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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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12.6

    说着,尤氏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一时来至荣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问:“都齐了么?”凤姐笑道:“都有了!快拿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闹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笑道:“那么些还不够就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找给你。”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做情,今儿又来和我赖,这我可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只这一分儿不给也罢了,要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本来依你么?”说着,把平儿的一分也拿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了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平儿会意,笑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一样。”尤氏笑道:“只许你主子作弊,就不许我作情吗?”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一面说着,一面又往贾母处来。先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喜欢。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时,也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他,说:“这还使不了呢。”说着,一径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的一分也还了他。凤姐儿不在跟前,一时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他两个还不敢收,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收了。

    转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女先儿全有,都打点着取乐玩耍。李纨又向众姐妹道:“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不知,又贪住什么玩意儿,把这事又忘了。”说着,便命丫头:“去瞧做什么呢,快请了来。”丫头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因又命翠墨去。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有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刚说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么高兴,两府上下都凑热闹儿,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着回来。劝他别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要紧的什么人没了也未可知。”李纨等道:“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来罚他。”刚说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去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接去。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心事,于头一日就吩咐焙茗:“明日一早出门,备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用别人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焙茗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蹭下去了。焙茗也只得跨上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焙茗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什么玩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说着,越发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焙茗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的跟着。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焙茗道:“这里可有卖香的?”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到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焙茗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焙茗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做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带的小荷包儿有散香,何不找找?”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衣襟上挂着个荷包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速,心内喜欢:“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焙茗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既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要可以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焙茗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来二爷不止用这个,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索性往前再走二里,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焙茗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焙茗道:“别说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说着,早已来至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荷出渌波,日映朝霞”的姿态。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烧香。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说道:“一概不用。”命焙茗捧着炉出至后园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焙茗道:“那井台上如何?”宝玉点头。

    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焙茗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焙茗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难出口,我替二爷祝赞你: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着你,你也时常来望候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玩耍,岂不两下里都有趣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别胡说,看人听见笑话。”焙茗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因道:“我已经合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乐了;要不吃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不吃,这随便的吃些也不妨。”焙茗道:“这才是。还有一说:咱们来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些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这么着。就是家去听戏喝酒,也并不是爷有意,原是陪着父母尽个孝道儿。要单为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才受祭的阴魂儿也不安哪。二爷想我这话怎么样?”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来了,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已经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就是了。”焙茗道:“这更好。”

    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好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焙茗也吃了。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焙茗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手提紧着些儿。”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中。袭人等都不在屋里,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道:“阿弥陀佛,可来了!没把花姑娘急疯了呢。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将素衣脱了,自己找了颜色吉服换上,便问道:“都在什么地方坐席呢?”老婆子们回道:“在新盖的大花厅上呢。”

    宝玉听了,一径往花厅上来,耳内早隐隐闻得箫管歌吹之声。刚到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宝玉来了,便长出了一口气,砸着嘴儿说道:“嗳!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可就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把身一扭,也不理他,只管拭泪,宝玉只得怏怏的进去了。到了花厅上,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贾母先问道:“你往那里去了,这早晚才来还不给你姐姐行礼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