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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只阿雀

    谢小将军同燕世子大打出手,双方各有折损,乃至最后惊动天家,不得不由襄城公主出面调解——此事很快传得满城风雨。

    至于个中缘由,亦是众说纷纭。

    一说昔日谢家率军大破武安关时,曾与燕王兵戎相见、劫其为人质,双方彼时已结下仇怨;另有说法,则称二人是为一绝色女子争风吃醋。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竟有人搬出昔日襄城公主与谢家子青梅竹马、曾有婚约的秘事。众人震惊之余,消息亦不胫而走。

    口口相传,添油加醋,似却将两人之良缘错付、造就一出堪比梁祝的缠绵情话。

    这番“两虎相争”的背后真相,因此也愈发显得诡谲离奇起来——

    凤鸣阁内。

    一众少女围住阿雀。

    你一言我一语,足胜过百鸟绕梁,直吵得她捂住双耳、摇头不已。

    “谢阿雀,我的好阿雀!别走别走,你且说说,你家大哥真与那襄城公主许过婚么?外头传的那些、那些……可是真的?”

    “那天的事后来究竟如何收场?我只听我阿爹说,那日天家急召数名京官入宫,至子夜方才遣散离去,后便草草结了定论,将世子身边数名近卫处置了。事实当真如此么?天家竟如此偏袒你大哥?”

    “什么偏袒!文竹,你说这话我却不爱听——谢小将军是熹真良将,他燕国质子算什么?于两国无助,于万民无益,听说在我鹤山书院亦少见其习文练武,日日不是蹴鞠场上借势争锋,便是去那沧烟楼、凭风栏……此等寻花问柳之地夜夜笙歌,难不成还要为了他贬谪谢家将军么?”

    “好呀,聂沅,你这话说得当真义正辞严。可说给我听有什么用?有本事出去说说!说给夫子、说给谢将军、说给天家听听。”

    “你!”

    “我什么?我可不像你,做事拐弯抹角,只知对我这等小女子仗势欺人。”

    少女手指纤纤,绕过鬓边一缕黑发,娇声笑道:“怎么,你嘴皮子这样厉害,那日也不见你像谢阿雀般冲上前去,和人家燕世子一较高下呀?”

    ……

    当日纷争过后,谢沉云在家中养伤。凡外人探望,一概闭门不见,如今看来倒是少了许多喧哗纷扰。

    可怜阿雀人在书院,又勉强亦算“当事人”之一,却当真躲无可躲:凤鸣阁里从未如此热闹过。来的十个有九个,大都是旁敲侧击问她大哥如何、襄城公主如何、乃至燕折华如何如何。她烦不胜烦,四处却皆有人打量观望,连睡个午觉亦不安稳。末了,只得借口头痛,便又左拐右拐,最后悄然从琴房后窗跳窗溜走。

    原打算到后山躲躲清静,她脚步因此飞快。

    结果却也没跑多远。

    冤家路窄亦不过如此。她干好事坏事,路上总能碰着“途经此地”的宋守常。

    两人四目相对,眼见着惊呼声将起,因怕他大惊小怪,张嘴喊人惊动守山人,她只得一个劲以手指抵住嘴唇、比着“嘘”声,又赶紧示意自己是来帮手,同他一起挽起袖子、钻进草丛,不多时,便帮这不干正事的宋家小儿捉住好一只蟋蟀王来。

    这才勉强算是堵住他嘴。

    “行啊你!谢阿雀!”

    宋守常提着蛐蛐罐,乐得牙不见眼,大力拍着她肩膀,小声道:“你念书的本事不行,捉蛐蛐儿倒是有一手,改明儿我赢了聂景那孙子,一定请你去天香楼大吃一顿,如何?”

    阿雀却依旧兴致缺缺。只手中不知打哪拾来一根木棍,左右击打草丛,又闷头往前走。

    “你邀别人罢,我可去不成。”

    “……咦?”

    宋守常一愣。

    原以为这厮定要满口答应,却得了个意料之外的回答。登时拉长音调、又颇稀罕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快步追上去,“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阿雀,你平日里巴不得天天往外头疯跑,我这会儿光明正大邀你,你不去?”

    他瞧她面色不佳,蔫头蔫脑。眼珠儿一转,忽又笑着摇摇手指,“难不成你又惹祸,被你二哥禁足了?——哦,我知道了,为你大哥那事?”

    “……”

    “我说你啊你,谢阿雀,平时几多小聪明,怎么这会儿却犯傻?你与你那大哥不才见过几次,虽是一家人,可哪里轮得到你个晚辈给人家出头?你看你,好心没好报了吧?我爹说过,你二哥可是个精明人,脑袋灵光得很,你大哥和燕世子交恶,那往小了说是小辈斗气,往大了说,可是动辄影响两国交好的大事。燕王得了襄城公主,好不容易才愿意向熹真俯首称臣,天家英明,才不会叫小辈们坏了大事呢!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想也是,你二哥才不乐意做,也铁定不让你做。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大话,教你二哥好生收拾了一顿?”

    阿雀低头不语。

    被人踩住痛脚,更是懒得理睬这三言两语处处戳心的可恶小儿,顿了顿,脚步迈大,又几乎有鬼在追般,头也不回,往山后密林一溜烟跑去。

    两人一前一后,你走我追,很快将至后山深处。

    “谢阿雀、阿雀!”

    宋守常在她身后追得上气不接下气,饶是他自诩天资不菲,日后习武亦是一把好手,这会儿竟却死活追不上那山中精怪般上蹿下跳都眼不红气不喘的姑娘家家,忍不住又开口向前喊道,“别跑了!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何必气得闷声不吭的!大不了我叫我阿娘邀你,你二哥指不定会网开一面放你出府,你总满意了吧?”

    “……”

    “别跑了、别跑了!”

    她无动于衷,又跑开几远。

    宋守常跟得脸红脖子粗,终于又开腔,花了吃奶的力气才喊出去,嚷道:“再大不了,我陪你去偷偷出口恶气,总成了吧?但话、话说在前头,是偷偷出,偷偷出,可不能像那天蹴鞠场那样,只能小打小闹,你总满意了吧!谢阿雀!”

    “谢阿雀!”

    话音刚落。

    前头那袭翠绿身影终于停下脚步。

    阿雀攀着树梢,闻言扭头看他。满头乌发教林间微风吹乱,仍犹自不觉。嘴角一咧。倒是笑出嘴角两只小小梨涡,莫名显出几分娇俏可爱。

    她问他:“当真?”

    眼前分明是个头发枯黄、面瘦干瘪的小姑娘,手却是雪白干净,眼却是剔透明亮。

    见他点头,她复又笑盈盈冲他伸出手,示意他也爬上树来。

    难得的好声好气,竟教他一时晃神,鬼使神差握紧她手。

    刚要使力。

    咫尺之距,却听得少女开口,又脆生生在他耳边抛下一句:“宋守常,那我便不客气,承你这份情了。”

    “我……”

    “你答应我了,可一定要说到做到。”

    宋守常:……

    说到底,这究竟是谁冤家路窄?

    林风吹得人心猿意马,宋守常坐在树梢,忍不住摸摸鼻尖,又看看手里的蛐蛐罐儿,看看旁边的小姑娘。

    他们从前时常打架,有时斗嘴,一起作怪,此刻却肩并肩坐在树上。

    遥遥仍听得读书声、流水声、林间花鸟虫鱼四处窸窣,还有她小计得逞、志得意满哼着小曲儿的笑声。

    他原想说些什么,又恨读书太少,平日太闹,似乎说什么都不恰当,做什么都不稳妥。该说的说不出口,伸手亦怯懦。

    只能颇不自在地一撇嘴,又装作逗蛐蛐儿,悄悄偷瞄几眼身边人。

    “宋守常。”

    “嗯……啊,什么?”

    “你看我干嘛。”

    “谁看你了!”

    “你以为我是瞎子?瞧不见你那眼珠儿直转,怎么,你反悔了?”

    “小狗才反悔!”

    “这可是你说的,”阿雀笑道,“那,你答应我的事要是做不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你都要做小狗。”

    “做就做,谁怕谁!”

    “我才不要你做小狗,我只要你听我的话。”

    “……哦。”

    四周静了片刻。

    阿雀伸个懒腰。刚要开口。眼角余光一瞥,却忽然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守常!”她又好气又好笑,颤颤巍巍指住他脸,“你想什么呀!干嘛脸红成这样?”

    “……我、我哪有!”

    “是你看错了!”

    *

    三日后。

    侯府后门,右拐入一处小巷。

    宋守常嘴角抽抽,左三步,右三步,来回打量着眼前少年打扮、一身劲装的谢家阿雀,忍不住将手中折扇一收,作势敲她脑门,“谢阿雀,少爷今日打扮得英俊倜傥,预备带你去瞧瞧世面,你倒好,你这什么样子!”

    “我才懒得瞧你那些无聊世面。”

    阿雀冷嗤一声。

    左右张望,眼见着四下无人,两家侍从都已被他俩借口支走,又凑到他耳边,轻声耳语片刻,末了一咧嘴,笑问道:“我这热闹如何,想不想去看看?”

    “凭、凭风栏?”

    宋守常却一脸惊异。

    眼神在她周遭上下打量一圈,忍不住试探:“你天天在凤鸣阁,哪里听来这种消息?”

    “最近一天到晚有人来向我打听这打听那的,我不说,他们就在我耳边苍蝇般嗡嗡不散,该听的不该听的,当然都听了**不离十了。”

    “可你一个女孩儿家家,要是让人知道,你、你去烟花之地,你爹、还有你大哥二哥还不打死我!”

    “怕什么?”

    阿雀反问:“你不说,我也不说,干完坏事就跑,谁能本事通天,神机妙算?”

    说罢,便不由分说拖过他衣袖。

    两人于闹市大方穿行,旁人只道哪里来两位俊俏小公子,路边不时传来窃窃私语,闹得宋守常亦神情古怪,轻咳连连。阿雀却自在得很。

    行为举止犹胜男子不说,一路行至那“凭风栏”前,又颇为上道、往附近茶楼拉来一年轻男子,扔去几两碎银。那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似乎了然于心般点点头,收钱办事,便领了这俩小豆丁入内去。

    又因阿雀出手大方,那凭风栏的鸨母聂娘子慧眼识人,倒瞧出她才是个能做主的,便直接将一行三人引上二楼雅间,复又找来几名巧笑倩兮的年轻姑娘作陪。

    话里话外,不忘提点她今日是花魁荷雁三月一次的宴客会,出价最高者,便可包下荷雁姑娘足足三月,乃至于众人面前一亲芳泽。看阿雀一副心领神会表情,复才娇笑着转身离开——

    “你、你摸哪呢!”

    人前脚刚走。

    宋守常瞬间跳起,拍开旁边那姑娘不安分的手。

    两眼一瞪,又下意识看向右手边:却见谢家某女似仍意犹未尽,不住左右张望。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只随手再往桌上抛下一锭银,叫那无辜路人在此自行赏玩,便又拖起阿雀右手。

    在几位姑娘狐疑又暧昧的眼神目送下。

    两位“小公子”手牵手,一时你凑到我耳边,一时我扒在你肩上。不知耳语些什么。片刻过后,才终于双双展颜,一拍即合。

    “走!”

    阿雀反客为主,一把拉住他手。

    只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几位姐姐,人有三急,我们去去就回!”,便兴冲冲奔出门去。

    于一众风流男女间猫腰逡巡,很快,两人便悄然接近一守卫森严的雅间。

    作者有话要说:  欢乐喜剧人燕折华即将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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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以及我再挂个预收嘿嘿,是熹真开国的故事=3=,感兴趣的宝可以戳开作者专栏收藏一哈。

    《望清溪》

    季饶命苦,自幼于战乱中走散,流离失所。九岁方知为当今相府千金,被抱回抚养。

    按照寻常发展,她本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生得一副好皮囊,便安心做她的琴棋书画贵小姐,然她十岁便女扮男装,求学鹿鸣书院;十三岁身份暴露、被赶出山门;十五岁,为拒婚镇北王,与相爷三击掌恩断义绝;十七岁,一身农妇装扮,明明是在田里扯着嗓子教人种地,偏又捡到了一沿水而下、满身是血的哑巴,给穷得揭不开锅的村里多费了一份口粮。

    哑巴生了张清棱棱的眼,白长了张好脸庞,结果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她只能招呼他去村口当揽苦工的招牌。没多久,果然有个白面书生找上门来,正好村里桑织生意缺个算账的,来得刚好;几日后,又有少年将军策马压境——好办。村里的民兵统领亦有了着落。

    清溪村从吃不饱饭的清溪村,到清溪镇,到名镇一方的塞北十八城之首,就这样花了整整十年。

    *

    不再哑的哑巴,镇北王谢麟,后来奉命绞杀叛贼,剑指清溪城。

    两人隔重兵相望,季饶一人前来,于千军万马阵前,朝昔日的小哑巴拱手,却只微笑道:

    “九岁之前,我做过乞丐,做过杂工,与人抢过烧饼,为三枚铜板打架;我见过小女与狗争食,妇人含泪烹儿;九岁之后,我在相府,却吃得到九九八十一道盛宴餐肴,看人切菜弃菜根,剖鱼斩鱼头,心痛得泪流不止。我那时年幼,以为读书便能改变这乱世,于是女扮男装刻苦求学。然而,夫子教我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但当寒门子弟三跪九叩,山门之外哀声哉道,仍无一人开门放行,我那时才明白,这就是他们的‘道’。”

    “那你的‘道’呢?”

    “我?——我要天下人人都能吃饱饭,只要他们用功,便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士农工商,三百六十行,无分贵贱,各不轻慢;我要女人能做男人做的事,我要五十岁的农妇能在桌上和丈夫一同吃饭——”

    她身后。重城精兵十万,老弱妇孺亦不惧危险,熬粥煮汤,奔走支援。无一人怠慢。

    她说:“这就是我的道。”

    “谢麟,向我称臣,为我所用——这,亦应当是你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