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有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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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后半夜, 秋风卷着厮杀呐喊声在河朔大地劲吹而过,未曾停歇。

    一支披头散发的关外骑兵自攻往幽州城的先锋中分出,直往高耸绵延的山岭而来。

    熊熊火把的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山外天地, 马嘶人嚎,手中弯刀挥舞,故意把威吓的咆哮送入山中。

    使者被杀,幽州不降, 他们即刻攻城攻山。

    山中毫无动静, 只有零星几点火把的光亮在照着。远处混着风声而来的, 只有幽州城头上急促不停的鼓声。

    一声契丹军令, 披头散发的骑兵下马, 直扑山中那点光亮。

    漫长的山道上, 进去了就如同被裹进了浓稠的墨里。打头的尚未摸清楚走向,眼前忽来寒光一闪, 只看清一道劲瘦的少年身影,已经睁大眼睛倒了地。

    那是东来,一击杀敌后,迅速折返深山。

    后方敌兵立即朝他急追,喝叫声不断,忽而一脚踏空,方知陷入了陷阱。

    迎头几道骇人的黑影逼近,刀过头落。

    三五一股的人马接连入了山, 威吓的咆哮却变成了不断的惨嚎。

    很快山外一声怒吼, 入山的敌兵不再分散,聚齐直冲而去。

    等着他们的是一片浅溪旁的山脚谷地, 忽来乱飞箭矢,只有一阵, 但就在他们聚拢去旁边野林间避箭时,林中突又有人影游走而来,锁链声响,刀光映火送至。

    一刀之后斩杀数人,他们就及时退去,隐入山林。

    敌兵甚至来不及去追,又来箭矢。

    锁链声响,人影又现,再杀数人,疾退。

    终于,有敌兵意识到是入了汉军的阵门了,大声用契丹语喊着提醒同伴,往山外退去。

    “阵合!”后方,山宗的声音传出,冷冽如刀。

    锁链声响,人影游走,抄向退路,落在后方跟不上及时退走的几人被悉数斩杀……

    望蓟山的坑洞附近,火光飘摇。

    神容看见那仅剩下的兵卒们收了射箭的长弓退返回来,东来也领着护卫们回来了。

    她自树后走出,看着不远处那群身影。

    阵开,人影自林间迅速游走,交替而出,出刀者旁必立人掩护;阵合,一击即退,至狭窄的山间空地,拢而防守。

    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丝毫不乱。

    光是这样看,也可以相信,这些人的确是他的卢龙军。

    身前马蹄声疾至。

    山宗霍然策马到了她面前,扯缰横马,上下看了她好几眼,仿佛在确定她无事。

    神容到此时才算完全回神,转头去找那些刚刚在不远处穿梭杀敌的身影,轻声问:“只有这些人,能挡住么?”

    山宗胸口起伏,手中带血的刀指一下天:“他们能以一当百,至少关外想一夜就拿下幽州是没可能了。”

    神容抬头看天,风涌云翻,青灰天际退去,天已亮起。

    “呸!”山林间陆续走回那群身影,未申五拖着斩断的手镣脚镣,冲着这头阴阴地笑:“你别的不行,练兵可要看得起自己,老子们只能以一当百?老子们能以一当千!”

    其他跟在后面的人都应和着他的话怪声的笑,居然多了平日里不曾有过的痛快。

    就连跟在后面寡言少语的甲辰三拖刀回来,吐出口血沫子,都笑了一声。

    忽来一阵破空尖啸,如疾风劲扫,山宗迅速按马跪地:“伏地!”

    下一瞬,神容被他一把搂住,按倒在地,脸埋在他胸膛,人结结实实落在他臂弯里。

    声过后,他才松开她抬头。

    几乎所有人刚才一瞬间都匍匐在了地上,此时周遭树木上都落满了飞射而来的箭羽。

    未申五呸一声,吐出口尘土:“狗东西们这是急了!”是山下盲射而来的一阵。

    一个兵卒小跑过来,喘着气报:“头儿,他们约有先锋数千在山外,其余先锋都去攻城了,关口处还有冲进来的在往此处不断增兵!”

    山宗搂着神容站起来:“他们准备清山强攻了。”

    神容按一下急喘的心口,摸到了怀里的书卷,忽而想到什么:“他们想要金矿,但不知道具体的矿眼,应当不会真焚山。”

    “不会,所以只会集结兵力强攻。”山宗看一眼头顶越发亮起的天:“天亮了,只有利用山势来抵挡了。”

    “嗯。”神容又摸一下书卷。

    山宗忽然低头,对着她的双眼。

    她看一眼未申五他们,迎上他目光:“可还记得东角河岸,他们当初遇险的地方?”

    那群人齐刷刷地扭头看了过来。

    “记得。”山宗勾起嘴角:“好得很,就是那儿了!”

    他转头看一眼东来。

    东来看看神容,会了意,快步上前来听他吩咐。

    顷刻间,兵卒们拿木板草料去遮盖了坑洞口。

    东来带着长孙家的护卫们冲往山道,忽而刻意高呼:“快!他们要杀进来了,快随我保护金矿!”

    山外,敌兵已经大队入山,冲破山间雾霭,光脚步声都遍布山林,乍闻此声,追着声音而去,只为得到矿眼。

    无人知道他们的后方,那八十道人影已紧随其后地跟上,如同鬼影。

    神容还在原地站着。

    山宗翻身上马,俯身一伸手,抓住她手臂:“上来。”

    神容被拉着踩镫上了马背,他自后拥住她,策马即走,踏上高坡。

    东角河岸,望蓟山拖拽的一角静默垂坠于此。

    后方追来的敌兵约有数百之众,后方还分别另有两股,呈品字形围抄而来。

    东来带着护卫们迅速跑至河岸和山脉中间的下陷之处,杂草遍布,数丈见圆,坑洼不平。

    敌兵追来时,他们正奋力砍去杂草,用刀凿着那里土质的山壁,山壁上的一个豁口已经可容一人通过。

    随即回头发现了自己的处境,护卫们顿时四散而逃,东来则立即往豁口里钻去。

    披头散发的敌兵们听领头的招手一喝,顿时直扑豁口,认为那里就是矿山的矿眼了。

    连续冲入的人没有出来,反而传出了骇然的惊呼惨叫声。

    后方的敌兵收脚,有的伸头想进去看一眼情形,身后忽来飞箭,从山林杂草间射出来,逼迫他们躲避,不得不钻入,又是惨嚎。

    箭只一阵就没了,终于有剩下没进去的趴在豁口边看清了里面的情形,那里面居然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如桶一般,此时全是他们的人落在了里面,挣扎惨嚎着被泥潭吞噬。

    东来攀在豁口边的墙壁上,跃出来时,外面还剩下了近两百多人,居然接连倒了下去。

    自后而来的八十个人就像是横卷过来的,杀敌时根本眼都不眨,似乎藏了无尽的怒火,连命都不顾一般,凶狠万分,刀是武器,甚至连砍断的锁链也是武器,眼里只有杀,眼都杀红了,尽是怪声。

    原先还抵挡的敌兵渐战渐退,四处溅血。

    拦在最后方的还有一人,是刚从马上下来,持刀而立,胡衣烈烈的山宗。

    ……

    一声急切的号角声吹响,自山间往外退离,渐渐飘远。

    持弓的兵卒飞快跑至东角河岸,急报:“头儿,他们退出山外,重新整兵了!”

    追来的数百人尽灭,后方两股敌兵终于学乖了,及时退出去了。

    山宗在河边清洗了刀,抬一下手,兵卒退去。

    他起身,往旁边看,神容正坐在一旁的大石上,此时听到兵卒报的话,朝他看了过来,白生生的脸被风吹红,夺他的眼。

    山宗盯着她,声不绝放低:“暂时没事了。”

    她刚放松一些,又不觉蹙眉:“只是暂时?”

    山宗又看一眼天,从夜到日,从日升到日斜,这一通抵挡,几个时辰都过了,她这样精贵的人,到此时水米未进,都是因为跟在他身边,经历了这一通战事。他笑一下,点头:“如果没猜错,整兵之后还会来攻。”

    神容脸上依旧镇定,只是稍稍白了一分。

    山宗看着她的脸:“现在只有一个出路了。”

    神容立时抬头看向他。

    他提着刀,漆黑的眼底蕴着光,声音沉沉:“孙过折擅长蛊惑人心,忽然有了十万兵马,一定是他利用什么条件联结了其他周边胡部,或许就是金矿。他会连夜派来使者,无非也是想拖延时间让大部进关,可见这十万兵马也未必是铁盟。”

    神容想了想:“那你打算如何做?”

    “只有突袭。”他说。

    河边一声怪哼,似笑似嘲,是蹲在那里清洗的未申五。

    几十个人蹲在这河边,连河水都被他们手里刀兵上的血迹染红了。

    未申五扭头看过来,龇着牙笑:“突袭?就凭这山里仅剩的百来人,你有什么把握?”

    山宗冷然站着:“不试试如何知道?”

    未申五顿时呸一声,脸上露出狠色:“既然一去就可能回不来了,老子们为什么要跟着你去拼,真当老子们服你了?还不如现在就要了你的命,先报一仇再说!杀了你,老子们再出山去杀孙过折!”

    话未落,人已旱地拔葱一般跃起,刀从水里抽出,锁链声响,冲了过来。

    顿时其余的人全都围了上来。

    山宗眼疾手快地拉着神容挡去身后,刀锋一横,隔开他:“动我可以,她不行。”

    未申五退开两步,阴笑着握紧刀:“放心,小美人儿若是被伤到了,老子赔她一条命,她是你心头肉啊,不动她能动到你?等你死了,她就没事了!”

    说着刀刚刚又要举起,脸却陡然阴沉了,因为已听见左右张弓的紧绷声,兵卒们已经跑来,拿弓指着他们。

    东来抽刀在旁,和护卫们紧盯此处,随时都会冲上来。

    霎时间,彼此剑拔弩张,互相对峙。

    “这就是所谓的卢龙军?”神容被挡在山宗身后,握着一只手的手心,冷冷看着眼前这群人,克制着渐渐扯紧的心跳:“既然是卢龙军,因何变成这幅模样,什么样的仇怨,非要在此时要他的命?”

    未申五阴狠地瞪着山宗笑:“是啊,老子们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这就得问你男人了!”

    神容下意识去看山宗,他只有肩背对着她,岿然挺直,一只手始终牢牢挡在她身前。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了,有种就告诉她啊!”未申五狠狠磨了磨牙:“反正都要死了,还藏什么,告诉她!你的卢龙军已经投敌叛国了!”

    周遭一瞬间死寂无声,只余下一群重犯粗重不平的喘息声。

    神容不禁睁大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山宗终于动了,握刀的手用了力,手背青筋凸起,双眼幽冷地盯着未申五:“卢龙军不可能叛国。”

    未申五居然脸僵了一下,不止是他,其他人也都明显愣了一下,甲辰三一双浑浊沧桑的眼早就盯着山宗。

    “你居然还有脸说卢龙军不可能叛国?”未申五很快又阴笑起来:“说得好听,你又做了什么!为了洗去罪名,转头就将咱们送入了大牢!咱们八十四人成了叛国的重犯,你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幽州团练使!任由卢龙军的弟兄们再也回不来了!就凭这个,老子们就可以杀你十次!”

    神容无声地看着山宗,什么也说不出来,心底只余震惊。

    看不清他神情,只能看见他肩头微微起伏,握刀的手咯吱轻响,不知用了多大的力。

    未申五看一圈左右,眼上白疤一抖一抖,又看到神容身上,忽然无比畅快一样:“小美人儿,终于叫你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别怕,老子们当初眼也瞎了,如今终于能报仇了!”

    神容身上一紧,抬起头,是山宗将她挡得更严实了,几乎完全遮住了她。

    周围弓箭瞬间又拉紧,指着这群人。

    忽听一声冷笑,她怔了怔,是山宗,却听不出什么意味。

    他抬头,盯着未申五,眼都血红了,口气森冷:“说得对,反正就快死了,那好,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他一只手伸入怀里,摸出什么扔了过去。

    神容瞄见了,是那块破皮革,当初他们一起在关外那个镇子附近见到那个疯子,交到他手上的破皮革。

    甲辰三捡了起来,忽然眼神凝住了,抬头看着山宗:“哪里来的?”

    山宗说:“关外。”

    甲辰三的手抖了抖:“你一直在找他们?”

    山宗蓦然笑了,声却冷得发紧:“他们是我的兵,我不找他们,谁找!”

    未申五一把夺过那皮革,喘着粗气,眼神在山宗身上扫来扫去,游移不定:“老子不信!他还会这么好心,在找其他卢龙弟兄!”

    “信不信由你,”山宗冷冷笑一声:“我说了,我只在意结果。你们是要在这里等死,还是跟我出去搏一搏,留着命再去找他们,自己选!”

    忽然间其他的人都退后了一步,手里的刀都垂了下来。

    未申五眼里通红,如同凶兽,却又被甲辰三摁住了。

    “他说的没错。”这的确是唯一的出路了,都是军人,甲辰三很清楚,他从未申五死紧的手里一把抽过那块皮革,红着浑浊的眼,丢还给山宗:“老子信你,如果他日发现有半句假的,老子也第一个杀你!”

    山宗接住那皮革,紧紧捏着。

    甲辰三扯过未申五:“走。”

    八十人全部退去,周围持弓紧绷的兵卒们才退开,早已被刚才发生的事惊骇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东来也只瞄了一眼少主,带着护卫们悉数退去。

    山宗此时才松了刀,转过身,一把揽住神容。

    神容在他怀里微微地颤,此时才看清他手里那块破皮革,又灰又脏,上面绣了两个字,已经磨损得发了白,赫然就是卢龙二字。

    “他们说的是真的?”

    山宗缓缓松开她,眼底的红丝尚未褪去,喉间滚动:“我曾在先帝跟前立下重誓,此生都不再对别人提及卢龙军半个字,否则不只是我,听到的人也要获罪。如今看来,都是命,避不过。”

    神容忽然明白了,他为何当时说只能说这些:“你被特赦的罪,就是这个?”

    他竟然低笑了一声:“这是最重的一条。”他低下头,“你只需知道卢龙军不可能叛国,终有一日我会将他们带回来。”

    她一瞬间全明白了,当时去关外那个镇子,他说他要找的不是一个人,原来就是要找他的卢龙军。

    “他们……还在么?”

    山宗忽然沉默了,顿了顿,才说:“这已是第四年了,只找到这点线索,我信他们还在。”

    神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异常冷静的脸。

    难怪当初他说去过关外的事是彼此间的秘密。

    或许不是这一战,他仍然还守着帝前重誓,永远不会将那群卢龙军的身份暴露出来。

    ……

    灰白的日头彻底西沉时,山外的敌兵似乎也整兵结束了。

    远处关口拖延了够久,厮杀声还在蔓延,幽州城的鼓声急擂不止,声声不歇。

    未申五和甲辰三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通红尽褪,起身备战。

    二三十个兵卒牵着山里仅存的战马过来,自马背上卸下一堆软甲扔给他们。

    是之前拿箭指着他们的兵卒,也是平日里持鞭子看守他们的兵卒,但如今,他们即将同上战场,一同突袭。

    “头儿有令,穿戴整齐,等他一刻。”

    甲辰三看了一瞬,弯腰捡起,手指摸了摸那软甲,那上面的皮革,还比不上山宗之前扔出来的那块厚实。

    他忽然发现,如今的幽州军,装甲远不及当初卢龙军完备,但他们依然没有退,纵然只有这些人,还愿意跟着山宗血战到底。

    未申五拿着破布条缠上右臂的卢龙刺青,看见他已经第一个在套软甲,白疤一耸,怪笑:“再披战甲的滋味如何?”

    甲辰三捡了一件当头丢给他:“穿上,这次我信他。”

    未申五脸色数番变化,终究咬牙套了上去。

    山林间暮色弥漫起时,山宗还在东角河岸处,胡服里绑上了软甲,束带收紧,一只手紧紧绑缚上护臂。

    神容站在一旁,静默无声,只看到他护臂有一处没绑好,不自觉伸手抚了一下。

    手旋即就被他握住了,她抬头,终究忍不住问:“有没有援军?”

    “有。”

    她有些不信:“真的?”

    “我说有就会有。”山宗托起她下巴:“你不是一直很胆大?”

    她蹙眉:“我没怕。”

    “那你敢不敢更大胆一些?”

    神容眼珠落在他脸上:“什么?”

    山宗眼底漆黑:“不等去长安了,我们即刻就成亲。”

    神容一怔,人已被他拉了过去。

    他指一下前方的望蓟山:“这座山就是你我的见证,你我今日就在这里成亲。”

    她盯着他:“你当真?”

    他勾唇:“当真。”说完衣摆一掀,跪下来,拉着她一并跪下。

    高耸的望蓟山在暮色里静默,周围只有烟火血腥气弥漫,东角的河在身旁奔腾而过。

    山宗竖起三指对天,风里只有他清晰的声音:“今日在此,山为媒,水为聘,我山宗,愿迎娶长孙神容为妻,天地共鉴。”

    神容心里急促如擂,转头看他,瞬间就已被他一把搂住,唇被堵得严严实实。

    山宗含着她的唇,亲得用力,双臂一托,抱着她站起,直抵着一旁的大树才停,狠狠吮过她的舌尖。

    神容浑身一麻,像被提起了全部的心神,软在他怀里一口一口呼吸。

    山宗与她鼻尖相抵,喘着气:“若我没能回来,就当这是我一己私为,随你处置;若我回来了,此后你就是我夫人!”

    说完松开她,大步离去,迅速翻坐上马背。

    神容气息不定:“山……”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马蹄疾去,已隐入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