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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 神龙兵谏:将暮之年的孤独老人

    场面虽尴尬但大快人心,在座的李氏子弟都觉得李重俊替他们出了口恶气。

    李隆基却有些隐忧,李重俊缺乏心机,性格有耿直的一面,却又容易冲动被人诱使,方才这番答话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无形中得罪了其他人还浑然不知,武家的儿郎上赶着想娶突厥公主,这不是也间接打了武氏一族的脸?

    出乎意料的是,默啜可汗没有表现出一丝怒气,相反哈哈大笑。

    这让李隆基感到了危机,这默啜定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恐怕暂时很难知晓。

    于是李隆基起身,也朝默啜的方向举杯道:“临淄王李隆基敬可汗一杯!素闻可汗骁勇善战、威风凛凛,今日有幸得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默啜饶有兴致将这年轻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由衷叹道:“这位殿下器宇不凡,倒也是不错。”这话倒不是客套,先前李隆基所在的位置十分不起眼,默啜并没有注意到他,此时他一开口,便知不俗。

    李隆基随即岔开话题:“刚刚皇太孙的意思是说两地风俗礼节各有不同、饮食文化差异较大,皇太孙殿下也是担心误了公主的终身,还请可汗不要会错了意,小王先干为敬!”

    默啜咽下一口酒,含沙射影道:“太孙殿下心直口快,不似一般的中原人口蜜腹剑,有我突厥人的风度!而临淄王殿下少年英武,有玉树之姿,若能成为我突厥的东床快婿,真是一桩美事!”

    李隆基暗暗叫苦,但仍微笑着说:“突厥公主美名远扬,小王心中自是仰慕,无奈深感惭愧,小王一介凡俗之人实在难以匹配月中仙子,故而不敢造次与唐突。名花倾城,自然是要落在懂得欣赏的人手中。”

    默啜长长笑道:“我猜这位小殿下八成是已经心有所属!这才谦虚至此!也罢,你们有句话,强扭的瓜不甜?”他又四下看了看,不确定道,“是这样说的吧?”

    顿时满座皆笑,气氛得到了缓解。

    一道陪侍的婉儿看着隆基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跟着欣慰一笑,侧身掩口垂眸饮了半盏残酒,无意之间却瞥见半张掩盖在芍药花枝后的艳丽绝伦的脸,那眼中满满的温柔的光刹那间冷却如霜。

    武云初?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婉儿一时狐疑,握酒的手腕轻轻抖了抖。

    这时默啜又说了:“你们这些天家子弟个个都很好,可惜都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诚意,不过你们没有,我却带了来——你们的淮阳王武延秀,我已经答应他返京了,突厥的舞台太小,他新学的胡旋舞跳不开。”

    众人面面相觑,都显得十分尴尬。

    默啜前来求亲的事风声大却雨点小,最后竟不了了之,女皇送了好些丝绸金银,返程时的突厥队伍可谓满载而归。

    岁月无情,女皇年事已高,逐渐开始在朝政上心力不足,再加上老病缠身,愈加懈怠了,一段时间之后竟然避居迎仙宫,不见任何人,除了张氏兄弟。

    张氏兄弟侍奉左右,占据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愈发恣意妄为,忙着集结党羽,大肆排除异己,甚至刻意不让女皇了解到外面的情况,所有朝中大事皆由二人变相处理。男宠任意插手朝政,一时间皇城内外乌烟瘴气。

    张易之变本加厉陷害宰相魏元忠,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引发了各方的不满。不久后,宫中有流言传出,说是女皇有意将江山交付给张氏兄弟,这流言且不论真假,重要的是流言本身就已经触犯到了武李两家的终极利益和底线,诸多利益方的不满情绪越来越重,武李两家的掌权者更是不约而同的想到先发制人,这一回,他们目标明确,没有任何冲突。

    神龙元年正月,宰相张柬之决定发动兵变,事发前特意去请示皇太子李显,李显虽已有心理准备,但对于需要自己出面亲自逼宫一事始终犹豫不决,他毕竟身为人子,威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本就于心不忍,何况这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安定公主驸马朝散大夫王同皎是个正直的人,而且对李显素来忠诚,这一回他主动请命率左右羽林军五百余人到东宫去迎接李显,他跪在殿外大声道:“请太子殿下亲临指麾将士,鼓舞士气!”李显被这震耳发聩的声音震撼到了,但依然迟疑着未置可否,王同皎继续慷慨激昂道:“先帝以神器付殿下,殿下却遭到废黜和软禁,人神共愤,如今二十三年过去了,皇天相助,百官齐心,共诛逆竖,恢复李唐社稷,望殿下亲自去玄武门,鼓舞士气,以慰众望!”

    李显缓缓走出殿门,音量很低:“诛杀奸贼自然无可厚非,可母皇正患微恙,贵体欠安,身为人子,总该遵循孝义,若是母皇因此受到惊吓,病情加重,我实在于心不安。一切还是从长计议吧。”他深深吸了口气,心头沉甸甸的。

    王同皎愤然摇头:“文臣武将为了江山社稷,置妻室儿女于不顾,难道殿下又忍心让他们都遭受刑戮吗?况且事到如今,早已没有退路!”

    眼见着天已经黑透了,李显仰天一叹,重重叹气。见此情形,王同皎起了身,小心将他搀上马。

    而以张柬之为首的强硬派五大臣以麟台监张易之、司仆卿张昌宗图谋不轨为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就在当夜万籁俱寂之时率军厮杀进了迎仙宫。

    成王败寇,张氏兄弟沦为了阶下囚,墙倒众人推,但婉儿仍旧决定去送他们一程。

    昔日风华绝代的男子如今狼狈不堪,面对这位故人,他们选择了冷漠。

    婉儿看上去也是冷冷的:“今日我来其实只是想请教二位一个问题。”

    张易之似笑非笑:“将死之人什么都可以回答你。”

    “其实我只是想问,你们兄弟有人真心敬爱过女皇吗?”婉儿感到些许惆怅,她的问题在旁人听来无疑是可笑的。

    张易之对着额前一缕碎发吹了口气,用的是玩世不恭的语气,说的却是最为真挚的心声:“你说女皇,她确实已经老了,也确实不再美了,可她仍旧是这天下最了不起的女人,即便如今鸡皮鹤发,仍是你们任何人都不能及,我兄弟二人爱慕她的一切,除了她本身。”他说着听似矛盾的话,发出奇异的冷笑声:“说来滑稽得很,我第一次爬上她的龙榻的时候,她身上那股强烈的祖母气息令我无比反感,可是为了出人头地,也为了不辜负自己承受的这些屈辱,我每天都像优伶一样笑,像歌姬一样舞,我活得就像一条光鲜亮丽的狗,我清楚得很,没人瞧得起我们,所以我憎恶一切轻视我们兄弟的人,即便他们是皇亲国戚,我也要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可我知道,那个手握威权的老妪庇护不了我们一生一世,是人就有腐朽的那一天,我与她走得亲密,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是人,不是神……我铤而走险,要得越来越多,恨不得将武李两家的人都斩尽杀绝,我从没想过事情败露之后还要苟延残喘地活着,生已经这样卑微了,死总要来得干脆爽利一些……”

    张昌宗泪如雨下,拉着张易之的衣袖恳求说:“求你了,五哥,别再说了,我活得不清醒,但愿也能死得糊涂些!”

    张易之粲然一笑,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不减反增:“六弟,我今时今日才发觉,你其实比我聪明多了。”嘴角泛起一抹笑:“六弟,你比我好,你至少还喜欢过这个今日来看望我们的人,而我呢,到头来,只是一场空、一场梦!”

    张昌宗用复杂的眼神望向婉儿,跟着笑了笑,一切恍若初见,“婉儿,再见了!”

    婉儿心上涌起无限痛楚,所有的相遇都是美好的,可结局却都是残忍的,没有永恒,只有博弈。

    张氏兄弟随后被斩杀于殿外的屋檐下,绝美的头颅沾满了鲜红的血浆,慢慢凝成暗黑的结痂,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公平,无论美的,还是丑的,绝世风华终与尘埃黄土归于一体。多年以后将不再有人记得他们,更不会有人怀念他们。

    女皇被迫禅位,孤身一人搬去了上阳宫,她的病情愈加重,身边又没了嘘寒问暖讨她欢心的人,褪去世间种种繁华,不过一个将暮之年的孤独老人。

    李显、李旦和太平心中有愧,只有例行的问候,没有多余的探望,没人知道在这人生最后的时光里,武曌想了些什么,又回忆了哪些人,是否反思过、后悔过,她这跌宕起伏的一生太过精彩,留给后世的是无数遐想,毁誉参半,然而她始终只是她而已,她觉得自己并未改变。

    婉儿时常去拜见武曌,她在武曌房间里逗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外人都在猜测她们一定谈论了十分重要的事情,然而真相却是,婉儿陪着武曌一同静默,谁也没开口说话,都在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