轻俊俏、多才多艺的男子,说到底更多的只是精神上的慰藉,至于坊间那些粗鄙庸俗的言谈,她自是不屑一顾。

    日子稍微长了点,女皇在心中对五郎和六郎便有了权衡,说起模样,好到一定极致也就难分伯仲了,都是世所罕见的少年郎,比来比去也没什么意思,可若论涵养谈吐这种更见真章的东西,张五郎则是更胜一筹,尤其在揣度人心思方面,他简直就像住在女皇心间一样。

    五郎后来居上,六郎张昌宗也不气馁,更无妒意,相反清闲的时候多了,常常有如释重负之感,加上并没有长远的打算和考量,反而乐于现状、沾沾自喜。

    因有美誉“莲花六郎”在身,张昌宗对宫里的荷花池子格外情有独钟,即使只有这残荷败叶的季节,他也会时不时去走一走。

    婉儿自从与武三思划清了界限,纠缠少了、烦恼却并不减,储君之位一日不定,她也便一日不得安宁。离她办公的地方最近的幽静之处便是数百米之外的荷花池,想着也不是荷花接天的时节,甚少有人会去故弄风雅,疲累之余,只觉肩颈尤其酥麻,放了手中笔,下意识摸一摸指节上的茧子,起身便往荷花池走去。

    到了荷花池边,果然安静得很,择一处石凳便坐了下来,这段时间需要精心思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打理政务从来不轻松,要不是因着满腹的热情和未尽的心愿,她是断然坚持不了这许多年,现在她开始越来越理解她的师傅林秀梧做出的决定了。

    正有一出无一出的想着,突然觉得耳畔有温热酥软的气体袭来,因无防备,略略惊了下,不等她回过头去,传来男子像是施了法术一般的声音,“有人说宫城是最宽广的城,可我怎么觉得,心里那座坚不可摧的城才最宽广,可惜城外的蔷薇花开得太过明艳,碰不到,也触不着,只能在空气里轻轻闻着她的味道,感受她的芬芳。”

    话音绵软,又是这般诗情画意的朦胧之语,婉儿瞬间有些沉醉,可即刻恢复了冷静,站了起来退了退,冷冷道:“张将军真是好雅兴!”

    张昌宗却听出这份冷里有着刻意,嘴唇挑了挑,“正好,内舍人提到雅兴,近日张某做了一首诗,还请内舍人指点一二。”

    婉儿客客气气:“指点不敢,能欣赏到将军佳作,实乃婉儿的荣幸!”

    “少年不识事,落魄游韩魏。珠轩流水车,玉勒浮云骑。纵横意不一,然诺心无二。白璧赠穰苴,黄金奉毛遂。妙舞飘龙管,清歌吟凤吹。三春小苑游,千日中山醉。直言身可沉,谁论名与利。依倚孟尝君,自知能市义。”张昌宗迎着池边徐徐吹来的风,说出的话娓娓动听。

    婉儿听他短短一首诗中引用了毛遂、中山醉、市义、穰苴等不少典故,难免给人过分雕琢乃至矫饰之感,但话不能明说,更犯不着为了一首诗去开罪他,可硬要违心去赞赏,着实又犯难,于是笑了笑,不做正面评价:“我很喜欢‘三春小苑游,千日中山醉’这句,颇有几分风流洒脱的意蕴在其中,只是不禁想到饮了中山酒,虽然要醉上千日,但千日之后,终还有醒的时候,不知人若饮了**这杯酒,一世浑噩,何时会醒?”

    张昌宗笑着看定她:“醉生梦死难道不好?”

    他的笑清清浅浅的,眉宇间却暖暖的。婉儿空置已久的心忽然动了一下,想来是这宫中的日子实在寂寞。

    “好,怎能不好?”婉儿认可他的话,却又说,“但远不如做个糊涂人的好。”

    张昌宗保持着完美的笑意:“可惜,糊涂的人往往短命。”

    “聪明的人也一样。”婉儿加上一句。

    两人彼此对望着,不语却笑。

    荷花池逗留的时间超出了预期,女皇遣人传了几次婉儿未果,直到第三次,焦头烂额的内侍瞧见婉儿远远走来的身影,胸中巨石才落了地,慌忙迎了上去:“内舍人,你可算回来了,女皇急召!”

    婉儿蹙眉:“我这就随你前去。”一路上,都是内侍小着心在叮嘱,说女皇忧在心上、必有要事。

    入了殿,女皇面色却淡然得很,并不像内侍形容的那般遇到了棘手的局面。

    婉儿行礼后等着女皇发号施令。

    女皇却偏偏不紧不慢闲扯着:“婉儿近来公务颇为繁忙?倒是时常看不见踪迹。”

    话里微有责难之意,婉儿低声说:“托陛下洪福,四海升平,倒是没有什么难办的事情。奴婢近来身体微有不适,修养的时间多了些。”

    “噢?可找御医看过了?”女皇抬高音调,关切道。

    “无大碍,人食五谷杂娘,难免会有小毛病。”

    “那就好,我可不能没有你这位得力助手,可要好好把身子养好了!”

    “多谢陛下体恤!”婉儿谢恩,先开口询问,“不知陛下可有让奴婢效力的地方?”

    武曌迟迟不说话,脸上却有怪异的笑,这十分反常。

    “陛下可是有心事?”婉儿试着问了一句。

    “昨日我得了一份秘奏,说是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私下谒见皇嗣,表示誓死效忠李唐。”武曌的态度轻描淡写,但话里传达的内容却极不寻常。

    婉儿明白了,女皇这是又打算拿皇嗣李旦开刀了!

    “这些朝臣真是蒙了心智,完全搞不懂状况,实在愚昧迂腐得很!依奴婢之间,根本成不了气候!陛下全然不用去理会,更不值得放在心上掂量。”婉儿这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其实略显不恭,但她却是刻意的。

    女皇不便承认自己已放在心上反复掂量了,咳嗽一声,“倒也确实没什么,不过为了避免今后发生类似的事情,令众人难堪,你去拟一道制书,就说皇嗣清修,公卿百官不得前去骚扰!”

    婉儿点头便是记下了,接着又请示说:“那皇嗣呢?是否需要一些惩戒?他虽无错,但明显有过失,这些人他本该避而不见的。”

    武曌却大度了起来:“罢了,莫让闲人再多谈资,说我苛待皇嗣。”

    婉儿心上得到了舒展,但维护李旦单凭她几句先发制人的话还是力度不够,她想了想,咬咬牙又说:“不如将这私会皇嗣的大臣们流放边疆,也好对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有个压制。”

    “你去办。”武曌简略地回应了她。

    “归根结底,储君一日不能确实,纷争便一日不能平息。暗流涌动,多方势力潜而未发,还请陛下早些做出决断!”婉儿当机立断将话扔了出去。

    女皇的态度不甚明确,反而将问题抛了回来:“那你以为呢,谁最合适?”

    这并非第一次征询。在此之前,女皇有意无意问过婉儿好几次,婉儿大都含糊着应付了过去,有时几乎是搪塞,女皇当然看得出来,却没有一次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今日明摆着不同,女皇想要一个答案,绝不能是模棱两可的。

    婉儿不再回避,甚至带了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平淡地说:“奴婢以为武三思最为合适。”

    武曌明显愣了愣:“皇嗣呢?据我所知,在许多公开场合,你都毫不避讳地贬损着皇嗣,这是为什么?”她有些难以置信婉儿会这样直白地为武家的人说话。

    “请恕奴婢直言,皇嗣已不成气候,难以担此重任,奴婢之所以大言不惭只是出于本心,不想更多的人被蒙蔽其中,还对皇嗣心存着希望。陛下明鉴,奴婢绝无任何不敬之意,相反您是清楚的,奴婢与皇嗣有过一段过往和孽缘,现如今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过奴婢绝非薄情之人,还请陛下念在奴婢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念在奴婢也是一个女人的份上,对皇嗣格外开恩,即便他已不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婉儿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语气和神情却十分诚恳。

    “三思确实深得我心,他督造的颂德天枢见证了他的赤忱,只是——”女皇没有直接回答婉儿的请求,但多年来主仆之间形成的默契已让婉儿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女皇这是应承下来了。

    “敢问陛下的顾虑是?”婉儿追着问了一句。

    女皇显得很是困惑,半晌才说道:“大周终归是脱胎于李唐,这点我从不否认,武李难道真不能相容?”

    她的话含混着,婉儿却懂得明明白白。女皇心中无疑更加向武氏子弟倾斜,但她对李唐、对高宗皇帝有着复杂的情感,其中不乏藏有愧疚和不安。至于武三思会在武氏子弟中脱颖而出,完全是他的堂兄武承嗣大势已去,又开罪了张氏兄弟,女皇对他已完全不再看重,原本计划让武承嗣修大周国史也正式改换成了武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