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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不堪回首:暖不了的心

    “一派胡言。”武延秀急急打断婉儿的话,他开始无比后悔今日此行。

    婉儿并不理会他,自顾自往下说:“默啜想入侵我朝边境不是一天两天了,却始终找寻不到合适的借口,你特意为他选了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理由,默啜正是打着被轻视、受冷遇的旗号,毁坏结盟之好、趁乱扰边,烧杀抢掠……更为重要的是,他要为她的女儿报仇,他把满腔怨恨都转嫁到了我天朝,全因为我朝对契丹的庇护,这其中的因果,怕是没人比武国公更为清楚了吧?”

    “昭容娘娘欺人太甚,竟把这滔天的罪名生生扣在我头上,我身为皇亲贵胄,怎会做出这种自毁长城的大逆之事?”武延秀恼怒着,俊美的脸变得狰狞可怖,“难道就因为我姓武,如今变了天,昭容娘娘也容不得我们武姓之人吗?”

    婉儿冷笑不止:“你是皇亲贵胄不假,可你在突厥也是阶下之囚,与此同时,难为你还是一个情种,我对你这五年在突厥是如何度过的没有丝毫兴趣,可是我知道你对阿史那耀珍公主情根深种,到了几近疯狂的程度。就为了耀珍公主能高看你一眼,你不惜背叛了你的身份,你们武家,乃至整个天朝……可是事态的发展并不是你能控制的,你甚至都设想不出,你处心积虑促成的战争却把心爱的公主推进了无边地狱……”

    “你别再说了,上官昭容,求你别再说了!”武延秀下意识去捂住双耳,一面剧烈地摇头一面乞求着,他的精神防线开始慢慢溃败。

    婉儿并不怜悯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当然可以不说,你回京这么长时间,我一直都闭口不谈,但绝非是为了你保守秘密。今日若非不得已,我会继续沉默,毕竟这样悲伤龌龊的事情,我连偶尔想到都不愿意。可我不说又能怎样呢?我不说,你就会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你就会心安理得逍遥自在每一天?恐怕恰恰相反,你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一次又一次地自责,更会反反复复地逃避,是不是做出一个终身不娶的承诺就会减轻你对耀珍公主负有的罪恶感?”

    这接连的诘问让武延秀陷入更大的恐慌之中,他想如果那时他更有勇气一些,随着耀珍一起离开,今日便不会这样生不如死。

    “当初你为了讨好默啜,煽风点火让他在边境挑起事端,抢掠我朝城池、奴役我朝百姓,后来见识到力量悬殊又急忙与大周修好,女皇以大局为重,宽恕了默啜,默啜正沾沾自喜,不想就在你们玩弄心机的时候,他的女儿耀珍被契丹部的禽兽趁机掳走——”婉儿不忍详述,将话停顿住,她的心也撕裂开了,为这素昧蒙面却天使一般的公主。

    然而天使却陷入了地狱,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轮回和世道?

    武延秀浑身瘫软,话有气无力:“耀珍不甘被辱而自尽,是我害了她,可我明明是真心爱着她,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痛苦地抱住头,有眼泪即将喷涌而出。

    婉儿发出一阵冷笑,这笑实在瘆人:“自尽?看来事到如今,你还连真相都不知道,还是你只愿相信你听到的真相?”

    武延秀呆若木鸡,整个人像被雷劈了,直觉让他想去制止婉儿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是婉儿不会给他机会,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苦痛。

    “我知道的版本却不是这样的。”婉儿突然变成了世间最无情的人,“我有胆量如实相告,你却未必有这个胆量去听,别怨我残忍,这样的真相说出来一次,我同样会难以释怀数日。”

    “不,不,我不要听,不要听你信口开河!”武延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他强烈的反抗愈发暴露出内心的孱弱。

    “我却必须要让你听,一是你应当知道真相,进而知道自己造了多大的孽;二是你以为耀珍公主只是嫌你平庸、看不上你吗?你错了,她在人生末路对你另有评价;第三,我如今也算有求于你,我要让你知道我手上这个筹码有多重,这样你才不会对我的条件推三阻四。”婉儿笑着,她的恨意也在这一瞬间达到顶点。

    武延秀僵在那里,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我与武三思的渊源你是知道的,武三思府上养了一房胡姬,无巧不成书,这胡姬曾侍奉过契丹部落的首领。阿史那耀珍公主惨死那天,这名胡姬正好在场……美丽刚烈的公主咒骂了很多人,其中当然有你。”婉儿有意识地瞟了瞟犹如石雕一般的武延秀。

    他压根儿不敢接触婉儿的目光,更不敢回声。众人眼中美如天神的男子此时丑陋不已,他像是赤身展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也没有半分**。

    “她诅咒道,武延秀,你禽兽不如,你这个逆贼,唐皇必不容你,你定会死无葬身之地、世世代代为人唾弃不齿……”婉儿直直地盯着武延秀,突然一笑,“我私下以为,公主对你的评价还是宽容了一些。”

    武延秀却连窘迫的心力都没有,行尸走肉般立在那里。

    “凶残如豺的契丹首领可不会给仇家的女儿自杀保贞的机会,哪怕那是我们都想看到的结局,也是在那种情势下最好的结局。”婉儿停了下来,目光投向远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说:“她被首领兄弟两人轮流污辱,而后赤身露体被野马活活拖死……”婉儿双目紧闭,那惨状她不敢去想象。

    武延秀再也支撑不下去,瘫在地面上,哭一阵,笑一阵,终于开口,音调很低却歇斯底里:“我恨,恨武曌,恨武家,恨他们觊觎李唐江山,否则我也不会落到这一步,没人问过我在契丹的五年是怎么度过的,更没人在意和关心,即便我横死异乡,也不会有人为我流一滴泪,我的父王,一心只想做储君,牺牲谁都无所谓;我的兄长,仅仅因为说了几句别人都不敢说的真话就被杖毙;而我,堂堂一个男儿,竟被送去和亲……唯一令我欣慰和惊喜的是,这段境遇让我遇到了一生至爱,可偏偏又是我,亲手毁掉了这一切……回京后,我几乎就成了饮宴上专跳胡旋舞的一个玩偶,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是如何学会这舞,滴水成冰的寒冬,默啜对我说明晚筵席若是欣赏不到我的舞姿,就把我扔到野狼泡子里,用的是调侃的语调,眼神中却布满腾腾杀气……我更恨我自己,空有一副皮囊,自以为惊艳绝伦,天下女子皆为我俯首,可是也只有安乐那样的会看上我,她和我一样,也只有一副皮囊,我看不上她,其实也只是看不起自己。”

    婉儿沉默了好一晌,叹息道:“你虽然没有多好,但也不至于如此自轻。既然你提到了安乐,想必也洞悉了我今日的来意。我不想义正言辞地威逼着你,说你勾结外邦、犯我大唐,害我九万无辜子民,毕竟今日的我也并非正义的化身,只有另有所图。”

    “昭容娘娘若是把这一切告知皇上,我会死得很惨吗?”武延秀忽然极其幼稚地笑着问。

    婉儿用同样的语气回应他:“当然,到时候方法很多,你可以选一种你最喜欢的。你想怎么死,凌迟极刑,还是如你在突厥的故人阎知微一样被五马分尸?”

    武延秀颓然地垂下头,用低到几乎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求昭容娘娘高抬贵手。”他不过是贪生怕死的鼠辈。

    婉儿压着嗓子说:“生路在你自己手里,你明白的。”

    武延秀抬眼问:“没别的办法了?”

    婉儿讪讪一笑:“武延秀,你装不了情圣,更做不了,你与安乐天造地设。去公主府下聘吧,保住了性命,还得到了美色和权势。作恶如果都是这个下场,这世上怕是会没有好人了。我希望你只是一个特例。”

    武延秀冲着婉儿拜了拜,他心上仍旧狂风巨浪,可已经能撑住了:“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无比憎恨,我也是一样。可是我却不甘心去死,蝼蚁尚且贪生,我活着还有些事情想去做,死是一种解脱,我不配有这种解脱。”

    婉儿挥一挥手:“那是你的人生和安排,我无权过问,也没有窥探的心理,只希望你好自为之,莫再做出那些伤人害己的事情。”

    安乐与婉儿达成约定之后,虽然一直心存期待,但不敢指望太多,她已经想好了几种结果,包括最难以接受的,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她真的等到了武延秀的聘礼,这种意外像幻梦一样虚幻,直到她的指腹触在武延秀微凉的面颊上,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你为何这样冷?难道外面的天气已经这样冷了吗?”

    武延秀没有笑,语气淡得像水一样:“是啊,已是深秋时节,我想今年的冬天会格外冷。”

    安乐将头埋入他的怀里,傻傻说:“不会,我们在一起会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