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和四十一

十六和四十一 > 后悔(“默默,妈妈唱不了。”...)

后悔(“默默,妈妈唱不了。”...)

    灯光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照亮这个家的夜晚, 何雨累了,她长叹一口气:

    “这吉他的事儿别再说了,何默默, 妈妈以前是一步一步地走错了路,你这不是揪着你妈的……那啥, 黑历史不放么?你妈我确实喜欢过唱歌,年轻的时候谁没有个梦呢?唱歌跳舞画画当科学家, 有几个人后来能做到的?难道你也要把这事儿搬到他们的面前让他们也再懊悔一通?有必要么?”

    她在房间里左右看看, 拿起了放在角落里的琴盒。

    “默默, 妈妈这事儿能教你的不多, 反正就两条, 第一, 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第二, 别以为什么事儿过了两年还跟从前一样,要做什么绝对不能拖。”

    说话的时候,何雨已经拿起了吉他。

    何默默走过来拉住了吉他下半部分。

    “妈, 我小时候喜欢过阿笠博士, 每次玩过家家我都想演阿笠博士,我希望能变成一个像他一样的发明家,后来我发现世界上根本没有能让大人变成小孩儿的药,所以柯南的故事都是假的,阿笠博士也不存在, 我一度很羞愧, 也不愿意再看柯南……这些才是你说的小时候想要唱歌跳舞画画当科学家, 您对音乐也是这样的吗?”

    她抓住吉他,把它的背面展现在了何雨的面前。

    那个大大的“雨”字还在上面。

    谭大叔说这把吉他叫“红雨”。

    何雨看着那个字, 她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复杂到何默默无法完全理解。

    仿佛是要哭出来了,又仿佛是在看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

    何默默也很难过,她今天想了很久,终于有一种方式理解了妈妈放弃音乐的心情,那就是她不再学物理,不在去想宏观与微观,不再去观察人世间存在的各种变化,她强迫自己忘掉学过的所有定律,变成了一个甘于无知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从此天上落下雨和雪,太空中新的星星明亮或消亡,都与她毫无关系。

    这大概就是她妈妈所经历的痛苦。

    “妈妈,我……我以前是这么以为的,在看见这把吉他之前,你说起摇滚乐的那次,我以为你只是很简单地喜欢音乐而已,可是我发现不是,我说这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你告诉我这是死了的一部分,这……这不应该是这样。让一个人承认自己的一部分死了,这太痛苦了。”

    何雨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痛苦?没有,默默,死了就不疼了,妈妈跟你说明白,是怕这天数再往上涨,真的,都已经结束了。”

    何默默微微垂着眼睛,看着吉他的弦,她倔强地说:“没有结束。”

    “我说了!都结束了!都完了!没了!”

    属于女孩儿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大,近乎于一种嘶吼。

    何雨在这一个短暂的瞬间,在本属于女儿的声音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自己当初。

    可她终究不再是那个会嚎啕大哭也会勇往直前的年纪了。

    于是她冷静了下来。

    “默默,到底想让妈妈干什么,你直说吧,我也已经四十一了,你是想让妈妈重新去参加什么超级女声?去选秀?去唱唱跳跳?”

    房间里很安静,面对妈妈的质问,何默默很安静,她只是看着自己的妈妈,看了好一会儿,她说:“没有……妈妈,我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唱歌。”

    “好,唱歌是吧?”何雨抱起了那把吉他,“我给你唱,行了呗?”

    看着妈妈抬手就要弹吉他,何默默小声说:“要插电的……”

    何雨:“……那我不弹了。”

    何默默:“我买音箱了。”

    何雨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从餐桌下面抽出了一个电吉他用的音箱。

    这是何默默在琴行老板那儿买的,她还搞明白了应该怎么连接。

    看着女儿有模有样地要给插好电的音箱连上吉他,何雨都不知道自己该说点儿什么。

    “你这手指头这么细,弹吉他肯定手疼。”

    一切都准备好,她又对何默默这么说,说的实话她虽然抱着吉他,却不肯看吉他一眼。

    何默默:“琴行老板送了我一盒拨片。”

    何雨:“……”

    她一屁股坐在餐桌旁边,说:“吉他换了的弦你也调好了是吧?”

    何默默点头:“嗯,都弄好了。”

    何雨把吉他音箱的声音调到几乎最低。

    她没用拨片,手指在琴弦上拨弄了一下。

    何默默的手指自然不是她的,很僵硬。

    一声轻响从音箱里传了出来。

    何雨笑了一下。

    “默默,来,你点歌吧,想听什么?”

    何默默规规矩矩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双手放在腿上,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她说:

    “我想听妈妈写的歌。”

    “谁告诉你我写歌的?你姥姥?”

    何默默摇头:“妈妈,即使是现在,还有很多人记得你的故事,我带着吉他去姥姥家门口的琴行,琴行里的伯伯都知道。”

    何雨准备拨弦的手松了一下。

    她终究没有对女儿的话表示什么,反驳或者肯定。

    “行吧。”她只这样说。

    吉他的弦被拨弄了几下一下,是很迟滞的声音,大概应该有一点点的欢快。

    “那天蝉鸣好,水天自相照,我笑着追光走,跌进了下水道……”

    眼泪落在了拨弄琴弦的手上。

    一滴,又一滴。

    一句歌词之后,再出口的只有呜咽。

    “大树……”

    何雨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默默,妈妈唱不了,你别逼妈妈了好不好,妈妈唱不了……”

    何默默也在哭,从歌词的第一个字出来,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好像不是她要哭,而是她所在的这具身体,她知道自己的灵魂有多疼。

    “默默,对不起,妈妈唱不了,妈妈……妈妈真的唱不了。”

    “妈!不唱了,对不起,妈妈,妈妈对不起!”

    为了抱住自己的妈妈,何默默跪在了地上。

    “妈妈,对不起,是我错了。”

    几分钟后,被母女两个人夹在中间的吉他被小心地放在了琴盒里,何默默的心里充满了歉意和后悔,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生出了自己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这么做的想法。

    至少那样,妈妈不会哭。

    何雨很快冷静了下来,她坐在沙发上,用手挡住了眼睛。

    “哈……”她笑了一声,“默默,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太弱了?”

    “没有,对不起,妈妈是我没想好,我……”

    “不是。”何雨摆了摆另一只手制止了女儿的道歉。

    她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默默,你眼里你喜欢的事儿都是好的,你喜欢物理,你就一个劲儿地学物理,你觉得游戏好玩儿,你就玩玩儿游戏,一颗心干净得像块儿刚擦完的玻璃,你妈我呢……你妈我……没了这个劲儿了。”

    何雨皱了一下眉头,仿佛身体的某处又在疼痛。

    和女儿谈自己过去的梦想,还是失败的梦想,真的是一件特别奇怪的事。

    “你姥爷去世之前,我跑去上海一个专门培养歌星的学校,现在那种东西少见了,以前挺多的,收钱,然后说是教你怎么包装自己,你妈我在那些人里头算是长得好看又能写会唱的,很多人都很看好我,但是我等了半年,等着我那些同学一个个被经纪公司领走了,还是没人要我……我着急了,这时候有个做音乐的公司联系我,我就打算签约,这个时候,你姥爷去世了。等我再回上海,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唱片公司电话里跟我说让我别着急,处理好家事再回去,其实他们早就不想签我了。我不想再回学校等了,你猜我干了什么?”

    她是笑着看向何默默的,就仿佛是问何默默“你猜妈妈晚饭做了什么”。

    其实她谈论的是她人生中最黑暗晦涩的一段,这一段,她没有告诉过谁,李东维甚至不知道她唱过歌,于桥西以为她是在上海等不到机会心冷了,她妈呢,只心疼她学音乐买乐器和唱片花掉的钱。

    “我……我……我拿了二十万,给了那个学校的老师,我说越快越好,我想当歌手,我不想等了。”

    坐在一旁的何默默一把抓住了自己妈妈的手。

    “我那时候特别自信,你姥爷去世了,我对着他的墓发了誓,我一定要让别人听见我给他写的歌,我把那首歌唱给了别人听,很多人都觉得很不错,他们都认为我能成为歌手然后一炮而红,我也这么认为的,我是带着这种膨胀的想法再次去上海的,结果我去了之后就是砸钱办事儿……哈,狗屁的发誓。现在你来看这件事儿,是不是觉得你妈我特别傻?”

    “没有。”

    “得了,你妈我都觉得傻……傻逼透顶!”

    何雨抬起手想给自己一个耳光,被女儿拦下了,这才想起现在这张脸是女儿的,她又放下了手。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

    她由衷地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永远不要成为她的样子,她女儿的梦想,就应该永远剔透而干净下去。

    她又笑了一下,仿佛是想起了一个好笑的笑话:

    “过了一个月,那个老师没找我,警察找到了我,那个明星学校涉嫌诈骗……最后我的二十万变成了三万。”

    女儿惊诧而悲痛地看着自己,以“何雨”的眼睛,让何雨瞬间想起了那时的自己。

    “我写不了歌,也不想再唱歌,那是第二次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爱的东西,会突然地离开,不打招呼。”

    第一次是父亲的去世,第二次是音乐,第三次……

    “默默啊,妈妈能说的都说了。”被哭泣的女儿拥抱在怀里,何雨用商量的语气说,“咱们这是沟通了呀,你可千万别让天数增加了。”

    眼泪流进了嘴里,何默默说:“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残忍过头。

    几天前她还对林颂雪说可以忘记,可以不再去想,可以抛下一切重新开始,却一心追索着妈妈的故事,忘了她是以多大的勇气一次次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对不起妈妈,是我太任性了,我不会再问了,您忘了吧,您都忘了吧。”

    越过女儿的肩何雨抬起了右手,她看着那只手。

    这不是她弹吉他的那只手。

    “不哭了,妈妈都说了,这也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她安慰自己的女儿。

    凌晨,被摆在角落里的吉他箱被人小心地打开。

    “宝儿,对不起啊。”

    在即将触碰到弦的瞬间,手又收了回去。

    “手表”上的数字没有增加。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它变成了“3”,变成了“2”,变成了“1”。

    “默默,变成0了咱俩就变回去了对吧?”

    “对的。”

    何默默整理自己这些天工作的记录,见了几个老顾客什么的。

    明天就是“五一假期”的第一天,她们会各归原位。

    “晚上我回来咱们出去吃顿火锅吧。”何雨对女儿说。

    这几天家里的气氛一直很沉重,何雨也很后悔,她那天的样子是把女儿吓着了。

    “好。”

    这一天同学们几乎都无心学习,即将到来的三天小假期撩动着所有人的心。

    物理老师试图侵占一节音乐课讲题,发现同学们的心都飞出去了,甩了甩教案又走了。

    两分钟后,音乐老师踩着上课铃声进了教室。

    “今天我们找同学起来唱歌好不好?”

    “好!”高一(2)班的同学们激动了。

    音乐老师拿出了一个红色的丝绸手帕:“我们玩儿击鼓传花,传到了谁谁唱歌,怎么样?”

    “好!”

    第二轮,手帕传到了何雨的面前,她本来在走神儿,反应慢了,想要递出去,却被时新月挡了回来。

    老师敲讲台的声音停下了。

    “何默默?!太好了,老师还没听过你独唱呢。”

    何雨站了起来。

    她看看手帕,再看看这些同学,时新月,贝子明,盖欢欢……

    希望他们以后不会记得“何默默”曾经不太像话了那么一段时间。

    “老师,唱什么歌都可以吗?”

    “都行啊。”老师笑着,显然,要放假了她也很开心。

    “那我唱一首歌,送给同学们,这首歌的名字叫《你们不曾认识我》”

    陌生的歌名让同学们更激动了。

    “我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笑过哭过看过,我在这里,以另一个人的名义,她的光环让我很疲惫,她的故事让我心欢喜,我在她的故事里,看见别人伸出手……很高心,你们不曾认识我。”

    啊,唱完了。

    可惜没有吉他,不然中间应该有几段炫技的。

    何雨在这一刻只有一个感觉,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明天我就去看门面,默默你放心,妈妈一定变得更好,一开始妈妈是有点儿埋怨的,现在妈妈也很高兴,这么一换身体,咱母女俩都更了解对方了。”

    睡觉之前,何雨这么对何默默说。

    “妈妈,谢谢你,我很爱你……不管您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妈妈明白。”

    十二点到了。

    何雨闭上眼睛又睁开。

    她依然是“何默默”。

    手表上的数字停在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