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平将思绪从那双眼睛中抽回：“姜主编，你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吧。”

    不然也不会特地来向他打听她……

    都是明白人, 说话不费劲, 姜楠笑了笑, 但笑容并不坚定。

    “虽然她赌失败了，但我在看到她决赛作品的当天，就已经帮她写好了推荐信。她的作品确实很有张力, 但是……”看得出来, 姜楠有些矛盾，“我不希望自己帮了一个可能有才、但也可能更有心机的人。”

    “所以那封推荐信，你一直压着没给她？”

    姜楠点头。

    这姑娘的努力争取, 确实容易让人误解。他第一次认识她时，不也觉得她有些激进？

    他正了正脸色：“姜主编，她在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情况下，就已经和你的秘书处得很好，只能证明她聪明。聪明并不代表有心机, 她应该还没有未卜先知到，预料到这次有事求你, 所以提前小一年就和你的秘书打好关系吧？”

    “看来你还挺认可你这位前助理？”

    叶南平笑笑：“我夸得还不够明显吗？”

    姜楠也回以一笑。看来她也知道，叶南平很少夸人。

    她重新拿起筷子：“菜都凉了, 不聊了。”

    其实她有句话藏了没说。

    自己也是草根出身，能从这个姑娘身上, 看到一点自己当年的影子, 可姜楠并不喜欢当年的自己，那个为了成功付出太多、也失去太多的自己……

    叶南平见姜楠那样笑, 放下心来，配合地终止了话题，重新拿起筷子。

    拿筷子的手，却隐隐僵硬。

    那个姑娘，上一次这么努力争取的，是他……可如今，她努力的一切，都在帮助她远离他。

    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而他，已不再是她的天空……

    ……

    正式收工是晚上九点，甲方请吃收工饭，商瑶全天都没有来现场，很明显不愿和他打照面。

    和去年拍汽车广告时一样，餐桌上，一半in studio的人，一半甲方和广迪的人，广迪的AE是个女的，一看就特别能喝，敬了一个又一个，却总娇嗔着说自己要醉了。

    不像去年的那个姑娘，半点不懂迂回，仗着自己能喝就硬拼。

    叶南平收回视线，提醒自己，之所以一遍一遍地想起她，只是习惯而已……

    喝到最后，叶南平难得上头，他的新助理替他叫了个代驾，叶南平坐在后座闭着眼睛，代驾问他回哪儿，叶南平随口报上地址。

    等他再睁眼时，车已经到了目的地。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报错了地址。

    叶南平张了张口，代驾意识到他有话要说，停下了准备在手机上点截单的手，回头看叶南平。

    叶南平想了想，把报上正确地址的念头收了回去：“停这儿就行。”

    代驾放心地截单下车，去后备箱拿走电动小车。

    车厢内恢复安静，叶南平降下车窗，手肘支在窗棱上，北京的四月，夜里还有些凉，柳絮在空气中翻飞，有一颗，静静地飘落在窗缝里，卡住了，再也飞不高。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来了她的租屋。

    大概还是因为习惯吧……

    和这颗柳絮一样，卡在了习惯的泥淖里。

    叶南平把那颗柳絮从窗缝中拾起，碾碎，酒也差不多醒了，重新叫了代驾，准备离开这儿。

    却有两个身影，彼此搀扶着从远处走来，走进他的视线。

    是商瑶和辛晚成。

    商瑶还清醒着，辛晚成却已醉得不行，整个人挂在商瑶身上，走了没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另一个单元楼外的台阶上。

    辛晚成手里拎着的一大袋罐装啤酒，滚落在地，滚得最远的一罐，滚着滚着，就这么停在了路边那辆大G的车头一米处。

    商瑶一路捡着啤酒罐，眼看就剩最远的那罐啤酒还没被捡起了，辛晚成却开口把商瑶叫了回去：“瑶瑶……”

    “……”

    “瑶――瑶！”

    辛晚成把她那百折不挠的精神全用来呼唤商瑶了，商瑶只能放弃最后一罐啤酒，折返回去，也坐在了台阶上，把怀里的啤酒罐搁到一旁。

    辛晚成随手拿起一罐，“噗呲”一声打开，喝了两口，却突然陨了气焰，耷拉下脑袋，一动不动。

    商瑶紧张地推了下她。

    她才猛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商瑶，半晌――

    “瑶瑶，我是不是很失败？”

    商瑶被她盯得心里一酸，“哪有？”

    戳她脑门，让她把这些胡思乱想收起来。

    可事实摆在眼前，她的颓丧，就和这啤酒一样，滋滋冒着泡。

    “谈恋爱，恋爱黄了；比赛，比赛输了；去了一趟坦桑回来，钱花光了，推荐信也黄了……”

    “……”

    “喝酒只喝得起一块三一罐的，还是花你的钱买的。”辛晚成晃了晃手里的啤酒，自嘲地笑笑，“反正也没钱去法国了，正好……”

    她说着“正好”，眼里却尽是落寞。

    商瑶从没见过她如此挫败的模样，只能尽自己所能的安慰：“我升职加薪涨项目费，都是因为你。你哪里失败了？”

    辛晚成笑着摇摇头，喝完一罐，又开了一罐。

    转眼，商瑶捡回来的那堆啤酒，全被辛晚成喝完了。

    商瑶没阻止，她倒是希望辛晚成能借着酒劲儿大哭一场，发泄完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可辛晚成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掉，捏皱最后一罐空罐，开始四下里寻找还有没有酒。

    商瑶见她只是四下看看，就已经快要失重栽下去，就知道她已经彻底醉了。

    商瑶伸手要把她扶正，她却踉踉跄跄地，扶着台阶旁的栏杆站了起来。

    商瑶吓一跳，这就要起身追过去，才发现辛晚成瞧见了远处还有一罐啤酒，她是循着那罐啤酒而去的。

    商瑶这才放下心来，先把一地的啤酒罐收走，再去管她。

    辛晚成醉得意识不清，来到啤酒罐跟前时，脚一踢，把啤酒罐踢远，竟自己把自己气着了，她一屁股栽坐在马路牙子上，双手环抱住路灯的杆子，看着那罐离她而去的啤酒：“连你也和我作对……连……你……”

    她抱着路灯，抱怨到一半，没了声。

    有一双鞋，不疾不徐地走近，停在了她面前。

    鞋的主人，手里拿着那罐她追了一路也没追上的啤酒。

    路灯的一隅暖色下，枕着路灯杆子的姑娘，耷拉着脑袋，叶南平突然很想，摸摸她脑袋。

    他打住这个念头的同时，不远处的商瑶也收拾完了空罐，抬头循向这边，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路灯下，商瑶一愣，很快认出来那是谁，商瑶蓦地站起，撒腿跑了过来，很快拦在辛晚成和叶南平之间。

    叶南平狠狠搓了搓眉，原本落向斜下方的目光，来到商瑶身上。

    商瑶警惕地看着叶南平：“你想干嘛？”

    “……”

    叶南平蹲下，把啤酒罐搁在辛晚成手边，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

    商瑶自叶南平离去的背影上收回视线，双手并用，试图搀扶起辛晚成。

    可辛晚成抱着路灯杆，死活不撒手，商瑶使尽了全力，也只是把辛晚成的一只胳膊从路灯杆上拽下来。

    商瑶把辛晚成的那只胳膊架到自己肩上，想要一鼓作气搀起辛晚成，却瞬间一脱力，她和辛晚成一同摔坐回马路牙子上。

    商瑶正累得气喘吁吁，肩上的重量却蓦地轻了，抬头一看，去而复返的叶南平就站在她俩面前。

    叶南平沉眉看着她俩，拎走了辛晚成原本架在商瑶肩上的那只胳膊的同时，伸手一带，看似很轻松地就把辛晚成搀扶起身。

    商瑶下一秒追着站起，想要阻止，叶南平出言打断：“除非你想陪她在路边过一晚。”

    他的声音略沉，配上沉眉冷眸，商瑶一时忘了吭声，他已经把人带走了。

    ……

    辛晚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嫌他走得快，反了两下胃，叶南平停下来，弯腰捞起她一双膝弯，将她打横抱起。这样能走得快些。

    商瑶一路快步跟着，开门禁，摁电梯。若是没碰上叶南平，自己现在估计还在路灯下和辛晚成拔河。

    没多久，三人进了家门。闫佳晚上有局，还没回家，商瑶按亮玄关灯，刚要让叶南平把人搁客厅沙发上就行，叶南平却已蹬掉鞋，直接朝次卧走去。

    商瑶想着，这是自己的地盘，叶南平应该不敢怎样，也就没冲上去拦他，转头去厨房倒了杯水，翻箱倒柜找出解酒药，回到次卧。

    此时的辛晚成已经背对着门，侧躺在了床上，叶南平则坐在床尾，彼此之间隔着疏离的距离，商瑶的脚步停在门边，犹豫了一会儿，商瑶走进，把水和药都搁在了床头柜上，自行退了出来。顺手带上门。

    辛晚成如今的困境，商瑶自知帮不了她，但叶南平肯定有本事帮她。

    商瑶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辛晚成可千万别真的一觉睡死过去，什么也没对叶南平说。

    可墨菲定律往往如此，辛晚成脑袋一沾到枕头，就彻底睡得无知无觉。

    屋里安静极了，叶南平在床尾坐了会儿，起身去拿搁在床头柜上的水和解酒药――商瑶瘦瘦弱弱的，怕是想要扶起她、喂她吃药都费劲。

    此时此刻，叶南平的手还未挨到她的肩头，已先行定住。

    他刚才坐在床尾，而她一直背对着他缩成一团侧睡，令他直到这时才发现，她一直在哭。

    叶南平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迟了很久，才记得收回。

    他抽了张纸巾，给她擦眼泪。

    不够，只能再抽一张。

    纸巾盒却已经空了。叶南平从来不知道，一个纸巾盒都能令他如此的手足无措，他在盒里淘了两下，终是狠狠一挫眉，扔了纸巾盒，用手去为她擦眼泪。

    纸巾盒落在地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叶南平一脸空白地坐在床边，一手紧紧地抓着头发。

    他上一次这样，还是六年前，守在许安宁的手术室门口。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脆弱到，如今只是因为另一个姑娘的几滴眼泪，就变得这样，满心满眼、满脑子的空白。

    他侧头看向床上，眼中她的身影，渐渐重新聚焦，叶南平深深呼了口气，伸手帮她擦眼泪。

    她的眼泪流进他的指缝，温热的。

    叶南平突然不想知道，这些天里，她是不是经常这样，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侧躺在已经熟睡的商瑶旁边，才敢偷偷地流眼泪。

    不想知道，她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惹得她这么伤心，枕头都哭湿了。

    更不先知道在梦里惹哭她的人里，是否……有他……

    ……

    很快辛晚成就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触底反弹。

    前一天，仿佛一切都毁了，可第二天，一切似乎又都迎来了转机――

    宿醉中的辛晚成，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她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看了会儿天花板，商瑶应该是上班去了，不在房里。

    在手机铃声即将断掉的前一瞬，辛晚成才慢吞吞地摸过手机，接听。

    “喂？”辛晚成哑着嗓子。

    电话那头顿了顿：“是我，姜楠。”

    辛晚成的五官在一秒之间，全部僵住。

    忽地一个扑棱从床上坐起，却不顾自己踩到了床下一个空的纸巾盒，只顾愣愣地听着电话那头的一片安静。

    “姜……姜主编？”她的嗓子终于因为过于诧异，而成功开嗓。

    姜楠主动约她。

    她的转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