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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天南星(二)

    殿里是不曾燃灯的, 只有外头依稀的烛光并着电闪雷鸣点亮这一小方天地,萧恪的手依然停在她面前, 茶水冒着热气儿,萧恪说:“喝吧, 不然就凉了。”

    陆青婵把茶水接过来, 喝了两口就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水汽熏了眼睛, 眼眶就莫名的觉得有些发热。白日里对萧恪的行径自以为早已通晓,可莫名的面对着他,心里头就溢出了几分委屈。君父君父, 为君为父, 是天下共主, 从不敢有人对他说委屈,陆青婵自己也不会说。萧恪见她迟迟没有动静, 便向前略走了半步, 只需要这半步, 借着外头依稀落进来的光,就看见了陆青婵眼底漫散开的湿意。

    这阵子她流的眼里,是他过去所见过的总和, 萧恪愣了, 他抿着嘴唇坐在陆青婵的床边,轻声说:“是朕做的不好,委屈了你,别哭了好吗?”

    万乘之尊向来是无需向任何人道歉的, 陆青婵吸着鼻子摇头:“是臣妾的手臂疼。”她嘴硬不说,但是萧恪不会不懂,他的外袍沾了雨水,他站起身绕道屏风后面把外袍脱了下来,只穿着那件明黄色的中衣回到陆青婵身边:“朕想着,外头电闪雷鸣你也许会害怕,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萧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拔步床:“朕陪你。”

    陆青婵顺从地在里侧躺好,萧恪便平躺在她身边。陆青婵蜷缩在被子里侧着脸看向他,雨水的味道带着微风缓缓吹进来,夜风已经带了几分凉意,陆青婵把被子掀开了一个角,轻声说:“皇上……”

    萧恪偏过头就看见了她的小动作,他眼中含了几分笑,到底还是掀开被子也盖在了自己的身上。陆青婵的被子带着她身上素有的味道,是她用的香粉、头油、泡手的玫瑰花露、甚至是屋子里的熏香,冲泡的茶叶,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股味道搅动着一个男人的天性,而陆青婵却浑然不知,她仰着脸看向他,巴掌大的脸上配着那双如春水一般的眼睛。

    “皇上怎么知道臣妾害怕打雷?”

    萧恪闭着眼,从容说:“因为朕小的时候也怕过。那时候朕的生母位份不高,我很多时候都是在兆祥所里生活的,每到春夏之交便电闪雷鸣。”

    他常常对她说起她成年之后领军交战的往事,可对于他的少年时代,却很少提及,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萧恪的声音淡淡的散在空气里:“朕小的时候争强好胜,就算怕也不说,一个人硬挨着咬牙到天亮,后来再大些也就不怕了。”

    陆青婵静静地听着,锦被之下,那双尚且缠着纱布手臂,缓缓蹭到了萧恪的胳膊旁边,纤纤的手指头,搭在了萧恪的手背上,似乎带了几分安抚之意,萧恪闭着眼睛笑,神情也是难得一见的安然:“都过去了。”

    那些独自一个人苦挨着的漫长黑夜已经久远得记不清了,早些年间还有些印象,自从有了陆青婵,那些让人恐惧的黑暗,都变成了星光璀璨的夜空,偶尔也能想起其中的温情来。

    “朕今日不是对你心生厌恶,是朕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萧恪睁开眼看向帐顶,“李授业反咬你父亲,这件事朕不得不查,是真是假还未可知,这是国事也是朕的家事,朕既不会迁怒你,也会给你父亲颜面的。”

    陆青婵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从萧恪的语气中也能窥得一二,他能对她说这些话,已经十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陆青婵轻轻嗯了声,柔顺地蜷缩在萧恪身边。

    窗外雨声潺潺,雷雨声远了,只剩下了无边的雨声,倒也给行宫里添了几分诗情画意来。在雨声里,窗外愈发寂静了。

    “书里面写雨,总是让人觉得伤感,”陆青婵轻声说,“雨打梨花深闭门、落花风雨更伤春。这些都是些凄风苦雨。”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诗里也不全是离愁别绪。”萧恪摇头,“你时常忧思,多思多感是好事,可忧虑过甚便是伤神伤身的事,还是少些的好。”

    陆青婵还在细思着什么,萧恪突然转过身,从她身后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的身子贴在一起,隔着薄薄两层布料,陆青婵能够感受到萧恪的体温,脸上彤云密布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萧恪的手放在她的腰间,他的声音从她脑后传来:“不要想了,睡觉。”

    这个男人,害怕她生出过多的愁肠,他向来希望她能够自在的活着不为凡俗所累,只不过他做的多说的少,只在细微之处才能猜到他的点滴用心罢了。

    那一日,陆青婵很快就在萧恪的怀里睡着了,这许许多多日子以来的同床共枕,她对于萧恪并不抗拒,如今她也早就准备好成为他的嫔妃了,他不去触碰那一条底线,陆青婵并不糊涂。他们两个人早已经注定搅揉在一起,无从脱身了。

    一朝风月,亘古长空。人生所求,要么是一朝酣畅淋漓的风月往事,要么便是在亘古长空之下留名留姓的功成名就。只得其一,便已经是难得的圆满了。

    陆青婵睡着之后,萧恪听着她的呼吸声越发均匀,他看着她散落在枕头上的宛若绸缎的乌发,觉得自己的心情并不平静。陆青婵向他提起关于雨的诗词,莫名的萧恪想到了一句不太应景的诗。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如今还没进八月,天气尚有余热,外头的树木大都枝繁叶茂,他和陆青婵两个人还都年岁尚轻,可无端的这句诗就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已经开始构想着未来,与陆青婵一道于黄叶青灯之下,共读诗书的情形来。陆青婵这样一个女子,也不知晓到老了该是什么模样。有一丝困倦袭来,萧恪听着陆青婵的呼吸声合上了眼睛,在意识模糊时,他突然想着,要是不能一朝白头,那便早一日到冬天吧,陆青婵在很多年前说的,用雪水煎茶的雅事,也许今年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萧恪难得好眠,睁开眼睛外头已经放晴了,陆青婵睡在他怀里尚且没有醒来。这阵子在行宫,陆青婵陪伴在他身侧,他许多日都能像今日一般得到好眠。那些深夜披衣起身看折子的往事,好像都已经模糊得记不清了。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万福从门帘子中间滚过来,几步就跑到了拔步床边,陆青婵微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萧恪恼这只小畜生惹她好睡,可偏偏陆青婵喜欢它,把它抱上了床。

    万福躺在陆青婵的怀里开心的打滚儿,咬着陆青婵的衣袖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萧恪坐在她身边绷着脸:“像什么话!”

    陆青婵还有几分睡眼惺忪,她一手搂着万福,一手去抓萧恪的袖子:“一个小畜生而已,您跟他生什么气呢?”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气,让人根本生不起气来,萧恪莫名的觉得陆青婵早已觉察到了他的软肋,并且已经娴熟的运用自如,只是她惯会装傻,总让他觉得似是而非罢了。

    萧恪来不及细想自己这个新的发现,外头方朔已经听见了里头的动静,此刻轻声说:“主子爷,大人们已经在澹泊敬诚殿里等您了。”

    萧恪只得嗯了一声,就有奴才们来给他更衣,隔着一重屏风都能听见陆青婵和万福玩得开心,萧恪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舒坦,暗道若是重新回到那一日,就该把这两个崽子全都赏给那位蒙古台吉。他堂堂九五之尊向大臣索要一只豹子,已经有辱威严,如今竟还被它抢走了陆青婵,更是让人觉得怒火中烧。

    出了万壑松风殿殿门,萧恪越想越觉得气不过,走到一半他把有善招了过来:“去皇贵妃那把万福抱走,说是小畜生身上有虫,别传给皇贵妃,每日待一时半刻便足够了。”

    肩舆继续往前走,庆节看见方朔在笑,忍不住有些不解:“师父,您笑什么呢?”

    方朔瞧了一眼坐在肩舆上的萧恪,压低了嗓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咱们皇上啊,在跟一个小畜生置气呢!”

    萧恪每日的作息十分固定,上午一直到午时都是要和大臣们会晤的时辰。中午有时候会赐宴群臣,在澹泊敬诚殿的暖阁里和大臣们一道用膳,下午便是学习祖训或者听翰林院大儒们讲学,偶尔会和陆青婵一道看书。

    晚膳便留在了万壑松风殿,晚膳后的时间便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陆青婵的伤如今也好了大半,萧恪偶尔会画两幅水墨山水,偶尔会捏着陆青婵的手写几幅文徴明的行书,那天方朔收拾桌面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陆青婵的字,都忍不住说了句:“贵主儿的字,和皇上的越来越像了。”

    若是搁在别的皇帝身上,这是件犯了忌讳的事,可萧恪听了颇有几分怡然自得,他笑着对陆青婵说:“有句话怎么说的,皇天不负苦心人。”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对着方朔说:“朕让你们准备的东西,你们都准备好了么?”

    方朔听了,忙不迭的点头:“奴才这就让庆节拿进来。”说着庆节和有善端着两个托盘走了进来,上头都是玉镯子,细数下来得有十来个。有冰种的、糯种的,还有飘花的,每个都是最上等的料子做出来的,萧恪扫了一眼还算满意。

    陆青婵走上前,摸了摸这些镯子,回过头来笑着对萧恪说:“这么多,可是要臣妾挑花眼了。”

    萧恪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不用挑,这些都是给你的。”

    别说陆青婵有些发愣,就连见惯了大世面的方朔都没有想到,萧恪看着一屋子人都傻傻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不悦:“都傻了?瞧着朕做什么?”

    陆青婵哭笑不得地谢了赏,萧恪便从这些镯子里头挑了一个最顺眼的冰种镯子给陆青婵戴上:“都不喜欢了,就告诉朕,库房里还有别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头有奴才在门口叫了一声皇上,萧恪说了声进来,那个小太监便走到萧恪身边附耳说了几句,有善离得近,隐约听见那个小太监说的是:“皇上,陆大人已经到了丽正门外了。”

    有善看了一眼陆青婵,她仍旧浑然未觉,萧恪让那个奴才下去,脸上依然神情未变:“你父亲到了,有空让你去见见。”他没有打算瞒着她,过去不愿意,往后也不会。

    倒是陆青婵轻轻摇了摇头:“皇上,臣妾要避嫌,就先不见了。”

    萧恪一哂:“这有什么打紧的。”他站起身:“朕晚点过来陪你用膳。”萧恪已经带着前仆后拥的奴才们走了出去,陆青婵站在屋子当中,莫名因为萧恪最后的几句话觉得安心。

    这是萧恪的有意安抚,也许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