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成为深渊种, 才能获得长久在深渊内活动的能力。

    安东他们一路向着深渊内部冲去。

    一对对张开的黑色羽翼划破浓雾，犹如鱼入大海般，徜徉在深渊之内，再也没有丝毫不适的感觉。

    ——这是安东也没有抵达过的深处。

    似乎即使是在未来, 他也从没有踏出过那座庄园。

    想到这里, 安东忽然愣了一下。

    ……对啊。

    即使在“梦境”中跨越再遥远的时代和陆地，他真正的本体, 也始终不曾离开过庄园一步。

    安东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但下一秒, 七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就是这里。”七号祂们悬停在空中。

    奇怪的是, 在深渊最深处的这里，雾反倒散去了许多。

    从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郁，变成了淡淡的薄纱，像一层灰蒙蒙的烟云, 朦胧却也清晰。

    于是，安东便能够看清，最下方有一整片被封冻的海。

    ——在这无边无垠的深渊最底部，竟然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

    那片海洋被冰层封冻，折射出深蓝的颜色, 像一面沉眠的镜子, 倒映着星空一样的深邃星点。

    安东祂们缓缓落下, 站在冰面上的时候，有一种将星空踩踏在脚下的错乱感, 仿佛这里才是另一个世界的天穹。

    七号蹲下身, 将手按在冰面上, 随后点了点头, 淡淡地说道：“原来如此, 那些消逝的生命都聚集到了这片冰海之下，被封冻于此。”

    安东神情一动，“……封冻？”

    他垂眸，忽然将一缕精神力触丝探入冰面之下——

    冷。

    那是刺骨的冷，犹如将身心都冻结的永恒寒冬。

    那一瞬间，他仿佛与海面下的无数灵魂产生了共感。

    那些灵魂就在这片冰层下做着一场永无止境的梦，梦里只有冰与雪。它们被落下的雪花层层罩住，无法行动，像一座座冰雕般，挣扎在这场酷寒的永梦里。

    安东蓦地睁开了眼，缓缓道：“如果所有的生命，它们最终的灵魂归处都是这样的恒冬，是一视同仁的苦难，那未免太让人绝望了。”

    七号张开漆黑的羽翼，“所以，才需要我们改变。”

    在前世，安东听过很多传说。

    在那些传说里，生命死后要么去轮回转世，要么被好好地养在死之国里。它们要么有专门负责牵引灵魂的使者，要么有审判罪恶的存在……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扔垃圾一样，一股脑地封存在这里。

    怪不得七号祂们会说，这个世界的“死亡”规则并不完整。

    安东一下子就想到了很多神话中的体系，什么十八层地狱，冥府，地府，他方世界……

    “在想什么？”七号忽然问道。

    安东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你打算怎么做？”

    在某个神话中，深渊也叫作“塔尔塔罗斯”，是注定要与死亡纠缠不休的地方啊。

    不过，安东并不想让这些东西干扰到七号祂们的判断，毕竟是不同的世界，当做借鉴还好，不宜过度依赖。

    七号沉吟了一下，以平静却坚定的口吻说道：“我要打碎这层坚冰。”

    安东闻言，蓦地笑了一下，“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至于剩下的，等到破冰之后再看如何？

    说完，七号与安东齐齐对视一眼，随后一同张开了翅膀，飞到海面之上的高处。

    八号祂们彼此点了点头，也跟着冲了上去，“我们来助你们！”

    安东指尖一抬，面前浮现出巨大的魔法阵。

    他余光一瞥，看见一旁的七号周身浮现出层层银色锁链。

    银色的锁链像层层开绽的花，分开数不尽的枝丫，缓缓游弋在七号周身。

    这是安东第一次见到祂们的“武器”，不免有些感到新奇。

    大约是安东打量的视线太过明显，锁链游弋的速度忽然加快了，七号抿了抿唇，“专心。”

    安东说：“知道了，监考官。”

    ——绘制魔纹的时候，可不就是勤勤恳恳的考生，和他的监考官么。

    嗯，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

    七号顿时不说话了。

    至于其他原初使者们的武器，那就更加五花八门了：有锻造华美的剑，有缠绕着花朵的竖琴，有燃烧着火焰的权杖，有月牙型的长弓……

    搞得安东也不禁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弄一把武器才显得合群。

    毕竟有近战梦想的法师才是好法师。

    似乎因为所有“人”都有武器，唯独安东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还略显沉默的样子。

    七号敏锐地拧了拧眉，下一秒，数条银色锁链环绕到安东周身，让少年的周围立即热闹起来。

    对上少年疑问的目光，七号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

    七号：……我的武器分你一半。

    对于到安东他们这种等级的存在来说，不管是什么样的武器，都不过是释放力量的媒介罢了。

    各色的光华从天地间绽放，七道身影凌空而立，俯瞰着下方无垠的海面。

    逸散的力量吹动祂们的袍角，每个人的身影都像被笼罩在无限的辉光中。

    “咔嚓咔嚓——”

    冰面碎裂的声音从海面上传来。

    力量被继续灌注，七号微微侧目，看向一旁的少年。

    少年黑色的发丝微乱地拂动在劲风中，亮起的阵法映亮了他的眼睛，像最璀璨的红宝石。

    忽地，少年侧头看了过来，一抹戏谑的笑意爬上他的嘴角，他无声地动了动唇，吐出两个字：“专心。”

    分明是不久前七号对他的“提醒”，现在被原话奉还了。

    七号眸光一动，却不曾如少年所想的那般露出窘迫，反而坦荡又从容地收回了视线，嘴角浮现出一丝隐秘的弧度。

    两位短暂“开小差”的插曲，并没有被其他认真工作的使者们发现。

    冰面碎裂的缝隙越来越大，无数晶莹的冰屑纷飞而起，迸溅开绚丽的冰花。

    终于，在一声巨大的“轰隆——”声里，一道狭长的口子率先开裂，露出了冰面下翻搅的海水。

    裂缝还在向着两边扩大，向着更远的地方蔓延。

    与此同时，从裂口中窜出无数幽蓝的飞鱼，高高地跃出海面——

    它们身上展开若隐若现的翅膀，随后那些翅膀脱离它们，独自化成一只只蓝色的蝴蝶，冲向了外界。

    失去翅膀的鱼又落回海中，只是这次因为海面的封冻解开，它们得到了自由徜徉的权利。

    安东望着海中成群游动的欢乐鱼群，又看着空中腾飞的蝴蝶们。

    那些蝴蝶越来越多，千千万万数之不尽，蝶翼翻飞间犹如燃烧的青色火焰。它们环绕在他的周身，与他翻飞的衣角共舞，铺天盖地。

    “这些是……”

    安东的心底隐隐浮现出了猜测，这些意象都应有各自的意义。

    “死后生灵的灵魂，会归于这片灵魂之海。”七号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漫天漫地的游鱼与飞蝶之间，“它们会脱去身上最重的重量——那些它们生前的执念与**，这些东西会化作蝴蝶。”

    安东缓缓接话，“褪去了这些东西以后，它们就只是一条简单又快乐的鱼（灵魂）了。”

    话音落下，众人只看见海面上飘飘荡荡的浓雾，一点点蔓延向鱼群。

    七号皱着眉抬手，以作为深渊种的力量，将那些浓雾与海面分隔开，“先前的冰面虽然冻住了它们，却也变相保护了它们不受到深渊的侵袭。”

    深渊与星池一样，诞生自创世之初的混沌。深渊运行的法则便是污染与吞噬，这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本能，谁都无法阻止。

    但要解放这些灵魂，就必须要破除冰面，祂们也正是为此而来。

    而在那之后，为了继续保护它们，就需要新的、更加温和的守护者来执行了。

    七号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灵魂之海的镇守者，深渊种就是为此而生的。”

    祂们创造了生命，但绝不是为了让生命在死后经受苦难。让死后的世界也能够平稳运行，亦是祂们的职责。

    现在，原初的使者们一分为二，一半负责光明与生命，一半负责黑暗与死亡。

    这很公平。

    正如硬币的正反两面，相辅相成，世界才得以完整。

    七号看向身边的少年——果然，每一次他降临，都会向祂们做出重要的指引！

    “……你看，那些蝴蝶。”安东忽然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顺着他看过去——

    蓝色的、犹如燃烧的蝴蝶振翅在空中，一点点飞离海面，向着上方飞去。

    这里是深渊底层，上方是徘徊不去的浓雾，犹如厚厚的积云般压在头顶，不见天光。

    “它们要去哪里？”

    “去看看吧。”安东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蝴蝶挣扎在浓雾之下，它们也并非深渊种，自然也无法在这里久留。

    安东和七号合力在海面上，构架出了一个临时的防护罩，将海面保护了起来。

    那些游鱼好奇地探出头，摇摆着尾巴跃出水面，欢快地吐着泡泡，仿佛在向他们表示感谢。

    “不必感谢。”七号冷淡的神情，略微柔和了一些，对它们说，“我们以后相处的时间还会很长。”祂顿了顿，“等我回来。”

    “你们先去吧。”八号和其他使者对视一眼，冲他们点了点头，“海面的情况还不稳定，我们留下来看守。”

    祂们对灵魂之海的了解还很粗浅，并不放心就这样直接离开。

    安东和七号一路追着那些蝴蝶进入深渊上层一点的浓雾。

    那些蝴蝶散发出星星点点的青焰一样的鳞粉，很快迷失在浓雾之中，横冲直撞起来。

    安东想了想，力量在手中凝聚，形成两盏金色的提灯。

    他将其中一盏分给了七号，“它们应该是想要离开深渊，我们来引路。”

    ——如同每个传说中，指引灵魂的使者一般。

    金色的灯火在浓雾中散发出灿烂的光辉，很快就吸引了蝴蝶们的目光。

    它们群龙无首，略带仓皇地聚集到两人周围，扑簌簌地洒落下青色的光粉，像在寻求庇佑。

    七号沉静地望着一只蝴蝶落到他的指尖，又在下一刻振翅飞走，不知道在想什么，眸光动了动。

    下一秒，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绕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前带了带。

    与此同时，安东的身影从远处飞回，朝他挑了下眉，“迷路的灵魂，为何滞留于此？莫非是需要我帮忙？”

    他本来都飞出去好远了，回头一看人没跟上——原本这里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要是他们反而走散了，那不是得不偿失。

    七号低头看了眼缠住自己的东西，那熟悉的银色让他愣了一下，“我的锁链？”

    安东“嗯嗯”了两下，随意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尖轻轻点了点虚空中伸出的、环绕在自己身边的银色。

    他说：“我刚刚想叫你，结果它就自己窜出来，帮我抓住你了。”

    七号：“……”

    锁链严格意义上，算是祂的一部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被抽出的脊骨。

    原初使者们与祂们的武器完全心意相通，而祂们的武器显然比祂们自己更加诚实——

    至少七号看着对安东大献殷勤，甚至反过来锁住祂自己这个主人的锁链，彻底陷入了沉默。

    总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让对方了解比较好。

    七号面不改色地将锁链团成一团，扔回了虚空里，然后飞到安东身边，淡淡道：“我们走吧。”

    两人提着灯，一路将蝴蝶们引出了深渊。

    密密麻麻的青色蝴蝶从深渊的坑洞中涌出，像满天燃烧的火焰般，飞翔在天地间。

    它们亲昵地环绕在两人周身，犹如感谢般，亲吻少年的发梢和指尖。轻薄的蝶翼腾飞在少年的袖口，犹如一朵朵点缀盛开的荼蘼之花。

    它们肆无忌惮地开放在少年的周身，让少年看起来宛如被铺天盖地的火焰簇拥。那双淡红的眼眸也被映亮，如同要跟着燃烧起来一般，席卷起前所未有的绚烂辉光。

    随后，一阵长风从大地遥远的边际袭来，浩浩荡荡地吹拂而过。

    七号看见那些蝴蝶聚散离合，在最后的一次相拥后，如盛大的天火般坠向魔界大地的各处。

    “轰——轰——轰——”

    每一个坠落后的坑洞里，有什么东西缓缓形成，睁开了稚子般纯澈的眼。

    “那些是……”七号惊讶地望着那些从坑洞中爬出的新生命。

    “它们，就是最初的魔物了。”安东用“果然如此”的语气感叹道，“由世间生灵的**与执念孕育而出，怪不得，会成长为后来的魔族啊。”

    那新生的魔物懵懂地动了动鼻子，下意识循着亲近的气息，爬到安东脚下，发出稚气的几声叫唤。

    安东从天空缓缓落下，将那毛茸茸的身躯抱起，轻轻揉了揉，“要好好长大哦。”

    尽管这片土地荒芜而贫瘠，但是……

    安东的视线不由看向依旧悬立于空中，若有所思的那道身影。

    ——但是，有一天，“启智”的生物会降临到这里。它将带领你们唤醒镇守灵魂之海的存在，然后，祂们会以“深渊种”的身份，带你们进入更好的时代。

    ——就像他在舞会的幻象中所看见的那样，你们的未来、这片大地的未来……很长很长，波澜壮阔。

    那些影像，都在安东的脑海里，被一点点连接起来。

    等到安东将凑过来的小魔物们，都挨个安抚了一遍，并差点被毛茸茸淹没的时候，他终于艰难地挣脱了出来。

    安东抖落羽毛上飘来飘去的毛毛，飞回到七号身侧，发现对方的神情依旧像在思考着什么。

    “怎么了？”他问。

    七号没有抬头，蓦地说：“原来这就是‘死亡’……”

    七号喃喃着，忽然看向安东，“你曾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那么你我呢？也会有死去的那一天吗。”

    “……”

    安东没有来得及回答。

    他并非是想到了自己，而是陡然想到了未来。

    在今日之前，他并不知晓最初的深渊种就是七号祂们，那么现在呢——

    最初的深渊种到他那个时候，那样强大的祂们，又去了哪里？

    少年蓦地抬起头来，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下一刻——

    他的“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