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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上阳落日:无字丰碑诉衷情

    终于有一次就寝前,婉儿为武曌梳头的时候,武曌率先将这静谧打破了,她对着镜子里专心致志的婉儿缓缓开口道:“往后可有什么打算?你的新去处找好了吗?”

    婉儿轻声回应着镜子里注视自己的人,不卑不亢回应:“您希望我如何打算呢?是继续留在您身边服侍您,还是另谋一条青云之路?在您眼里,我会是怎样的人?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武曌嘴角牵动的肌肉动了动:“你还是跟着新皇吧,他不会亏待你。”

    婉儿细细用梳齿将早已发白的头发理顺,并没有立即回答她的疑问。

    过了一小会儿轻轻一笑:“您说的不是心里话。”

    武曌的笑容则略显惨淡,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道:“婉儿,你一直都在用你的方式来报复我,这种方式很别致,也很成功,事到如今,终究是你们赢了。”

    “我心疼您。”听上去似乎答非所问。

    “你的心一直向着李唐皇族,这是你祖父、父亲的遗愿,还有,这也是李贤对你的嘱托,你根本一刻未忘。这些年,是我委屈你了。”武曌像是在自省着什么,“我就像是拿错了不属于自个人的物件,无论多久,还得还回去。”

    婉儿依然笑着:“我知道您一定想听奴婢说出誓死要追随您这样的话,可惜奴婢不能口是心非,更不能欺瞒您,我当然会选择去侍奉新帝,他是您的儿子,我侍奉他,也是侍奉您。至于您说的那些逝者,人都不在了,愿望又有什么重要?”

    武曌拢一拢头发,以故作平淡的口吻说:“我从来都知道,我的婉儿不是甘于平庸的人,无论风浪多大,都会和掌舵的人在一起。”

    婉儿摇摇头,心底发出无声的叹息:“您该颐养天年了,天下的担子这么沉,交给另一个可信的人去帮您挑,那是我们敬爱您。”

    “你终于承认了,婉儿。”武曌难掩痛心。

    婉儿意识到是这个脱口而出的“我们”出了问题。

    “说我有意将江山交付给张氏兄弟的流言是你让人传出去的吧?宫中从来便是盛产流言的地方,每个人都是流言的源头,你这样设计是为了促成那帮人加快行动,这一点无论是李显,还是太平,抑或李旦,他们全是心知肚明的,说来可笑,那个蒙在鼓里的人这一次居然是我。”武曌苦笑了一下,“我老了,不中用了,或者说我还是太信你。”

    婉儿未置可否,这样的态度近乎默认。

    于是被逼退位不久的女皇继续说:“显和旦,还有太平,我的这些儿女,他们个个都不敢见我,不敢和我对视,甚至不敢对我说一句体己的话,他们心底是愧疚的,哪里是在敬爱我?那些飘忽而心虚的眼神,我见得太多了,懒得去看。”

    婉儿于心不忍,替他们解释道:“其实那天太子犹豫了很久很久,是被禁军首领逼着到迎仙宫来的,太子的脾性您最清楚,他做不出……相王则是始终不肯,他对阿瞒说儿子逼迫病重的母亲、斩杀母亲身边最亲密的人,这是何等残忍的事情?太平公主也是好多个夜晚不能成眠了……他们都是切切实实敬爱您的,只是他们的苦衷,您必然也能了解。”

    不想武曌发出反问:“他们身不由己,那婉儿你呢?你敬爱我吗?”

    望着那一头垂顺的银发,婉儿放下木梳,虔诚回答:“那是自然,奴婢额上的黥印时刻都在提醒着,婉儿永远是您的奴婢……奴婢还记得,十四岁第一次走出掖庭,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还以为见到了天上的神灵……这辈子能给观音为婢,奴婢心中骄傲欢喜。”

    武曌内心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可依然面色冷淡:“可你不动声色地参与了兵谏——我不相信我的婉儿对外面惊天的动静会表现得如此迟钝麻木,这宫中但凡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婉儿你,可这次你居然表现出全然无知,你在帮他们瞒我,我不怨你,只是我这个孤家寡人倍感失落,我的五郎六郎没了,那些恶人把他们的头颅悬挂在宫檐上,我一眼都不敢去看,虽然我早就知道他们会是这样的下场,如果说真心敬爱我的人都会是这样的下场,你们口中的敬爱是不是分量不足?”

    婉儿端端正正一跪,只有四个字:“奴婢不忠。”

    “不,你忠于的只是自己的内心而已,你比任何人都要忠诚。”武曌饶有深意长笑,却又哀叹着将她扶起:“你把自己藏得那么深,这回帮了这群人这么大的忙,可惜他们未必知情,更未必领情。到头来婉儿,你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图什么呢?武三思已经彻底抛弃了你,李氏皇族除了李显以外,没人会真正接纳你,所以你还是跟着显,好歹是条生路。生存之道,你比我懂。”

    婉儿眼眶有些泛潮,回避着即将崩溃的情绪:“奴婢去把灯芯剔亮一些,这光太昏暗,眼睛都要睁不住了。”

    武曌望着她的身影,自言自语道:“我终究是小看了太多的人,比如和我同年的张柬之,谁能想到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消停?再比如阿瞒,我以为他只是叛逆而已……”微微眯了眼,半晌喉中发出声响:“也好也好,李家终归不会后继无人。”

    神龙元年十二月,落日的余晖晕染在皇城一角,千古女帝武曌灯尽油枯,她躺在榻上已是神志不清,用最后残存的意识陆续见了一些人,夜间于上阳宫病逝,享年八十二岁,遗诏“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立无字碑,将功过是非留于后人评说,还都长安。

    李显虽沉痛,但坐在皇位之上再无后顾之忧,因对社稷有功,太平公主受封为“镇国太平公主”,李旦为“安国相王”,随之又封赏了张柬之、敬晖、恒彦范、袁恕己等帮助复位的重臣,甚至特意颁发了免处死的丹书铁券,安定公主的丈夫王同皎升银青光禄大夫、光禄卿……

    大加封赏却并没有带来皆大欢喜,李重俊被立为皇太子这让已成为皇后的韦氏和安乐公主李裹儿愈加不满,她们本就认为这位置是重润的,不过让李重俊捡了便宜,在她们眼里,李重俊身份卑贱根本不配成为大唐的皇太子、未来的天子,因此安乐不止一次在韦氏耳边火上浇油:“让他做皇太子还不如让父皇把皇位交给母后您呢!这天下又不是没出过女皇,母后您定然不会比那武姓的老女人差!”

    一句话点燃了韦皇后心中的权力的火苗,她认为正是因为手中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会痛失爱子爱女,恶狠狠道:“那个老态龙钟的女人,她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把江山握在了手里而已才能杀伐决断、为所欲为,我真恨!恨那时只能哭哭啼啼的我们!”

    李裹儿双眼溜溜直转,趁机又说:“这江山是父皇的,当然也是我们母女的,断然不能落到李重俊那个下贱胚身上,女儿不服!绝不能让他得逞!否则以后哪里还有我们母女的好日子过,李重俊就是个白眼狼,才不会顾及所谓的亲情。”她的说辞明显是颠倒黑白的,可韦皇后十分认同,“生下他的那女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就是心机满满勾引你父皇,我想来就生气,怎会坐以待毙?我想要的决不允许旁人伸手觊觎!”

    这对母女面对假想的敌人咬牙切齿,窃窃私语中一个阴毒的计谋在韦氏脑海里开始酝酿成形。

    参与了神龙之变的相王李旦自从武曌去世后深陷苦闷之中,起事前夕,他对儿子李隆基倾诉说:“这样的事情即便出于大义,我也困惑至极,身为人子,却要去逼迫重病之中的母亲,还要与人合谋杀掉她身边亲近的人,无论什么缘故,终究是不孝。”与婉儿所述完全一致,可以说是李旦的心声了。

    李隆基心底是不屑的:“父王是修道之人,自然看问题、想事情有独到的见解,可惜在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下,仁爱之心只会误己误人。祖母是您的母亲,可也是天下之主,这早就不是一桩隐秘的家事,事关国运兴衰和李唐复兴,父王何苦这般纠结?”

    若说当时的李显是简单的优柔寡断,李旦则是多了几分真情实意,可在权力纷争面前,这些最终都不堪一击。

    李旦无比惆怅:“阿瞒,希望你永远都能这般决断分明。”

    李隆基觉得好笑,但面上不曾表露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会困于儿女情长,成败往往就在一念之中,故而才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说。”

    听他说得振振有词,李旦心上微微一凉,他越来越倚重这个儿子,却又感觉越来越疏离。无情未必是件坏事,他这样安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