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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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日月~第四十七章 落幕

    第四十二章日月



    他们面朝着溪涧的方向,谁也不忍先开口说话,但回忆却不安分,那些沉睡多年旧事都醒了过来,耳边仿佛还可以听到两人的笑闹声。



    “……怎么还没有一条鱼上钩,叶骞泽,我们今晚不会又空手而归吧?”



    “那也没有办法啊,钓鱼重在过程的乐趣。”



    “见鬼的乐趣,这里的溪鳗可以卖到十五块一斤……”



    “嘘,别说话,有鱼上钩了。”



    “喂喂,别溅了我一身的水……喂。”



    “哈哈,向远,你的头发……”



    向远闭上眼睛,她不知道他是否也听到了,鲜活得好像就在眼前,她甚至记得他镀着月光的每一寸剪影,那样皎洁,隔着滴水的刘海,她才敢细看。



    她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恨自己,为什么就算是做梦,她也总醒得比别人早。最好的梦境里,也不过快乐地沉迷片刻,就会有个声音在说,可惜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就像现在,当她睁开了眼,心中如此清楚,纵使再相似的场景,这不是家乡,就算故地重游,一样的月亮,想必已经不认识如今的她和他。站在高处,当年她只看见暮色中比山更远的山,然而现在,城市的灯火尽可遥遥俯瞰。



    叶骞泽和她并肩朝相同的方向眺望,“向远,你在想什么?”



    向远说,“我在想,我们脚下这个地方依山临江,视野开阔,又靠近外环,假如用于房产开发,总有一天是寸土寸金。”



    他愣了一下,摇头笑了起来,“你啊,我都搞不懂你脑子里整天想着的是什么?”



    “当然,因为你不是我。人和人是不同的,同一个角度,诗人看见秀丽河山,穷人只想着哪里去找一碗饭。就连感情也是有贵贱的,高高在上的悲伤,总比泥土里的挣扎要壮烈。”向远的笑容在夜色中弥漫,“其实你是想说我市侩是吧。”



    “不是的,你总是比我聪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人活一辈子,钱财,成就、虚名,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有良宅百顷,夜里也只能栖身在一张床上,山珍海味,或者粗茶淡饭,饱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只有你这样的大少爷才会说这些话。”



    “真的,向远,比起眼前我有的一切,我更羡慕你,不管什么时候都那么清醒笃定,不会迷路,也不会行差步错。”



    向远看着远处的灯火,淡淡地自嘲,“是吗,可惜我们没法交换。”



    叶骞泽良久不语,向远以为他们已经结束了这个话题,才听到他在身边说,“可以的,向远。”



    她微微惊讶地侧身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个丝绒的盒子。他在她的视线中低头开启,随即抓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向远,不如我们结婚吧。我有的,江源有的,一切都可以交给你,我换一个一辈子的伴侣。”



    向远用另一只手捏起盒子里的戒指,举高在眼前,月光下,切割完美的石头光芒流转,迷了人的眼。她吹了声口哨,赞道:“不下三克拉,骞泽,你出手还算大方。”



    他不语,静静等待她给出的答案。



    然而向远欣赏过后,又小心地把戒指放回了他的手中,缓缓将他的手指合拢,包裹住掌心的盒子和钻戒。



    “为什么,向远?”他困惑难解。



    “钻石美则美矣,不过我更爱现钱。”她笑着说。多谢钻石的华彩,可以盖过那一瞬间她眼里油生的失望和怅惘。



    滕云说,向远,叶秉文抓着我的疮疤对我颐气支使,你也试图用这个说服我,你和他有何区别。当时她说服了滕云,这一刻却说服不了自己。眼前手执戒指,一心一意等待她说“我愿意”的叶骞泽,和走道上狭路相逢,大言不惭地说,“不如你跟了我”的叶秉文又有什么两样?在他们眼里,她是一枚分量不轻的筹码,是两军交战的兵家必争之地,是泥足深陷前一双救难的手,是迷路时的导航灯,唯独忘了,她也只不过是个女人。她可以原谅叶秉文的自不量力,却无法释怀叶骞泽的“交换”。



    “这戒指折成现金,至多不过二十万,叶骞泽,你用这个来换一个任劳任怨的‘伴侣’,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我不可能会嫁给江源。”



    叶骞泽扳过她的肩膀,“是,你对江源很重要,这点我不否认,但同样的,对于我这个人,不是江源的副总经理,也不是叶秉林的儿子,而是叶骞泽,你也一样重要。向远,你为什么不信我们在一起是可以幸福的?我明明爱我。”



    向远扭过头,笑出声来,“是啊,你知道我爱你,谁不知道呢?除了爱你我还爱财,现在你把这两样都摆在我面前,我怎么能不心动?”她拿下叶骞泽置于她肩上的手,渐渐收敛了笑意,用前所未有的哀求的口吻低声说了句:“骞泽,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用力地拥紧了她,如抱紧身边惟一真实的存在。向远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一秒,两秒……她只给了自己十秒钟,然后就要放开。



    “我不知道我爱的究竟是回忆里一起看月亮的男孩,还是你。骞泽,其实我更爱我自己。”



    她在自己软弱下来之前挣开他的手臂,背朝他大步往前走,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一个电话,叶昀的车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在附近等她。所有的传说和寓言里,都已给了她足够的警示,回头会变成石柱,回头会被海浪吞没,回头会坠入永恒的黑暗……



    然而她还是犯了跟所有故事里可悲的主角同样的一个错误,错在脱身前回头贪看的那一眼,那一眼她看不清前尘后事,看不清对错是非,只看见了他,叶骞泽,还有他身后的似是而非的月光。



    那天晚上,向远在叶骞泽的车上接到叶昀的电话,已是凌晨时分,他的声音依旧精神抖擞,还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向远姐,我们四点就要出发,否则就赶不上明天早晨的太阳,我开了爸爸的车,在你楼下等着,车上准备了干粮、水、电筒、还有临时的帐篷,提前跟你说,太阳临出来之前的那一秒,你跟我一样,把眼睛闭上,然后再睁开,哇,霞光绽放……”



    她静静听他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直到叶昀也察觉到异样。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啊,向远姐,你再听吗?”



    “对不起,叶昀。”



    第四十三章 雨前



    向远终究没有看到叶昀描述的“霞光绽放”,事实上,当她和叶骞泽从山上下来后不久,浮云蔽月,眼看暴雨将至。然而这雨却连续几天都下不来,整个城市犹如真空,半丝风也没有,假如没有满街车辆和行人的漫游,只看那树木和天空,就像一幅凝固的,色调暗沉的油画。街心公园的地方,到处可见低空盘旋的蜻蜓,搅得人心烦意乱,空气是那样稀薄而浓稠,每个人都仿佛在勉力地呼吸,而那种憋闷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仿佛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张巨大而无形的嘴,同样在沉重喘息。



    向远不喜欢这样山雨欲来的天气,然而她只能等待,等待乌云散去,或是一场暴雨的到来,然而都不是。



    她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叶昀跟他病床上的父亲大吵了一架。这个乖巧懂事,从小到大都没有要求过什么的孩子从未表现出那般的愤怒,他当着父亲的面将一张可怜的凳子踢得零散之后,绝望而去,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踏进家门。



    向远一度期望着,叶昀的火气可以冲着她来,可是他没有,他甚至未曾当着她的面抱怨。



    那天她说,“对不起,叶昀。”



    他年轻的声音是强作镇定的不安。“向远姐,你在说什么?”



    “我想我明天没有办法跟你去看日出了……叶昀,你哥哥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委婉而无害的方式,那么就不如说得更简单直接一些。



    叶昀回答得比她想像中更快, 他说:“不用说对不起,你看,起风了,明天早上不会有日出了。向远姐,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向远收线得匆忙,她宁愿他早一秒结束这太着痕迹的轻松。



    继子的喜讯也并没有让叶太太的病情出现转机,化疗让她的身体状况益发急转直下,一直强装笑脸粉饰太平的叶骞泽再也没法瞒过他的父亲。叶秉林得知妻子的病情后,一个人把自己关在病房里整整一天,医生、护士、亲人,好像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然而他始终拒绝在这个时候去探望结婚二十载的妻子,对所有的家人也都只有一个要求――“别在她的病床前掉眼泪。”



    对于垂死的人而言,眼泪是无用而残忍的。



    饶是如此,叶秉林对于大儿子和向远的婚事依旧表现出了莫大的欣慰,他没有同意叶骞泽因为继母病重,婚期推后的提议,主张不但越快越好,更要把这桩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他说,现在的叶家太需要这样的喜事了。



    这桩婚事在江源上下很快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听说了,叶秉林送给未来儿媳妇的礼物,不是珠宝也不是现金,而是广利数目可观的股份。向远和叶骞泽的婚姻虽来得突然,但意外之后,大多数江源的员工觉得在情理之中,他和她既是故交,又是事业上的良伴,天生一对顺理成章,犹如写好的剧本,一切的情节发展只为了走到这一步,至于那些平淡章节后暗暗流动的波澜,谁在乎?



    颇值得玩味的是,对于他们的婚约,同时江源的员工却基本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那些陪着叶秉林打天下的老员工都在说,向远福气好,作了叶家的媳妇,攀上了高枝,而大多数年轻一代却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以向远的才干,允婚无疑是下嫁。向远从滕云的玩笑话里听说这些,也不仅莞尔。



    随着滕云正式接手温泉度假山庄的工作,他和叶秉文的决裂无可避免,向远一度担心盛怒之下的叶秉文会像疯狗一样失去理智,最下作的莫过于将滕云的私事传得人尽皆知,但从眼前来看,她还是把那个老公子哥低估得过分了,他虽不堪,至少这一次还是懂得看清了局势,赤手空拳的时候他都未必能从向远那里讨到便宜,何况如今他哥哥叶秉林对向远的倚重是如此明显,她嫁入叶家,入股广利,哪一样不是对他强有力的牵制,他在完全劣势的情况下动滕云,除了出了一口恶气外,只能说是自找麻烦。



    “我还是该说声恭喜吧,江源未来的老板娘。”滕云说。



    说起来,这竟是向远听到的第一句心口如一的诚心祝贺。滕云是她在江源的最大惊喜,无论是为人还是做事。



    她会心一笑,“多谢。度假山庄的审批差不多下来了,你的工作,只需放手去做。”



    叶骞泽和向远的婚期最终定在半年之后,实际上,从婚期倒计时起,整个江源都开始围绕着少东家的这桩婚事而转,向远是个凡是计划周详,井井有条的人,自己的人生大事更不能例外,她要求高,许多事情不得不亲历亲为,公事私事都在肩上,整个人忙得陀螺似的,在她的操持之下,叶骞泽这个准新郎就得以松了口气,把更多的精力用于陪伴医院里的双亲。



    闲暇的时候,向远也时常到医院去,看看叶秉林,或是叶太太,尤其是叶太太,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样的陪伴,是一天少过一天了。



    奇怪的是,叶太太对自己病情的恶化接受得远比其他人要坦然,在向远的记忆里,她总是温婉的,可眼神却茫然而惶惑,在这个时候,她枯槁地躺在病床上,却让人感觉到由心而发的平静。



    有几次向远都在叶太太的病床前看到了叶昀,他对这个继母虽然没有办法像真正的母子那样亲密,但幼时她的关照却是无法忘记的,他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坐在床边给叶太太读报纸,向远来了,就搬张凳子坐在他身边,听着他从娱乐版念到财经版,直到叶太太睡着,他的眼睛里才会流露出悲伤和怜悯,这样的神态,让向远忽然觉得他长大了许多。



    当着向远的面,叶昀还是绝口不提她的婚事,甚至也不提他和他爸爸的一场争吵。反倒是叶骞泽对向远说起,“阿昀他心里不好受。向远,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自私?”



    她懂得他的话,轻轻回握他的手,“谁又不自私呢?”



    两个认识了一辈子的人即将成为夫妻,那种感觉是无法诉之于口的玄妙,就像两个无比熟悉的人,去走一段完全陌生的旅程,人还是那个人,路却不一样了。



    叶骞泽是个好的朋友,当然也是个温柔体贴的好情人,无可挑剔。然而向远一直在等,等待他亲口对她说起叶灵的事情,他和所有叶家的人一样,仿佛集体失忆一般,就像那个苍白嬴弱的,把她的兄长看成整个世界的女孩从未存在。



    终于向远还是主动向他问起:“叶灵她知道你要结婚的事吗?”



    叶骞泽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不知道,但就如你所说,世界上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



    “你们打算要瞒着她?”



    他蹙眉,“不,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那我来跟她说。”



    第四十四章 雨至



    向远在叶骞泽眼里看到了熟悉的迟疑,她想,他或许就是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每一个出发点都是善意的,但却无法控制结果。



    “还是那句话,你不想伤害任何人是吗?不管你对叶灵怎么样,她爱你,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从你决定要结婚开始,就应该知道她注定要失望。她迟早会知道的,同个屋檐下,你能瞒多久?去哪里有你要的事事圆满?”



    叶骞泽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叶灵那双眼睛,就没有办法把话说出口。其实,我有什么好。”



    “不是你好,是她没有办法。”向远说。



    然而何止叶灵,无所不能的向远不也一样没有办法?



    叶秉林病后,向远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踏足叶家,深秋,屋子外面攀着的爬山虎枯萎了大半,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只余褐色的藤蔓,远远看去,如无数纵横的裂隙。



    叶骞泽因为叶太太的一个紧急会诊而不得不留守在医院,电话是一早打回了家。自从知道向远和叶骞泽的婚事之后,老保姆杨阿姨对向远态度客气了不少,原本在她看来,向远也许只是一个靠叶家吃饭的穷孩子,而现在,还没坐定,她已经端上了一杯热茶。



    向远无心久坐,寒暄了几句就问道:“叶灵这个时候在休息吗?”



    杨阿姨说,“她要是大白天也能休息就好了,向远……向小姐,你要找她说什么,她现在糊涂着……”



    “情绪不稳定吗?”说这话的时候向远已经向着楼梯的方向走。



    杨阿姨跟上去几步,“那倒不会,她即使发病也很少吵吵嚷嚷的,就跟木头人一样,大半天可以连眼珠子都不动弹。”



    “她应该多出来走走,见见太阳,对身体和病情都有好处。”向远扶着楼梯扶手拾阶而上,原本明镜的大理石扶手,如今竟有了尘埃。她缓了缓脚步,低头看着自己染尘的手,背对着杨阿姨的脸上已是微微皱了眉头。叶家人都极爱洁,尤其是叶太太,她在家的时候,偌大一幢老房子,到处都不染纤尘,如今,这好好的一家子,病的病,走的走,竟似一派将散的衰败气象,也难怪还拿着工钱的保姆都懒散了。



    杨阿姨看不见向远的表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附和道:“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叶先生有过交待,尽量让她在房里待着,出去要是发病了,让人看见多不好。”



    说话间,向远已经走到了叶灵的房前,轻轻推了推,门纹丝不动,竟是从外面锁住的。杨阿姨赶紧掏出钥匙,看见向远微露诧异,忙说:“我也是照叶先生说的去做。况且,这门是开是关,里面的人都无所谓的。”



    向远知道她嘴里的叶先生指的是叶秉林。她知道叶叔叔对叶灵患病的事情一直讳莫如深,他是老派的思想,极爱面子,在他看来,他宁可接受女儿身体得了怪病,也不愿让别人知道叶家出了个精神病人,一个“疯子”。只是向远看到这把锁,无端还是有些心惊。



    门开了之后,房间里并没有向远想像中那么幽暗,一扇落地的窗大开着,叶灵的大半个身体都陷在面窗的一张大靠背椅里,从门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她的半边肩膀和垂过了腰的头发。门的响动和两个人的脚步并没有让她有丝毫的动静,她背朝着她们,睡着了一般。



    向远一走进房间就闻到了陈旧的饭菜味道,靠近门的一张矮几上,放着一碗一碟,极其简单的式样,好像动过一点,但明显冷去的时间不止一时半会。



    向远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杨阿姨一眼,什么都没说。她不信这也是叶秉林的吩咐,杨阿姨过去照顾叶灵是何等殷勤,现在竟怠慢若此。老保姆脸上闪过的一丝惭意和慌张,向远却适时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现在一直照顾着病人的不过是个保姆,能指望她细致周到到什么程度呢。她不过是感叹,昔日叶家表面上的小公主,在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顾及她?



    “都凉成这样,也吃不了了,就麻烦你端下去吧。”向远支走杨阿姨,慢慢走向叶灵。她并不害怕,即使在发病最激烈的时候,叶灵也没有攻击性,她没有伤害过别人,除了自己。向远只是在她全然的死寂中感到些许异样。



    叶灵并没有睡着,相反,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像正在聚精会神在远方某个焦点上,向远循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去,这个落地窗角度是叶家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除了树上的叶子,什么都看不见。窗帘和窗虽开着,防盗的铁枝却严严实实地。



    向远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半蹲在她的靠椅旁,“叶灵,你在干什么?”



    清醒的时候,叶灵并不喜欢她,她对这个仿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大小姐也没有什么好感,然而,也许是记得在李庄落水时向远的相救及照顾之恩,也许叶灵眼里除了叶骞泽,别人都无关紧要,连交恶都不屑,所以她们一直也没有什么冲突。



    叶灵回答向远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向她,更像是自说自话。



    “嘘……我在听远处的声音。”她的人要比过去稍胖了一些,不知道是由于身体的好转,还是用药后的虚浮。



    “那你听到了什么?”向远低声问,仿佛小心翼翼不去打扰她的专注。



    叶灵忽然神秘一笑,“很多,我听到了很多,每一个虫爬过树叶,还有风,每一阵风的声音不一样的,你想问我哪一种,我都能告诉你……”



    她那么一本正经地说着漫无边际的话,向远听了一会,她开始怀疑,这个时候的叶灵是否能够辨认出她是谁,是否还具备与外界沟通的能力。她尝试着问,“除了风,你还能听到什么,你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除了风,除了风……还有什么?”她开始陷入困惑的喃喃自语。



    就在向远暗里叹了口气的时候,叶灵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对了,还有人哭,很多人哭……”



    向远慢慢地站了起来,叶灵依旧保持这一开始的坐姿,凝望并不存在的远方,“这屋子一直很多哭声……他们都在哭……他们为什么不来,向远。”



    向远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微微一阵,“他们?你等的是他们,还是他?”



    叶灵像个天真的女孩一般微微地笑,“你知道我等他干什么吗?我等他来,他有话要对我说。”



    向远想起,自己曾听闻叶灵问过叶骞泽几次的一句话――“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她记得,叶骞泽每次都是沉默。



    “你怎么知道他有话要对你说,你又不是他。”



    “他有的,就算他不知道,我也知道。他从来没有说过,只不过是忘记了,所以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



    “说不定等到的不是你想要的那个答案呢?”



    叶灵终于把视线移向了向远。



    “他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叶灵面无表情地注视向远许久,然后再度看着一片树荫的窗外,“他要娶你是吧。”



    不知道为什么,向远对这个精神恍惚的女孩一语中的并不意外,他们说她病了,其实在她自己的那个世界里,她比谁都清醒。



    “你恨我吗,叶灵。”



    窗帘微微掀动,帘侧的叶灵脸上有了光影的浮动,她的话如同呓语,“他不可能会娶我的,如果这样,娶谁又有什么关系?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向远有瞬间的失神,然而她仓促地笑了一声之后,说道:“说不定我们都没有什么不同,区别只在于至少我得到了。”



    叶灵咯咯地笑,全身在笑声中发抖,“得到?过一百年,不,幸运的话只要几十年,或者更短,我们再说谁得到。”



    她的笑一发不可收拾,像开关失灵的玩具,向远静静等待她终于累了,笑不动了,然后一切回到原点,她又成了开始那个眼神呆滞,凝神倾听的模样。



    “真有这么好听吗?”向远问。她忽然困惑,究竟是谁病了?叶灵说:“很久以前他跟我说过,睡不着的时候,就去听远处的声音,听着听着,就困了。他不会骗我的……听,下雨了。”



    向远看着窗外,依旧是沉闷的阴天。



    她慢慢地走出房间,掩上门,杨阿姨在楼梯尽头等着她,像是在留她吃饭,话说得没完,向远朝她笑了笑,走出门口。



    门外的天空在很短的时间里忽然暗了下来,一阵狂风卷起,飞沙走石,向远抬手遮了遮眼,就在这时候,豆大的雨滴打了下来,她盼望了数天的一场大雨淋漓而至。



    第四十五章 婚礼(一)



    27岁,向远嫁给了年少时一同在山月下走过的少年,嫁给了她心中仅有的一个梦。这些年,叶骞泽一次又一次地远离,一次又一次地重归,命运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在暗自牵引,也许,兜兜转转走到这一天,只因为他说过,“向远,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这也是她进入江源的第三个春天,当时,雨季已过,万物初生。为了把这个满意的媳妇风风光光地迎进门,叶家挑过了G市最好的酒店,请过了最有口碑的婚庆服务机构,然而,最终向远却力排众议,令人大跌眼镜地把婚礼现场定在了刚刚结束“三通一平”的温泉度假山庄施工现场。



    是日,那片平整过的土地中央铺起了连绵的红毯,早有婚礼筹备人员搭起了容纳千人的喜棚,远远看过来,一片耀眼的红。棚内的临时宴会大厅布置得独辟蹊径,正前方赫然是山庄的实景效果模型,山林葱郁,泉水氤氲,溪涧淙淙,成了婚礼天然的背景。近百张宴会圆桌在帐内的红毯上一路摆开,叶家请来了本市最好的酒店大厨和最训练有素的餐饮服务人员,置身帐内,很少人敢相信这竟然是一个未成型的度假山庄工地现场。



    下午,盛装的一对新人双双立于帐前迎客,周围人声喧天,除了江源自己的工作人员,陆续驱车前来的还有各路贵宾。叶家派出的喜帖遍及商场上的客户伙伴、同行对手,更有本地的达官显贵、各职能机构要员,虽说不上每邀必到,但一半是冲着喜事和江源这些年的声望,一半是对这别出心裁的婚礼存有好奇,那些平时请也请不到的人竟也来了十之**。叶家以往虽算得上富贵,但并不张扬,这一次的盛况,也算空前。



    章粤对向远说,“你这一招也实在是绝,我说依你平时的精打细算,居然肯下这么大手笔大肆操办,看这架势,多少媒体广告都换不来这样的宣传效果,敢情你从来不作亏本的买卖。”



    向远只是笑,“怎么也不能忘记章大小姐为我多方疏通啊,只凭叶家的面子,纵使有庙也请不到那么多神。谢字多说无益,赏脸的话今天就这里多喝两杯。”



    “你向远结婚,我还能说些什么?不过酒我是戒了。”章粤说。



    向远挑眉“哦”了一声,看向不远处正与商场上的朋友寒暄的沈居安,“为他?这是好事。”



    沈居安注意到她二人投过来的视线,含笑走近,“说我什么?”



    章粤把手自然无比地伸入他臂弯,巧笑倩兮:“说今天除了新郎,就属你最帅。”



    沈居安笑得无奈而纵容,他夫妇来得早,对新人道过了恭喜,章粤跟向远多聊了几句。



    “我们还是进去坐吧,向远他们要招呼的人多。”沈居安拉着章粤往里走,章粤走了几步又回头,“叶少,你是好福气。”



    向远愣了愣,对着她的背影失笑,“这个章粤……”转回身的时候,正好迎上叶骞泽带笑的眼睛。



    他低头拉起向远的手,耳语般道:“她说得很对。”



    向远脸一热,半侧过脸去,耳际的坠子轻晃,旖旎而温存,还带着小小的不知所措。她平时一贯偏好简洁打扮,算不上十分的漂亮,但觉眉目顺眼而已,如今一番稍作修饰,风姿绰约,骨架匀称,细长弯月眼睛愈发耐人寻味,站在丰神似玉的新郎身边,竟半点也不逊色。



    六点左右,来的宾客益发的多了起来,向远的待客手段向来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此时人虽多而杂,却不曾有丝毫的忙乱和怠慢,一概招呼得妥妥贴贴。叶骞泽不善交际,微笑在侧,谦谦风度也让人心生好感。



    叶秉林特地为儿子的婚礼出了疗养院,由叶昀用轮椅推着他到场,家里的喜事和出乎意料的盛况让他久病的脸上满面春风。



    自从半年前大吵过那一回后,叶昀和父亲的关系一直淡淡的,其实叶秉林早已不计较孩子偶尔的一通脾气,他对叶昀并无对叶骞泽那般苛刻,也许是为了补偿多年前的亏欠,他只求小儿子快乐自在。



    叶昀也并非没有良心的人,即使负气而去,没过多久还是舍不下正在疗养期的老父亲,又再回去探望,只是他心里那个结始终无法释怀,他知道父亲愿意给他一切,可是他惟一盼望的东西却再也得不到了。叶昀不敢怨恨向远的选择,看着她和哥哥相视而笑的眼神,连自己最后那一点点失意也不忍心流露。



    叶昀推着叶秉林的轮椅,他看到趁人不注意时,父亲抹去眼角的眼泪,叶秉林说,“阿昀,如果你妈妈在天上看到今天,也应该是高兴的;还有你阿姨,她非说要来,可现在是下不了床了,只剩我这双老眼在代她们看,只剩我了。”叶昀心中恻然,他纵使还有怨气,面对风烛残年的老父亲,又怎么能发得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不甘和愤怒又何尝不是自私的,他父亲有什么错,不过是为了这个家,就算叶秉林撒手不管,难道他就可以躲开今天?



    “一家人到得真齐,除了来不了的都来了啊,看来我是迟了一步。”叶秉文出现的时候,看上去兴致不错,他一眼看到了一旁轮椅上的叶秉林,笑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哥,你气色倒比叶昀还好。”



    叶昀叫了一声“二叔。”



    叶秉文笑笑,拍了拍叶骞泽的肩膀,“骞泽,一声不吭地就给我们叶家娶进了这么个能干的媳妇,你爸爸的心也该放下了。你小子平时什么都不说,心里看来比谁都明白,是啊,谁又是省油的灯啊,不错,不错啊。”



    叶骞泽也客气,“谢谢二叔。”



    叶秉文这时才面朝向远。



    “抽烟吗,叔叔。”向远浅笑,恰到好处地加重了那个称谓的语气,“前段时间都难得在公司见到您,听说是病了,正想着是不是该跟骞泽去问候问候,又怕打扰,今天您能来,看起来身体也没事了,那是再好不过。”



    叶秉文饶有兴味地看着向远,“今天很漂亮,我喜欢看你这样的眼神,一切尽在掌握,嫁入叶家,你想要的都得到了,不说恭喜,就太不识趣了。”



    叶秉林适时打断说,“秉文,一家人不用那么客气,客气就见外了。”



    “哪里是客气,我是真心高兴,大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向遥来得很晚,而且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到的时候宴席已经将近开始,向远待她走近之后,才认出她牵着手带来的那个男孩,不是别人,正是江源的那个小保安。



    向远的笑意还在脸上,眼神却顿时一寒。当初碍着滕云的面子,她没办法让那个保安走人,然而在向遥面前她已再三警告,不要跟保安整天厮混在一起,为此她还特意把向遥的工作岗位从临近门卫室的磅秤房调到车间办公室做统计员,不让他们有机会朝夕相处。没想到,向遥竟然会在她的婚礼上堂而皇之地和他牵手出席,这不是对她的挑衅又是什么。



    向遥假装看不见姐姐的眼神,笑着打招呼,“恭喜啊,向远,还有叶哥哥,以后要叫姐夫了。对了,这是滕俊,你们都见过了吧。”她似乎拿准了这样的日子里向远不会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那个叫滕俊的小伙子胀红了脸,拘谨地打着招呼,“叶总,向主任,恭喜你们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向远并不言语,那似笑非笑地神情让滕俊心里一阵发麻,还是叶骞泽打了个圆场,“向遥,怎么来那么晚,快开席了,带你朋友去坐吧……阿昀,你带一下向遥他们去找位子。”



    叶昀“哦”了一声,走了过来,说:“向遥,我好久都不见你了,我们走吧。”他对滕俊也笑了笑,径自引着他们往入座的方向走。



    叶昀不怎么到公司来,所以滕俊对于这个叶家的二少爷并不熟悉,只知道是叶家的亲戚,于是赶紧给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回了个笑脸,却忽然在这时意识到自己的手心一阵生疼,不知道怎么的,向遥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血肉里。



    滕俊下意识地要抽手,但是向遥有些古怪的神情把他吓了一跳。公司少东大婚,原本是轮不到他这样一个门卫参加的,可向遥非要他一起来,他心里虽惴惴不安,也不愿意拂了心爱女孩的意,这便来了。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到处都是衣冠楚楚的陌生人,还有向远沉默的审视,都让他心慌想逃,只有向遥是熟悉的,可以抓紧的,然而就连她的手也让他疼。他不敢让她丢脸,疼也没有叫出声来,只是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刚才在向主任面前还镇定自若的向遥,为什么这个时候却方寸大乱。



    叶昀刚把向遥和滕俊带到桌前,大厅的灯光就暗了下来,婚礼进行曲响起,一片掌声和欢呼中,新人在追光中走进会场。



    滕俊在昏暗的光线中忽然窥见一张亲切无比的面容,心中一喜,不由自主地挥手叫了一声,“哥,你也来了,我在这里。”



    一直在为向远陪住山庄的几个重要客户的滕云其实早在向遥刚到的时候,就看到了和她一同前来的堂弟,当然,他没有遗漏向远瞬间冷下去的眼神。滕云自幼跟随叔叔婶婶长大,这个堂弟就跟亲弟弟无异,滕俊小小年纪就去当兵,没有读过多少书,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滕云对滕俊笑了笑,说道:“先坐下吧,有话过后再说。”



    滕俊点头,跟向遥一起坐了下来,看见哥哥也在,他心里总算踏实了许多,至于滕云转身时脸上的忧虑,他无从知晓。

    第四十六章 婚礼(二)



    向遥他们和叶昀一样,坐在筵席的亲友主桌,向远家人寥寥,如今只剩了向遥一个,叶家人丁也不算兴旺,叶太太出不了医院,叶灵也没来,叶秉文跟几个商场上的朋友坐在了一起,聊得兴高采烈,并不急着过来,偌大一张桌子只有叶昀的几个堂姑姑和特地从婺源老家赶来的李二叔夫妇坐在那里。



    向遥之前没有听说李二叔夫妇回来,看见了熟悉的乡亲,又是曾经照顾过自己的人,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二叔,二婶,你们怎么来了。”



    李二叔脸上笑得开了朵花,“昨天就过来了,你姐早几个星期就给我们打了电话,还把路费给寄了回去。我说啊,向远嫁人,我们再远也要来啊。你们两个爹妈都没了,我们不就是娘家人吗。”他扭头对老伴说,“你看,小向遥长成大姑娘了,这眉目,就跟她死去的爹一样俊俏。”



    向遥撇开有些坐立不安的滕俊,挪身到李二叔夫妇身边坐下,“怎么不让我去接你们啊?”



    “你姐让人来接了,还安排住下了,我们老两口活了大半辈子,还没住过这么好的酒店,真干净,真亮堂啊,听说一个晚上都要好几百块,哎呀,阿弥陀佛,可算见了世面。我也让向远给你打电话,这些年你们没回去,我们怪想念的,打了好几次,也没找着。”



    向遥想起昨天晚上自己的电话确实响过一阵,不过当时她跟朋友在外边玩,太吵了没听见,后来看到是向远的号码,心想她有事必定会再打来,所以也没急着回电话。



    她当下心中有些汗颜,却又听到李二婶说:“你姐姐从小就有出息,我们都看出她不是个一般的女孩子,你看,果然是个有福气的,能嫁到秉林家里做儿媳妇,她跟骞泽两个人也是上辈子的缘分,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一样。向遥啊,你也要跟你姐一样,出人头地,找个好人家。你跟叶昀,不也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吗?”



    李二婶笑眯眯的眼神让向遥面红耳赤,一阵慌乱,还来不及辩解,就听到叶昀笑着说道:“二婶,你这是说什么呀,我跟向遥怎么可能,人家男朋友在旁边坐着呢。”



    “看我,乱点鸳鸯了,差点忘了,向远和你哥是从小腻在一起,你跟向遥小时候可是冤家,我还以为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李二婶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向遥原本也是要开口撇清的,然而,同样的话由叶昀嘴里抢先一步地说了出来,她心里就像打翻了调味罐,什么滋味都有,夹杂在一起就成了苦。



    她装作去抓对面的喜糖,匆匆看了叶昀一眼。她不明白,自己小的时候怎么会说他丑?那么多次,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过野花迎风摇曳的田埂小路,她为什么偏偏不肯回头?可是如果当时她回头,叶昀难道就会走到她身边,就像叶哥哥从小跟向远那样并肩而行?又或者她在等待着叶昀追赶上她,一如他追赶向远的脚步,气喘吁吁地说,“等等我,等等我。”



    如果这个时候叶昀与她视线相遇,他会发现对面这个儿时有点不可理喻的小伙伴眼神前所未有的柔软,然而他早已扭过头去,一颗心也跟随着那迤逦过红毯的白色裙裾,游游荡荡,远离他的胸腔。



    婚礼司仪在卖力地说着喜气的开场白,李二叔抽空问了一直含着颗糖低着头的向遥,“向遥啊,你怎么也不给二叔二婶介绍,你带来的这个小伙子叫什么。”



    “我,我叫滕俊,大叔大婶好。”滕俊眼见这一对农村夫妇与向遥关系如此亲厚,赶紧自报家门。



    “小伙子浓眉大眼的,挺招人喜欢的,工作了吧,干哪一行?能让我们向遥瞧得上的,应该也是有本事的。”



    李二叔原是无心的一句问话,滕俊却支支吾吾地窘在了那里,他偷偷看了一眼向遥,她美丽的脸上漠无表情。



    在与向遥走得那么近之前,滕云从来没有觉得过自己的职业是羞于启齿的,他靠自己的劳动谋得一份生计,堂堂正正!然而,这个时候,当着热心的老人,还有这华丽而陌生的一切,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一句“保安”,他忽然怎么也开不了口。



    “还没工作啊,上学是吧,我看这孩子年纪怪小的,叶昀不也没毕业吗。”就连李二叔这个憨厚的老农也察觉到了对方的尴尬,自己打了个哈哈。



    向遥瞥了滕俊一眼,什么时候开始,连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呢?



    “他没叶昀那么好命,当然也没我姐夫有出息,就在叶叔叔的公司里干活,是一个保安。”她仿佛怕老人一下子弄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就是看大门的。”



    说完,向遥自己就笑了起来,叶昀听到他们的对话,也朝滕俊的方向往了一眼,滕俊满脸通红。向遥的心里于是便充斥着一种坠落的快感,这种快乐是呛而辣的,如此刺激,终于驱走了糖也盖不了的苦涩味道。



    他们尽管高高在上吧,无所谓,她就喜欢找个小保安,怎么样?



    “看大门的?”李二叔喃喃重复,好像一时间脑子没有转过弯来。他自己也是泥腿子出身,也许此时的惊讶并无贬意,然而向遥的反映却出乎意料地激烈,“看大门的怎么了,看大门的就不是人?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跟向远一样势利,她削尖了脑袋往上爬,那是她的本事,可未必人人都要跟她一样。”



    “向遥,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姐姐,她为你操了不少心,你应该要多听她的话。”李二叔微微责怪地看着这个从小就拗脾气的女孩。



    向遥不乐意了,先前与李二叔夫妇见面时的喜悦荡然无存,她冷笑一声,坐回滕俊身边,在桌下握住他有些发凉的手,再也没有跟桌上其他人答腔。



    台上,作为主婚人的叶秉林被坐在轮椅上为儿子媳妇的婚礼致辞,他的欣慰是由衷的,说到动情处,眼角都有了湿意,待他礼貌地谢过了所有到场亲友和嘉宾的光临,司仪将麦克风交到新郎手里,问一对新人可有要在婚礼仪式正式开始前要说的感言。



    叶骞泽接过麦克风,对着所有的人只说了一句话,“感谢的我的所罗门宝瓶,实现了我的第二个愿望。”



    千人的婚礼现场,听懂了这句话的不过三人。一个是动情,一个会意,一个却是怅然。



    按照G市婚宴的习俗,惯例是要从至亲的人开始敬酒,叶骞泽和向远携手敬过了叶秉林、三个堂姑姑、李二叔夫妇,还有叶秉文。然后向遥主动对他们举起了杯,“向远,姐夫,我敬你们。”



    李二叔笑道,“这孩子,平时没大没小的,姐妹俩随便惯了,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叫姐姐。”



    向遥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向远却已经轻轻跟她碰杯,一饮而尽,“二叔,没有关系,叫什么都是可以的。”



    叶骞泽也喝了小姨子敬的第一杯酒,听见父亲叶秉林对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的叶昀说,“阿昀,该你敬哥哥嫂嫂了。”



    叶昀这才像是如梦初醒,学着向遥那样端起酒杯,“大哥,向远姐,恭喜,恭喜你们。”



    叶秉林也不禁对着李二叔笑了起来,“这些孩子都怎么了,连叫人都不会了。”他转向叶昀,薄责道:“傻孩子,还叫什么向远姐,以后她就是你大嫂,长嫂为母,今天这样的日子,不许没有规矩。”



    叶昀没有说话,双唇紧抿而显得有些苍白,酒在举起的杯里微微地荡漾。



    “叫啊,男孩子也这么害臊。”李二叔急得发笑。



    叫啊,叫啊……叶昀心里也有个声音在喊,为什么不叫呢,只要一声大嫂,尘埃落定,从此他也解脱了。



    一桌人的笑意在叶昀始终端举的酒杯和持久的沉默中慢慢地僵了,叶昀不是察觉不到父亲轻扯他衣角的手,三个姑姑的窃窃私语,叶秉文的坐看好戏,李二叔夫妇的茫然不知所以,当然,还有向遥的幸灾乐祸。



    他故意忽略了大哥的表情,一直固执地看着向远,一直看着,直到眼里渐渐地笼罩了一层雾气。他无比渴望着向远能像对向遥那样宽容,说一句,“没事的,叫什么都一样。”她放过了他,他才能放过自己,拒绝一颗心归位,留它继续在她身后游荡徘徊。



    可是向远没有,她以同样的沉默和耐心静静地等待他的那一句称谓。从前无论多少个人说,向远天生冷情,叶昀从来不信,她对别人怎么样他不管,可是向远对他,总是那么好。现在他才算是第一次见识到她冷静到残酷的意志,她明明是看得懂他无声的哀求,却还是微笑地,意味深长地等待。



    叶昀最终是输给了向远,他拗不过她,不为别的,仅仅是不愿意她失望。



    “恭喜你们,大哥,大嫂。”他早该明白,不管他多委屈,她再不是只属于他的向远姐,连假想也不可以。



    “好。”向远含笑点头,心里何尝不是如释重负,她伸出一只手,在叶昀脖子处为他扶正了微微倾斜的领带,低声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叶骞泽的手恰是时机地抚上新婚妻子的肩头,“阿昀,向远,我们干一杯。



    “祝你们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叶昀说完,三杯相碰,不知道为了什么,透明玻璃的高脚小酒杯,在碰撞的瞬间,伴随一声清脆的裂响应声破碎了两个,溅出来的酒洒了一桌。



    许多人听见动静都看了过来,向远脸上也稍稍变色,幸而李二婶及时喊了一声“碎碎大吉,碎碎平安。”



    向远第一个笑了起来,“没事,大家继续。”



    第四十七章 落幕



    酒杯的碎裂让向远心中莫名地一沉,然而年轻时的她最不爱听那些神神鬼鬼的邪门事,她只相信事在人为。老天太忙,人还是得指望自己,她不就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个封闭小村庄,和她所爱的人携手站在了更宽广的天空下吗?多年前,那个算命的神棍曾断言她注定六亲零落,伶仃终老,她偏要活得一生圆满,给老天看看。



    所以,李二婶和叶骞泽的几个姑姑还在念叨着“大吉大利”的话,向远不以为然地笑笑,掸了掸礼服上的酒渍,跟着化妆师到帐后特意隔出来的更衣室换了套衣服,很快就回到叶骞泽的身边,若无其事地与他继续往下敬酒。



    此时的玻璃碎片早已让服务人员眼明手快地收拾干净,叶昀看见向远回来,低着头说了句:“对不起,怪我出手没轻没重。”



    向远笑骂道:“真要是你碰碎的,罚你今天多喝几杯,家里的亲戚都交给你了,给我好好招呼。”



    叶骞泽为向远小心拈去她发梢上的花瓣,带着点忧色和毫不掩饰的关切之情,低头问了句,“你确定手上没伤到吧?”



    向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都说了没事。”



    “没事就好,我刚才一直担心……”



    “担心什么?”向远打断了他,然后用轻柔而无需置疑的声音对着他说:“不会有事,骞泽,我们会好好的,一直好下去,一定会!”



    她捏了捏叶骞泽的掌心,“走,欧阳启明一家在那边,我们一起过去敬杯酒,这一两年,公司从他们那得到了不少工程,你也该过去好好打个招呼。”



    看到向远夫妇双双走了过来,欧阳太太笑逐颜开地轻拍着向远的手臂,“向远啊,无论再能干的女孩子,最重要的事还是得嫁个好人家,找个好归属,这才是有福气的。”



    向远笑靥如花,“我若能有您十分之一的福气,这辈子也享之不尽了。欧阳总经理,欧阳太太,我和骞泽先敬您两位一杯,承蒙关照,感激不尽。”



    欧阳启明这时与向远也算熟悉,他笑着和妻子一起喝下了向远两人敬来的酒,然后含笑对身边的张天然说道:“不久前我们不还在感叹吗,说不知道怎么样的男人才能娶到向远,让她心折的人可不好找。没想到啊,一转眼就接到喜帖。今天一看,叶少谦谦君子,跟向远一刚一柔,不是佳偶天成又是什么。我们总想着女人必定得嫁一个强势于她的男人,反倒是庸俗了。”



    叶骞泽执杯浅笑,“欧阳总经理过奖了,不过今天能请到在座几位,确实是蓬荜生辉。”



    “对了,怎么不见令千金和陈经理?”向远只见欧阳夫妇身边只有外甥张天然,却不见时常在侧的东床快婿,不禁有些奇怪。



    欧阳太太摆摆手,“他们啊,一个在国内待不到三个月,另一个你也知道的,是个闷葫芦,最近又特别忙。我就怎么就不能有你这样省心的孩子?你看,身边这个,三十好几也没个着落,他爸妈都急坏了,连带我也操心。”她指着一旁自饮自酌的张天然,叹了口气。



    张天然见说到了自己,一脸无辜,“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我原本倒是打算死追向远的,可惜她又没看上我,至于别的女人,还是那句话,男人一旦见过了玫瑰,其余的都是野草。”



    他一席话让在座的人都笑了,向远忍俊不住,“可别拿我做挡箭牌,你那朵玫瑰也许是有的,但肯定不是我。”



    张天然哈哈一笑,跟向远和叶骞泽各自碰杯,新人只是作势抿了一口,他却将自己手上的一大杯一饮而尽,竟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向远接着借着敬酒一一给叶骞泽介绍,“这位是章总……范经理……刘主任……这位是谢局长,骞泽,谢局长是钓鱼高手,有机会你可以向他请教啊……还有林检察长,对了,林检喜得贵子,我正打算特意给您道贺呢。”



    那位姓林的检察长笑着说道:“都是老熟人,何必客气?”他话虽淡淡的,但因着向远的一句话,眉宇间却满是喜意。



    这一桌坐着的都非等闲之人,不是最重要的客户,就是利害部门的高层,向远那里敢怠慢,待叶骞泽和刚才几位打过了招呼,继续介绍道,“骞泽,这位是莫董……”



    叶骞泽没等向远介绍完,主动说道:“这位我知道,鼎盛的莫总,莫叔叔,您好,很多年没去拜会您了,您还记得我吗?”



    他与G市知名的房产开发商,鼎盛集团的莫建国竟像是旧识,向远从未听他提起过,不由有些意外。



    莫建国似乎半开玩笑地回答“怎么不记得,我倒是怕你们叶家不记得我这把老骨头了。唉,你爸爸以前的身子骨比谁都硬朗,你看现在,没有轮椅都动弹不得了,人的命啊……我上次见你,你还念中学,一转眼就娶媳妇了……那个,怎么不见你叶灵啊……你们兄妹感情好,你结婚,她没理由不见人影啊。”



    叶骞泽迟疑了一下,有些心神不定,向远看了他一眼,正待替他接话,就听到有人说道:“阿灵她前段时间生了场大病,现在还没完全恢复,哥哥结婚,她是想来的,我让她安心养病,身体要紧,自家人不拘这种俗礼。”



    向远回头,只见叶秉林让叶昀推着,也到了他们这一桌。



    叶秉林拍着轮椅扶手,笑着对莫建国说道:“老莫啊,不,现在要叫莫总了,不是孩子结婚,都请不到你啊。”



    “我是时常想着你,老朋友能有几个,可是这些年各忙各的事,都疏远了。你们家阿灵没什么大问题吧,那孩子,从小就身体弱,怪惹人疼的,要保重啊。”



    眼看叶秉林和莫建国两人老友一般执手言欢,即欢喜又不胜唏嘘,反正已经敬完了这一桌,向远给了叶骞泽一个眼神,两人说着“招呼不周,请各位慢用”,便接着往别的桌巡酒。



    一轮过后,接着敬茶前的换装时间,向远见四下无人,便拉着叶骞泽问道:“你们家跟莫建国是怎么回事?”



    她旁观刚才那一幕,总觉得叶家跟莫建国有故交是真,但看莫建国话里有话的口吻,再想到两家多年未往来,中间必是有什么周章。



    既是一家人,叶骞泽也不瞒她,轻叹一声便说道,“以前我爸爸和莫叔叔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伙伴,那时莫家就住在我们家隔壁几条巷子,我们两家往来得还是很密切的,至少我回城之后的那几年,莫叔叔算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莫叔叔有一子一女,小儿子莫恒比叶灵大一岁,我们家院子大,他经常和她姐姐过来玩,我们几个都是很熟悉的。莫恒喜欢跟叶灵逗着玩,十几岁的男孩子,恶作剧也是没有恶意的,不过你知道阿灵那脾气,什么事都往心里去,大概是莫恒老在回家的路上吓她,抢她的书包,把她惹急了。后来有一次,莫叔叔在家里跟我爸爸谈事情,莫恒在院子里踩着梯子去摘树上的芒果,叶灵正好从外面回家,经过院子的时候,莫恒在树上开玩笑地用芒果扔阿灵,那时我还在学校,大人都在忙,杨阿姨也没有留意,阿灵估计被砸疼了,恼得厉害,就在莫恒的梯子上推了一把……”



    向远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分,“莫恒,他摔下来……难道摔死了?”



    叶骞泽想起过去心有余悸,“人是摔下来了,而且是掉在水泥地上,当时我一回家,就看见一滩的血,只知道大人一发现,马上送了医院,命是捡回来了,但是……一条腿算是落下了一辈子的毛病,还有脑袋,唉,虽不至于傻,但也比不上过去灵活了。”



    “不用说,你爸的生意伙伴就这么没了。”向远想着他描述的那些往事,也不禁苦笑,也难怪莫建国那般表情言语,仅有的一个儿子,落得这样的下场,虽说小孩子不懂事,怪不得大人,但心里终究还是有怨的。



    “是啊,莫恒的治疗结果一出来,莫叔叔就抽走了合伙生意中自己那部分的所有资金,我爸爸百般道歉劝说也留不住,公司也一度遇到危机。最后虽然两家没有吵上法庭,也没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交情是完全没了。没过多久,莫家也搬走了。这几年,莫叔叔的鼎盛集团生意越做越大,江源却错过了良机。莫恒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阿灵也成了那个样子,所以才说,世事难料。”



    向远倒无心感叹,她在意的是更实际的事情,“那莫恒现在怎么样了?”



    叶骞泽摇头,“我也不知道,只听说前几年莫家把他送出国外去治疗,不过想要恢复成正常人一样,估计是难了。”



    向远看着看上去相谈甚欢的叶秉林和莫建国,故人重逢,旧事再度被翻起,以鼎盛现在的财力,焉知是福是祸?



    入夜,客人一一离去,新人送客时给每位到场的客人都送去了一份小礼物,其中除了糖果,还有一张脚下这尚未建成的度假山庄的贵宾金卡。一场喜事宾主尽欢,完美收场,永结同心的话说着说着,就在夜风中散了,天长地久却才拉开序幕,谁也不知道等待在后面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