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国王在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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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一日(回忆。)

    长白山是有神灵庇护的地方。

    在天池山脚下有一个牌子, 上面写着,神会祝福来过长白山的人, 一生平安喜乐。

    严格上来说,单崇不能算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只是他从来没有仔细地考虑过这件事……

    这些年,他一直都在长白山,那时候单板滑雪还没有现在所谓的体系教学,大家都是野路子,看着视频或者别人滑,磕磕巴巴地跟着学, 可能甚至不是从推坡开始学起,只是连滚带爬多摔几次, 就会了换刃。

    那时候“换刃”叫不叫换刃他都不太记得了。

    能滑, 会滑,然后去滑所有地形——

    不知不觉很多年过去,等单崇成为人们口中的“那个单崇”时, 他好像已经成为了长白山的一部分。

    山上的一草一木, 雪场道内道外的每一个角落, 他都熟悉。

    就像是喝水吃饭,每天早上出门前回头跟家里人打招呼说今晚几点回来, 下楼梯, 撞见小区院子里打着呵欠的流浪猫,抬起头看看脑袋上的太阳……

    上蹦床,去训练。

    冬天的集训, 长白山的跳台。

    有些固定的日常已经成为了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按部就班的发生时,没有人想过要去珍惜当下或者是怀念——

    直到某一天, 意外来到眼前。

    ……

    在单崇的记忆里,那真的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好像是个周末,雪场人依然算不上很多,单崇抱着自己的板往跳台爬时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他懒洋洋地应。

    “崇哥,听说前几天戴铎出了FS cork  2160° Line。”

    所谓的LINE其实就是在FS平转基础上加入Melon(前手抓后刃两个固定器中间),也就是整个动作就是个偏轴转体加入拉板花式,只是当前国内环境下,第一次有滑手能稳定做出cork 2160°加花式而已。

    面多他人询问,单崇掀了掀眼皮子,说:“嗯。”

    “王鑫说你之前在焊雪气垫上其实早就出了这个活儿了啊,戴铎也是在你眼皮底下——”

    单崇想想,平静地说:“没,试了,站不住。”

    “戴铎自己都说跟着你练的。”

    “我站不住。”

    这次男人语气里多了点儿不耐烦。

    刚从平昌冬奥会回来,他的兴致说不上特别高,归队之后大家都有点儿小心翼翼的气氛在,跟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不必要的尊敬——

    好像连王鑫训斥的嗓门儿都小了点。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在这事儿上面给他找补是要干嘛,但是戴铎确实是第一个出这个活的,他也没想着去抢这个功劳……

    众人皆知,单崇有点傲慢,但他的傲慢并不基于打肿脸充胖子或者是给别给予。

    那凑上来和他说话的人看他这副懒得搭腔的样子,大约是习惯了他的态度或者是知道他就是这么个性格,摸了摸鼻尖跟着他身后一块儿往上爬。

    爬半道,就听见起跳台那边鸡飞狗跳。

    “不是,你为什么不说单崇啊!玛德昨天他那个轴转手也是僵得像木乃伊似的,我盯着看了一天了——”

    “昨天你盯着看了一天了没发现不对,今天跟他犯一样的错误?”

    “哦,那不是看他这样你也没说,我以为这样的姿势是对的?”

    “戴铎!”

    “干什么,喊什么喊——”

    起跳台上粗着嗓门的嚷嚷传入耳朵里,现在这个时候不会照顾单崇情绪的,大概只有他那个新来的……也不知道该说是徒弟还是师弟的玩意儿。

    单崇爬上去,板一放,无精打采地扫了大清早就在那嚣张跋扈二人组,问:“你们早上都吃多了?这么有力气?”

    两叉着腰对喷的人双双转过头。

    戴铎问:“你自己说你手僵不?”

    单崇面无表情:“我要什么动作都标准,平昌那会儿已经站在领奖台上了,还跟你们站在一起?”

    戴铎一噎。

    王鑫见他主动提起上次冬奥会,还有点紧张。

    戴铎想了想不服气:“你那会儿站领奖台这会儿也不能上哪去啊,不在这跟我们站一起能站在哪?总不能拿了奥运冠军就他妈原地退役吧——”

    单崇嗤笑一声。

    “笑什么啊,真的是。”

    男人不再搭理他,弯腰穿了固定器,先象征性跳了几个平转1440°作为热身,这些动作他当家常便饭,做的很稳。

    然后逐渐从平转变轴转,偶尔做一做最难的double cork,这天单崇算是状态不错,Double cork做到了1440°,虽然落地的时候没站稳跪下去了,但是也是属实难得。

    王鑫站在台子上,就让他试试能不能出FS cork 2340°。

    “提前一个刃放板,走线长一点,最后一圈的时候,前手往后带,胳膊肘动一动,肩带胯——”

    王鑫扭着他那把老腰,“基础要领,一样的,你转几圈这些东西都是一样的,不管2340°还是180°,懂不?”

    单崇懂。

    在天上他要能脑子怎么想身体就怎么反应那他就不是单崇是滑雪板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滑雪天才了。

    耐心听王鑫说完,他就说试试。

    刚开始是小圈数去熟悉、解决这个锁肩的问题。做了两次,大家看了都说和昨天那个味道不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今天能出活儿”的味道。

    前今天戴铎刚出2160°,今天单崇再出个2340°,今年过年之前,单板滑雪跳台这边的KPI差不多也算是完成了。

    带着这样的美好期许,单崇最后调整好固定器,直起腰出发了。

    开始还行,提前一个刃放板,走刃时候他就觉得速度有点快但是也不是不能控制。

    出台子的时候,那个高度让他愣怔了两秒,不太熟悉也不太舒服,只是条件反射在空中屈身抓住板子前刃,往外甩了几圈——

    也不知道中间那个动作出了错,或者是一系列的小毛病积攒在一起出了大问题,越甩他就越觉得失控。

    当下其实是没觉得心凉半截或者是别的什么……其实脑子就是一片空白的。

    周围有什么人在叫啊或者是别的什么,他也听不见,就是感觉可能要摔了。

    飞跳台,摔地上那也是兵家常事,平日里摔个手啊扭着脚啊,也不是没有,最严重的那次他摔得头盔都裂开了,在家里躺了快一个星期。

    但是这次落地,单崇整个人是过了网子,横着砸树上的。

    那一下他都来不及感觉到痛,就听见“咔嚓”一声响,特别清晰。

    甚至不知道这响的是树还是他的骨头,紧接着一阵剧痛和麻痹感从他背部袭来,他落在树下面厚厚的积雪里,从树上掉落下来的雪落在他脸上,脖子上——

    姿势估计不太好看。

    还好没摔着头。

    冰凉的寒意钻入脖子,当下他也不知道是该顾钻进脖子里的积雪还是自己的腰,他就觉得整个人都麻了,痛的。

    从腰部,冰冷而麻木的痛感一瞬间像是过了第一个音符的交响乐,慷慨激昂,高歌猛进地向着他每一个痛觉神经发出信号……

    他几乎感觉不到积雪落入衣服,融化变成雪水顺着他背蔓延下去那种冰冷。

    脑子里也是嗡嗡。

    他一只手撑着地还想爬起来,结果一动就是惊天动地的疼痛差点给他当场送走!

    男人闭了闭眼,这时候他才感觉到事情可能比他想着严重一点,应该不是边骂“疼”一边站起来拍拍屁股坐在旁边休息一天的节奏……

    他自己看不见自己,就感觉自己像是冬眠的小动物可怜滴蜷缩在树下面安静地躺了一会儿,不超过五分钟,对于他来说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试图动动自己的下半身——

    就还好,好像还能动。

    就是动一下,一根头发丝的挪动,都是惊天动地的疼。

    凌乱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

    他重新睁开眼抬了抬下巴,最先看到跑过来的是戴铎,他直接从跳台上放了个直飞落下来,落地摘了板,板往路边雪里一插,就冲他奔过来——

    “什么情况?单崇?人还醒着不?摔着头了吗?哪不舒服?”

    他炮仗似的一连串发问。

    一边说一边摘了头盔扔了,要身后来扶他。

    少年的手刚碰着男人的肩膀,就被他喝止住了,他手一抖缩回去,蹲在他旁边。

    单崇声音还稳,但是仔细听就知道他是咬着后槽牙嘶嘶地说:“救援,救护车……我应该是摔着哪了。”

    他说完,就看见戴铎脸色惨白得跟见了鬼似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经死了,这会儿这小子就来得及看见他的尸体。

    说完单崇就干净利落地闭上眼,痛到失去知觉。

    ……

    后来单崇再醒,是被他们抬上救护车的时候,疼醒的。

    担架是软的,这些人估计也不知道能把他疼到晕过去到底能有多疼,就这么拎着他往担架上一放,他腰沉了沉,那股相当于酷刑的疼痛袭来,直接醒了。

    想问这些人平时对他是不是积怨已久,否则放了任何人都不能把摔到脊椎的人当麻袋似的甩来甩去。

    王鑫和戴铎跟上了车,见他睁了眼,王鑫还说了句:“醒了?草,醒了好。”

    单崇心想好个屁,醒了继续遭罪……

    就是没力气顶嘴。

    戴铎凑过来说:“还疼不?我给你家里人说了声,他们马上过来。”

    单崇原本都闭上眼把头撇开了,闻言又睁开了,望着戴铎,唇瓣抖了抖,半晌挤出一句:“你一天天的……能不能干一件好事?”

    戴铎被骂的一头雾水。

    到了医院,例行外伤检查,挂上急救的水,因为是现役运动员,好多药不能用,止痛药也不能上,就他妈咬着牙硬顶。

    照完CT,单崇顺便让王鑫给自己把外套脱了,里面的速干衣湿透了,全是疼出来的汗,好在医院暖气开的足,否则这会儿寒风一吹他还得感冒。

    “疼?”

    “你来试试。”

    王鑫给单崇擦汗的时候,单崇的手机放在口袋里狂阵,他犹豫了下,让王鑫接,不许他乱说话。

    王鑫只好把要缴费的单子塞给戴铎,在单崇的监控下回答一系列问题——

    “喂?”

    “就摔了。”

    “人没事。”

    “真就是摔了下,撞树上了。”

    “没有生命危险,剩下的等你们过来,等结果出来亲自问医生。”

    简单回答完几个问题,王鑫屁滚尿流地挂了电话,身为教练,他平日里就跟这些队员的爹似的——

    但是在队员正经的爹眼里,他又像个幼儿园保姆。

    “完了完了,”王鑫说,“你妈指定要问责。”

    单崇看教练,一把年纪面色铁青,又是担心他摔出好歹,又是担心自己因为他摔出好歹一起被骂,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想了想,没心思安慰王鑫,就让他把电话又挂了回去。

    电话那边秒接,他“喂”了声,那边一听是他的声音,瞬间破防了。

    “你摔哪了,疼不疼?”

    “让你小心点,你怎么就不听?”

    “从平昌回来就让你休息算了,你也不休,眼瞅着要过年了,你回家待着休息几天不好吗!”

    “你三姑奶奶之前就说让你干脆连平昌都别去,那地方和你气场不合,我当她胡说八道,现在我觉得她说的就是对的,你就不该去!”

    “单崇?你说话,你到底疼不疼?”

    那哪有个不疼的。

    电话那边一脸窜的提问,什么封建迷信发言都急出来了,他也不好一个个反驳——

    从头到尾就来得及撒了个谎,没事,我不疼。

    ……其实这个电话也不是非打不可。

    就是单崇一不小心想到了那天,他训练回家,从邻居的嘴巴里知道单善进了医院急救室,自己是什么心情。

    当时他就打了妹妹电话,明知道邻居没骗他,也知道她不可能还能接他电话,但是当下就是打了一个——

    然后在医院兵荒马乱、单善电话没人顾得上接的情况下,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去往医院的路途中,整个人被笼罩在未知的恐惧里时是什么滋味。

    这种事情已经在他家上演过一次。

    不需要第二次。

    ……

    后来检查结果出来了。

    医生说的太专业,具体的单崇也没怎么听懂,大概就是脊椎骨折,凹进去的那块正好压在了某个神经膜上……

    万幸膜没刺破,就差一点儿,他这辈子可能站不起来了。

    但是他也来不及太高兴。

    医生说要立刻手术,王鑫不是家属这事儿上真不能签字,他硬又扛了几个小时,等着家里人来。

    后来看到单善都跟着一起来了的时候,单崇不知道说什么好,主要是连主治医生都愣住了,看看他妹,又回头看看他——

    想必当时现场所有人的想法都出奇一致:这个家庭应该不能再多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了。

    单崇躺在病床上,忍着抬了抬脚,长这么大头一回没敢看他父母的眼睛,就跟医生说:“什么时候手术,我觉得不太对。”

    医生听他语气淡定地说不对,就走过来掀开他盖着的被子看了眼,说是怕再等移位的骨头刺激到马尾,那又是个大小便能不能控制的新问题——

    单崇被推进手术室的间隔时间特别短。

    医生问他,要不要等两天,其实等消肿了再手术无论是术后恢复、疼痛和效果都能更好。

    他坚持不等。

    转头进了手术室。

    其实最后进手术室那会儿他意识也不是很清醒了,除了疼痛还有疲惫,他就记得当时所有人都在,站在手术室外面——

    父母,亲妹,戴铎还有王鑫,哗啦啦的站了一大票人。

    他妈一直没哭,就搁那站着,行尸走肉似的,和电话里的着急反而不一样,到了医院就话少了,到他跟前看了两眼,然后就去跟医生说话,医生让干嘛就干嘛——

    签字。

    缴费。

    再签字。

    从头到尾,单善被吓得动不动就要哭一顿,她一滴眼泪没掉,表现得特别从容淡定。

    单崇都以为她妈这是一回生、二回熟真进步了。

    直到被推进手术室前一秒——

    那扇隔绝生死的门关上之前。

    外面的人可能以为他没看见,其实他回了个头。

    于是他看见单母在门几乎关闭的那一秒,一直挺拔站立的身体摇晃了下,轰然倒塌到身后丈夫的怀中。

    单善就是个小姑娘,面色煞白,双眼通红,来不及控制轮椅往前想要接人,自己差点儿从轮椅上摔下来,还好戴铎从后面一把拎住她的胳膊……

    单父在叹气。

    王鑫头发凌乱站在一边,别着手,沉默不语。

    这是单崇看到的最后一幕,他从来没想到,摔到自己之后,反而他自己才是感觉到愧疚、想要说对不起的那一个。

    ……

    后来回忆起来,他也很后悔——

    如果早一秒、晚一秒出发,可能他就不会摔;

    如果能够在注意一点,可能他就不会摔;

    如果能多跳两把小圈数熟悉动作,可能他就不会摔……

    也许那天的FS cork 2340°能出活儿,他身体里不会打上钢钉,他能好好地站着跟家人过完这一年的春节……

    然后新的一年开始了。

    他开始安心备战,参加积分赛,准备北京冬奥。

    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如果长白山有神明的话,那一天的那一秒,神明大约是打了个瞌睡,闭上了双眼。

    他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

    他从来没觉得在平昌赛台上的失误影响了他对单板滑雪大跳台的热爱与追求;

    他跌倒了也可以站起来;

    他在努力训练;

    他在专心备战;

    想去北京……

    会去北京。

    直到某一天,从梦中醒来,发现原来现实才是最大的噩梦。

    他的人生突然被不知道是谁的某个人,按下了暂停,定格在那里,从此,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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