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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只阿雀

    桂花香糕这么好吃么。

    少年声音清透,犹如滴水击石,清风拂林。

    阿雀手中动作一顿,桂花糕咬了半块,欲吞未吞便被人叫住,只得循声低头望去——

    却道微风偏作怪。

    穿过树隙,跃然林间,那雪白纱帘半被掀起。纱帘之下,隐约窥见少年清瘦轮廓,肤白胜玉,薄唇如削。便是望不到的眉眼,亦如“犹抱琵琶半遮面”,叫人浮想联翩。

    若不是上天偏爱。

    又怎一个绝字了得?

    也不知是被桂花糕呛住、又或是被人吓的,她瞬间咳得惊天动地,不住拍着胸脯以求松气。那少年一愣,亦似有所觉察,忽便别过脸去。

    只待风静而帘落。

    那惊鸿一瞥,便又如他脸庞被牢牢遮在面纱之下,再看不清切。

    “这、这位同窗。”

    阿雀连忙抱住食盒滑下树来,恰落至他身边。

    起先还以为是哪家行事低调的庶子,在书院内没叫人留下印象,然而这样一看却不像:她眼神上下打量一圈,见这人素衣寡淡,委实看遍全身上下也无半点琐饰,倒像个身无长物的贫家子,穷得叮当响。

    又忍不住低头看自己:手上银环叮啷,头上珠翠亦是御赐贡品。一时间颇有些东施面丑的窘迫,只暗自咋舌,趁他尚未回头,默默拉长衣袖遮住手腕,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拉人寒暄道:“你也是逃课出来的么?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听见丝毫动静哩。”

    那少年背身对她,闻声颔首,“就在刚刚。”

    就在刚刚,也是才逃课出来的?

    原来是同道中人。

    阿雀登时心生一股亲近之感,刚要开口闲扯,又想起方才他在树下问的话,索性便将手中翠绿丝帕摊开,掌心几块浅黄方糕卖相精致,犹带桂香。

    “那你用过午膳了么?”

    她笑容甜甜。

    爱美之心全写在脸上,也不介意他的态度疏离,大大方方凑到人面前。

    下巴扬扬,示意他取用品尝,“若没有,不如捻两块香糕吃罢!”

    ……

    事实证明,欲与人交友,世间除去美色,果真便是美食最行得通。

    不过用两块香糕,一餐便饭,阿雀便顺水推舟知道了大美人的名字,知道了他虚长自己四岁,只因身体抱恙,才鲜少在书院露面,多是请交好的夫子至府邸授课——怪不得她似乎从未见过他,也从未听说过争鸣苑有个叫“贺执”的美少年。

    也罢。

    美人概都是境遇凄惨的。好事多磨嘛。

    阿雀心中了然,亦颇同情他的遭遇。原本还想多问两句,譬如他家住何方,父亲官居几品,有空要不要到自家做客之类,但一看他打扮贫如洗,似家世困窘,又觉有些唐突,索性便不问了,只沉重地拍拍他肩,允诺道:“你放心,贺执哥哥,我们见到亦是有缘。不日便是太后寿辰,不瞒你说,我哥哥们都颇得太后娘娘欢心,到时我让我二哥帮你到御医处取些灵药,什么天山雪莲、什么、什么灵芝丹参,总之概都是千金难求的。等你身体好了,再好好求学,日后当了大官,再还我便是。”

    “……你二哥?”

    “是呀!”

    提到二哥,阿雀忍不住下巴微扬,满脸骄傲:“我二哥沉璧——啊,外头都叫他谢小侯爷,你可听过么?他和我大哥,一个钟爱舞枪弄棒,一个诗书一绝,在后辈中,最是受太后娘娘喜欢了,每年太后寿辰,总能从宫中领赏、带回来不少好东西,而且……而且,呃。”

    她后话一滞。

    突然意识到面前人怕是出身寻常,从未有过类似见闻,如此说法像是炫耀,恐伤了人家自尊心,忙又补充道:“不不,你,你放心,等你以后求学有成,当了大官,也许、也是能进宫的。这没什么好说的、不说了,不说了。”

    说与不说似也不重要。贺执仍是默然不语。

    然而,方才原只低头小口啃着点心的少年,这会儿却突然抬起头来,似乎隔着层纱、亦眼也不眨地打量着她。

    许久。

    他问:“你便是谢家女儿,谢阿雀?”

    “是呀,你竟听过我的名字么——”

    阿雀有些惊喜。

    原还想着他又一直不问,该怎么适时自报家门才好,这会儿机会却白送上门,忍不住笑盈盈指向自己,却开起玩笑:“原来你听过我,那你曾经也见过我了?”

    “我与我二哥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也都蹭上些贵气罢?难道现在倒不像?”

    “……”

    少年表情掩在白纱之下,她瞧不分明。

    可见他此刻一语不发,却亦忍不住怀疑难道真是自己样貌平平、与“传闻”不符?

    正迟疑着。

    眼前忽视线一暗——呼痛中回过神,却是贺执一声不吭伸手来,轻掸了下她额头。

    “痛!”

    阿雀闪躲不及,忙护住脑袋,不让他再碰。

    贺执却失笑,手背反倒顺势向下,轻轻蹭过她脸颊。

    逗猫逗狗般,不过一抚便罢。

    “极好。”

    他说。

    “好什么?”

    阿雀心想你生得这么好看,何须占别人便宜,自己摸摸自己不好么?

    他却笑盈盈犹自不觉,唯独心情陡然大好。又伸手,再从她手中捻过一块香糕。

    “我是说,这糕点极好。”

    “……”

    “雀雀,”贺执忽不再正襟危坐,小口吃糕,却混不吝地向后倚住桂树。任由满头长发铺陈,林间阳光穿过叶隙,错落洒在他身,恍惚昏昏欲睡,只小声咕哝道,“你被养得很好,我很欢喜——”

    阿雀见状有样学样,也跟着躺下去。

    听他这么一说,倒不由侧过脸,满面疑惑:“你怎么说话像我阿爹,怪怪的……难不成从前亦认得我吗?我怎么不记得?”

    说话间,林间有笛声悠远,似唤故人归去。

    贺执看向后山更深处、许久不语,面纱之下,长睫微敛。

    “……记不记得有什么重要。”

    半晌,只幽幽一句:“今日见到,不就认得了么。”

    *

    这日中午,贺执一直留到同她用完午膳,忽听后山深处笛鸣掩去,四下寂静无声,复才起身与她作别。

    临别前,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短削竹笛赠予她,说是为感谢她一饭之恩,日后以此为证。听他说得诚恳,阿雀便没拒绝,又因不敢逃下午夫子的小考,将剩下的糕点都交予贺执充饥后,便不得不匆忙离开。

    却不想,这日的小考竟波折频生——

    “快去看快去看!”

    “蹴鞠场上打起来了,谢小将军与那大燕质子——你怎一副这表情?就是那燕折华,如今倒该称一句燕世子了……总之,两人大打出手,都见了血,据说已是闹到要去宫中请御医了!”

    “这么严重?”

    “可不嘛……如今大燕向我熹真称臣,质子变世子,襄城公主都成了他母妃了!……公主又是沈太妃与先帝的遗腹子,最受沈妃宠爱,且与沈皇后年少交好,情同金兰,嫁与燕王不过半年多,省亲时便出了这等事,怕是天家都要给惊动了!走走走,去晚了便见不着热闹了。”

    阿雀从后山偷溜回来,还未曾踏进凤鸣阁,路上便同一众同窗少年少女错身而过。

    耳听得她们议论纷纷,竟是自家大哥惹事,惊得险些没把下巴砸地上。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考试,混在人群中便一并往蹴鞠场跑去。

    一口一个“借过”,终于从后排连滚带爬钻到靠前位置,打眼望去,却只见蹴鞠场中气氛犹然剑拔弩张,她大哥独居一侧,右手血光淋淋,骨头竟都突出半截,亦不叫痛,只徒手捂住伤口,冷眼看向对面——

    棕发碧眼的少年面上挂彩,留有一道狭长红痕,被一众仆从簇拥其中,前呼后拥。

    虽瞧着亦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是高鼻深目,别样俊秀,一派与众不同。

    阿雀挤在人群中,四下观察。

    耳听得四面皆是人声喧嚷,又借机听了几句,却是越听越不妙:

    天下难逢太平,如今熹真与大燕正交好,襄城之盟不过三年,夫子论道时不时仍会提起。这位原本并不太受看重的大燕质子,听说也因其父陵阳王前年登基为帝,在熹真亦受封世子,“身价”水涨船高,颇受宫中礼遇。连阿雀亦曾听二哥说过数次,只道城中不少官家竟自愿与浅水之蛟结亲、倒是一道奇景。

    今上向来崇文鄙战,一心只谋太平,对大燕处处忍让,甚至不惜将膝下爱女嫁与年过五十的新王,如今公主返京,却闹出这样大事,双方均是狼狈,无异于当众拂了天家面子——

    算了,不管了!

    阿雀眼看对方竟意欲聚众动手,急忙高呼“且慢”,冲出人群去。

    “且慢,且慢!”

    她一边跑,一边拼命挤出两滴泪水。

    任脚下趔趄、末了几乎是飞扑过去,一把抱紧大哥腰间。

    也不管人群如何议论,开口便已抢占先机、声嘶力竭号啕起来:“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你竟教人这样重伤——你的手!你的手……我谢家七十二路成雪枪只你一个传人,你若出事可怎么办!到底是谁这样伤你,是谁这样大胆,我定要求太后娘娘为你主持公道!”

    谢沉云全然没想到自家妹妹会出现在此,更没想过孩子这般胆大,竟敢如此拙劣地为他出头,不由愣了下——却不知该抱她还是推开好,一时间呆立原地。

    右手淌血不止,俨然已在地上聚起一汪浅浅血滩。

    “大哥!”

    虽是扮疯卖傻。

    看他如此惨状狼狈,阿雀心软,这会儿却忍不住真流下泪来,心中思忖着表姐和二哥这会儿怎么都该收到消息,自己只需拖延片刻即可,又兀自强壮声势。一咬牙,纤瘦手臂拦在谢沉云身前。

    “世子殿下,你、你可不要轻举妄动,且先叫你的人退下罢!”

    她两手张开。人虽矮小,此刻却颇有些老鸡护崽的架势。

    “我大哥自幼随阿爹四处征战,虽在京城名声不显,但到底功在社稷,其心可鉴!不过一场蹴鞠赛,他习武之人,如今已是伤筋动骨,于情于理,也应先唤大夫为他诊治,可世子殿下这番架势……难不成,竟还想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大哥久不在京城,来个以多欺少么?”

    “你是何人?”

    那少年眉头紧蹙,汉话腔调怪异。

    见她歪了脑袋、面露疑惑而久久不答,面色由白转红,突然又猛一拂袖,厉声喝道:“让开!”

    “尔等女子,不配与吾多言!”

    “……”

    “还不滚开!”

    阿雀仍是半步不让。

    四下皆是书院同窗,她料得这人自恃甚高,绝不会轻易对她这女娃娃动手,听他所言,更忽的眼神一亮:昨日为小考挑灯夜读,背的正是二哥七岁那篇《木兰赋》,现成的长篇大论不拿来用,还待何如?

    她边从袖中抽出另张帕子,背手递给大哥包扎,边是摩拳擦掌——

    笔墨心中过。

    一瞬了然于胸,当即便扬声道:“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世子殿下,焉知就事论事,与男女何干!殿下在我熹真求学数年,难道太平苑的诸位夫子不曾教过你,我熹真开国便有女子为将,先太后更是骁勇善战,不下男儿;当朝亦有女官二百,个个饱读诗书,便是我鹤山书院,亦有凤鸣阁、春日楼、夏风阁、秋月楼、忍冬阁,琴棋书画诗酒花,凡事男子能学,女子亦能学,同样道理,你与我大哥要说的话,与我亦能说;你若要为难我大哥,不如为难我——”

    她话音一转。

    “但殿下应知道,读圣贤书者,只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非动辄以武论高低。今日你动手伤人,我大哥却不曾这般伤你,已是处处退让;若殿下仍要擒我大哥,他日金銮殿前伸冤,今日之事,我必三步一跪,五步一叩,原原本本向陛下、向太后娘娘泣血相告!”

    “你!”

    “我、我谢阿雀说到做到。”

    “……好、好!”那少年闻言,却不怒反笑,“原来你就是谢阿雀,我还道找不着你,很好,很好,今天你倒自己找上门来——”

    自己找上门来?

    什么意思?

    阿雀愣住:难道又是个自己想不起来的“旧相识”?她可从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这位燕世子!这、这怎么倒像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原还只是想拖拖时间,这会儿却意外成了“主角”,眼看着对面那蓝眼睛的异族人瞪她瞪得宛若恨不得当场剥皮拆骨,阿雀终于晓得后怕,干笑两声,便脚步飞快——灰溜溜蹲到了哥哥身后。

    四目相对。

    还不忘冲人傻笑了下:那意思,大概也就是能做的都做了,二哥再不来,就听天由命好了。

    你死我也死。

    竟还怪可爱。

    谢沉云:“……”

    默然无话,他一时不知该气该笑。

    只下一秒——

    “苍术。”

    阿雀身子一轻,傻傻被人拎起,便听大哥朗声道——也不知对谁,只有这么一句。话一出口,便随她被扔远的弧线一同飘向人群:“把我妹妹接稳了!”

    接……

    接稳了?

    阿雀双脚离地。

    此刻人已腾空,扑棱了两下,压根没有挣扎的机会,便伴着惊叫垂直降落——

    作者有话要说:  阿雀:???

    *

    谢谢【我我我我我我爱吃仙贝】的营养液*2(雪饼和酱油饼也好吃,宝快吃下我的安利)

    谢谢【胡耳朵的图图】的营养液*10(万万没想到,小时候占领我家点播台的男孩,时隔十年还能占领我的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