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和四十一

十六和四十一 > 责任(“默老大,你也太帅了吧。...)

责任(“默老大,你也太帅了吧。...)

    班主任看着“何雨”。

    何默默乖巧地双腿并拢, 微微低着头。

    “何默默的家长,您是不是觉得我大惊小怪,明明您带着默默做了件好事, 我还要让您来这里挨批评?”

    “没有。”

    接到妈妈说让自己来学校的电话,何默默毫不意外, 任老师一贯认真且严厉,自己的学生出了这种事情她必然要找家长的。

    任晓雪叹了一口气, 知道了整个事情的具体经过, 她胸口里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已经一整天了。

    “平心而论, 我觉得学生们做这个事情, 在道义面前绝对不能说是错的, 可是, 何默默的家长, 我们都年轻过,我们都知道,年轻的孩子们怀抱一腔热血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一次, 她们在校外聚集了一堆人抓了一个逃犯,我再表扬了他们,下次他们看见抢劫会不会冲上去?又或者他们会不会以为只要心是好的,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嗯?”

    何默默抬起头,她现在开始意识到了老师真切的担心, 老师想得比她多, 比她妈妈更多, 仿佛是看见了一群手拉着手想要过马路的小孩子们,别人夸赞他们的勇敢, 只有她,后怕着他们过去的莽撞,又担心着他们的未来。

    “老师,对不起,这件事上是我的错。”

    认真拷问自己,何默默自认,在林颂雪他们要去蹲点那个人的时候,当她站在那个路口看着一辆摩托车冲出来的时候,她的心里是有期盼和惊喜的。

    因为她的猜测在被证实。

    但是她又有什么资格,让同学们去为她证实呢?

    这一份心情是错的,这大概就是老师所说的“怀抱一腔热血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我在那个时候自以为考虑了很多事情,却没有真正考虑同学们的人身安全,也辜负了别人对我的信任。”

    她的道歉很诚恳,至少在任晓雪看来,比“何默默”那一大串天花乱坠的道歉要诚恳太多了。

    “老师,希望您不要责怪现在那个‘何默默’,是她要我帮忙去阻止的,最后事情变成这个样子的责任都在我。”

    “您是成年人,责任当然是您的,性骚扰这种事情在社会上一直处于灰色地带,什么是灰色地带,就是白色的遇到了,很多人就觉得脏了,孩子不敢跟家长说,不敢跟学校说,就愿意跟同学说,可大家都是一样大的孩子,今天11班的林颂雪为了把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还跟我说遇到性骚扰的是她,你觉得这是十六七岁小姑娘应该做的事情吗?”

    听见老师这么说,何默默又微微低下了头:“老师,您认为这是十六七岁小孩子不应该做的事情,可她们为什么这么做了呢?”

    这是何默默的困惑,她设身处地去想了一下,如果是一个月前她遇到了这种事,她也不会跟妈妈说的,更不会跟老师说,直到在妈妈冲向那个人的时候,她才发现这种事情她是可以说的。

    为什么呢?

    她是在疑问。

    班主任老师却认为她是在反击自己。

    任晓雪女士胸口一股气散了,她的姿态不再高扬和紧绷,甚至有点自责地说:

    “对,您说的对,学生不敢告诉老师和家长,这是所有人的责任,我能感觉到,被性骚扰的同学,我们班里就有,我也有责任。”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似乎想要吞下满腔的沮丧。

    这是所有成年人的责任。

    他们让很多不该产生的东西产生了,让很多应该死去的东西还活着。

    何默默沉默了,作为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儿,她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坐在这里,怀抱着年少的困惑与自责,然后她第一次感觉到,在妈妈之外这些成年人的心里,也都有一个想要抵达但是无力前进的美好世界。

    ……

    “何默默。”

    同桌暂时不在,盖欢欢终于找到了机会跟坐在自己前面的女孩儿说话,今天一整天总有同学问何默默抓逃犯的事儿,包括贝子明那个憨憨,她每次想要说什么都因为旁边有人就被何默默拒绝了。

    何雨拧过身子,趴在了盖欢欢面前的书堆上。

    坐在一旁的时新月默默站了起来,走出了教室去上厕所。

    盖欢欢放下笔,她想看着“何默默”说话,挣扎了一下,还是垂下了目光。

    “你是为了我才去新河路的,我应该告诉老师……”她的声音很小,心情也很低落。

    何雨也学她,声音小小的,还是笑着的:“你如果是想告诉老师,让老师们提醒同学们回家注意安全,你可以告诉,但是……你要是想为了这种想证明我怎么样,然后在同学面前自曝,是没有有必要的。”

    盖欢欢的头抬起来了一点:“你告诉过我不用怕,我也不怕告诉别人。”

    看着她的小表情,何雨的手一阵儿发痒,很像把揉揉这小姑娘热乎乎的脑袋瓜。

    “不用怕,和保护自己,都很重要。”

    “保护自己?但是……”

    “嘘。”

    “何默默,老师不是说就你们六七个人吗?怎么七八班也都有人说自己周五晚上去了?”

    贝子明从外面急冲冲回来了,这小子天天只盯着别人的成绩,何雨还真是第一次看他对什么热闹这么上心,大概是因为男孩子对于“冒险”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吧。

    何默默保持着趴着的姿势不变,很随意地说:“反正我只见到了六个人。”

    说起这个,何雨又开始担心自己女儿是不是被班主任给骂了。

    唉,还是赶紧换回来吧,不然真怕默默糟心到早衰了。

    贝子明还站在那聒噪:“何默默,你知道四班的同学跟我说什么?他们说是你领着一群人去抓人的,哇,太酷了,咱们学校什么时候有人干成了这种大事儿?他们私下里都叫你默老大了。”

    一瞬间,何雨的心情垮了。

    虽然一直说别人不会关心“何默默”变了什么,可她留给女儿的这个“烂摊子”真是在自己控制之外的越来越大了……

    她沮丧地转了回去,正好时新月也回到了座位上。

    贝子明在后面说:“时新月,你刚刚在外面叫我,怎么不说话啊?”

    最后一节课是语文,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上。

    何雨翻开老师要讲的课文,手肘边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纸条。

    翻开,上面写了一句话:“都没事了吧?”

    都?谁?和谁都?什么事儿?

    脑袋里晃了一下,何雨看向时新月。

    小姑娘乖巧地看着课本。

    何雨想起了自己昨天看见她骑着三轮车拉着旧家电。

    还有刚刚她恰好离开,又在外面叫住了贝子明……

    这个瘦小、内向的姑娘,也比自己想象中更有成熟又有故事啊。

    “都没事了。”

    在纸条背面写完这句话,何雨想了想,在这行字的上面又写了个“给”,再花了一个细弯弯的月亮。

    把纸条折好放在了时新月的桌子上,何雨小心地看着小姑娘的表情。

    看见斜阳给女孩儿干黄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镀上温暖。

    看见她的嘴角勾了起来。

    何默默在老师办公室接受了一个多小时的“恳谈”,出来的时候头昏脑涨。

    任老师和上次一样给了何默默开了一张晚饭外出的假条,让她们母女有机会谈谈。

    “我希望您下次不要帮孩子撒谎请假了。”谈话结束的时候,已经自我调整完毕的任晓雪是这么说的。

    可见,“何雨”作为一个家长在老师这里的信誉度也是直线下降。

    下课看见“自己”站在教室的门口,何雨立刻想到“何默默”已经成了“默老大”,她的心里又变得很虚。

    咦?为什么要说“又”呢?

    何默默这次和上次一样,为了开家长会回家换了衣服,梳了头发,好在长了记性没有再穿有高跟的鞋子,可见事情都是在发展的。

    高一(2)班的同学们很多都认识“何默默的妈妈”,出来的时候很多人跟她打招呼,态度比上次真是热情太多了,热切到让何默默觉得不自在。

    何雨刚走到教室门口,正要说话,两个别的班的男同学路过,大声地说:

    “默老大,你也太帅了吧。”

    “默老大,牛逼!”

    何雨:……

    何默默:……

    何雨还能无奈地抬起手捂住脸,何默默已经彻底僵了。

    “默……是……”

    看着女儿用自己的脸做出了天崩地裂的表情,何雨抬起手扶住她的脑袋。

    “十天半个月他们就忘了。”

    “真的吗?”

    “真的。”

    嘴里是这么安慰女儿的,但是何雨也觉得,等换回来之后何默默再考一个全校第一,那帮男孩子就会大声地说:“果然是默老大,就是这么牛逼!”

    这么一想还有点好笑……何雨在内心制止了自己的幸灾乐祸。

    “没事没事,真的。”

    何默默被捧着脸,说话有点儿费劲:“妈妈,你在笑啊。”

    何雨立刻心虚地放下了手。

    “走走走,吃饭去,班主任骂你了吗?”

    “没有。”大部分时间是在跟自己讲述现在性教育的艰难和整个社会环境对孩子的身心成长带来的不好影响,何默默觉得这些内容还是很有用的。

    “那就好,那就好。”

    何雨伸手握住了“何雨”的手。

    何默默低头看了看,好像从上周开始,她们母女俩突然有了手拉手一起走的习惯。

    走下教学楼的楼梯,太阳即将落下。

    “今天英语课一下两个单元的单词默写我全对。”何雨得意洋洋,“你还记得吗,你上次来的时候跟我说英语还是能学学,我这不就好好学了。”

    “嗯,妈妈很厉害。”

    何默默挺开心的。

    聊啊聊,说啊说。

    走过篮球场的时候,何雨突然说:“默默啊,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这儿的时候,那个……”

    “何默默!”男孩儿干净的嗓音突然响起,伴随着一声把篮球扔到地上的闷响。

    “阿姨,我们又见面了。”

    穿着篮球服的少年快步走了过来。

    一切仿佛是历史的重演。

    何默默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