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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当共剪西窗烛(下)

    赵雪愔捏住了手中的油纸伞,有些犹豫的问道:“那…你可以教我几句诗词吗?”

    马庚良有些怔住了:“赵姑娘想听什么样的诗词?”

    赵雪愔垂下眼帘:“有没有和蜡烛相关的诗词?”

    马庚良随即念到: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情为探看。”

    赵雪愔有些犹豫:“相见时难别亦难吗,为何相见时难别亦难呢。”

    马庚良答道:“这是李商隐的诗,最爱的人不能见面,当然相见时难别亦难了。“

    “那么,公子,一生究竟有多长?”赵雪愔很认真的问道。

    马庚良觉的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问题,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看着眼前的女子,他仔细思考了一会说道:“有几十年那么久,不长不短。不过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姑娘还是快些回家吧。”

    赵雪愔“嗯”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马庚良,随后消失在转角处。

    后来每每当马庚良傍晚出去散心之时,赵雪愔总是会在那里等候,一来二往,他们二人逐渐熟络起来。

    他教会了她很多诗词,有一日她问他:“有没有那种描写十分恩爱的诗句?”

    他仔细一想,缓缓念出: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将这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深深记在了心中,随后问道:“怎样才算共剪西窗烛?”

    赵雪愔这么一说,马庚良轻轻对她说道:“在雨夜之时,共同剪下烛芯。”

    赵雪愔的陪伴,倒也让他心中生出了些许慕意,只是他一介书生,无权无势,又怎能轻易谈起情爱之事,只能搁在心中,从长计议罢了。

    那时候的赵雪愔两只食指在面前相互触碰,十分害羞的说道:“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剪西窗烛吗?”

    他笑道:“当然可以。”或许在他们心中,都有一段数不尽,道不明的情感。

    他把她带进里屋,那支红烛仍在燃烧,从不熄灭。他找出了一把剪刀,将那红烛小心的放在窗户旁边的小桌上。窗外春雨淅沥,他推开了那扇窗子。

    “公子,一生究竟有多长?若是这支红烛熄灭,算不算一生?”赵雪愔站在那里,十分天真的问道。

    马庚良淡然一笑,拿起剪刀剪去了那红烛的烛芯:“蜡烛燃烧不过半个时辰,又怎能算作一生呢。”他把手中的剪刀递给了面前的赵雪愔:“来,你来试试剪这红烛。”

    面前的赵雪愔摇了摇头,马庚良倒也不勉强她,随后说道:“何当共剪西窗烛。若是只有我一个人,倒也真是无趣呢。”

    赵雪愔小心翼翼的说道:“我也好想,和你一起剪西窗烛啊。如果…我可以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那我等你,等着你下次一起剪西窗烛,等我有钱了,我便买来很多很多红烛,而不是用这支燃不尽的红烛。”他一脸淡然。

    赵雪愔突然落泪:“公子是想要这支红烛燃尽吗?”

    他以为是自己夸下海口惹得赵雪愔顿时难过,便连忙说道:“红烛方要燃尽才好,不燃尽如何计量时间,若是世间蜡烛都燃不尽,着实太古怪了,那倒也是人间一大奇事了,也不知为何这支红烛为何燃不尽。”

    因为它烧的,不是蜡炬,是我的,执念,所以永不熄灭。

    这句话,她终究没有对着眼前匪夷所思许久的书生说道,只是一直埋在自己的心里,不曾说出口。

    可是执念入魔,束缚的,是一支永不燃尽的红烛。执念不断,红烛不灭。

    她擦了擦眼泪,微笑着说道:“也许公子产生了错觉呢,这红烛烧的也许只是比其他的慢很多而已,终有一日也是会烧光的呢,只是公子产生了错觉,误以为这支红烛烧不尽罢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剪刀:“那倒是有可能,除了那种天地红烛能烧上三天三夜,普通的红烛原来也可以的吗。”

    她只是淡淡的笑着,不予回答。转而说道:“若是公子方便,可是愿意归还这支红烛给我的父亲?当日我执意拿走这支红烛,父亲便把它放在了寺庙之中。如今一支红烛虽然算不得什么,但还是应该归还我父亲吧。只不过我已经无脸面对我的父亲了。”

    他看着眼前之人说道:“当然,我明日便去归还。只是你一个女子负气出走,还是快些回家吧,否则你的家人就该担心了。也不知道你家到底住在何处。”

    她立刻回答道:“我家就住在不远处的白婕村,离这里并没有多少距离。”

    他笑到:“难怪你日日都会来到这里,就算距离很近,山中常有猛兽出没,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总是夜里出门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那时候她最后依稀问了一句:“公子,一生还很长,对不对?”

    他早已习惯了她问一生的问题,便随口答到:“几十年的时光,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赵雪愔将双手握在前面,十分轻微的说道:“我希望公子可以一生快乐,一辈子无烦无忧,长命百岁。”

    他疑惑的看着眼前的人足足三秒钟之久,不太明白为何她要祝他长命百岁,他也不是古稀之人,着实不太明白。就随后说道:“嗯,你也一样。”

    那时候,她的脸上明显露出了别样的情感,只不过他未曾察觉罢了。

    屋外的雨吧嗒下了一整夜,很快这座山镇便恢复了宁静。

    第二天等他醒来之时,天早已大亮。他不知何时入睡,却发现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支红烛,只不过手中的红烛已然熄灭。

    门外并没有下雨,他想起了昨晚的承诺,便拿起那支红烛,打算归还红烛,了却赵雪愔的一桩心愿。

    他一路打听白婕村在哪里,直到路上的一个行人指着不远处的村落说道:“喏,那便是白婕村了。”

    他欣喜若狂,连忙感谢,随后快步向前走去,打算去寻找那个名叫赵雪愔的女子。

    走在路上他有些担心,十分担心若是赵雪愔父母对他一介书生并不满意,他又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他已经走进了白婕村。

    门口的村民看他进来觉得十分稀奇,他立刻恭敬的给人行礼,面带微笑的问道:“请问,赵家姑娘赵雪愔如今住在何处?”

    门口的村民纷纷白了他一眼,盯着他奇怪的看,随后便都转身离开了,并不搭理。他觉得实在奇怪,以为是自己走错村落了,可是门口的赫然写着“白婕村”三个大字。他虽然疑惑,但还是继续往前走着,打算一探究竟。

    这时候路上并排走着两个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人,他连忙走过去恭敬的行礼,随后问道:“请问赵家之女赵雪愔如今住在何处?我来归还这支熄灭的红烛。”

    其中一个扛着锄头的人神色大惊,一脸的难以置信。另外一个人叹了一口气,对马庚良说道:“罢了,你跟我来吧。既是红烛熄灭,便是终于肯过去了啊。老李你先回去吧。”

    马庚良有些欣喜,连忙跟上那个老伯,可是那个老伯却带着他往相反的方向去,他们离村落越来越远了。

    他有些奇怪,以为是老伯听错了带错了路,便问道:“老伯,赵雪愔可是住在这里?”

    老伯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说道:“赵雪愔是我的女儿,那个山丘,便是她的坟冢。”

    马庚良一下子有些惊措,神情十分不自然:“不可能吧…老伯…”

    可是等他凑近一看,那个坟冢前面,赫然写着“爱女赵雪愔之墓”几个大字。他觉得晴天霹雳,难以置信。

    旁边的赵雪愔的父亲说道:“原本只是将她许配给当朝官兵的儿子,本以为这也是一门很好的亲事,雪愔出嫁之前也是十分欣喜,特地选了这一对红烛,打算新婚之夜一夜燃到天亮。只可惜我有眼无珠,却将她许配给一个禽兽不如的家伙,新婚不过一日,她便含恨而终了。夫家觉得晦气,就把尸骨未寒的雪愔送回来,明明几天前还活蹦乱跳,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气息了,送来的时候,还是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嫁衣啊。”

    赵雪愔的父亲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道:“一直到死之前,她手里握着的,都是那支已经燃到一半的红烛啊。红烛本就是新婚之物,象征新人白头偕老,红烛燃尽,这对新人方可白头。后来我将雪愔埋在了那地下,便打算点完那支剩下的红烛,圆了雪愔一个心愿,却发现…”

    赵雪愔的父亲开始哽咽道,不断啜泣着。

    “却发现那支红烛烧不尽对吗。”马庚良仿佛猜到了结果。

    “是啊,自从我将红烛点燃,却发现它根本熄灭不了,无论是用水泼,还是用盆子覆盖,它根本熄灭不了。就这么一直燃烧着,从不燃尽。我便知道雪愔心愿未了,将那支红烛放在了寺庙之中。如今红烛熄灭,雪愔的心愿,怕是也完成了。”

    他最后想起了她时常问他的那句话:“公子,一生究竟有多长?”为什么她总是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早就体悟不到人生长短了。

    两行热泪落下,他最终失魂落魄的离开了那里。人生,究竟有多长?她始终不明白这个问题。他从前觉得自己很是清楚,到头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了。

    仿佛很长,因为少年时候嬉戏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却又仿佛很短,不过一晃,便早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是在这世间变化之中,朱颜衰鬓,在那夜雨微凉之时,再难遇到那燃不尽的西窗烛了。

    人生不过寥寥一瞬,如此短暂。却可以在那刹那年华之中,记得那曾经的脸庞。燃的尽天下红烛,燃不尽西窗相思。即使蜡炬成灰,泪终始难干。

    幽香梅,断枝雪。

    疏云淡月,银辉如洗。

    相思泪,西窗烛。

    烛影摇曳,断肠天涯。

    只愿此生不负赵雪愔。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那日晨昏幕晓,夜雨微凉,共剪西窗之烛时,就注定了往后的人生,一路是你,只是何时,能够再次共剪一次,西窗红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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