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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这不是时濛第一次听到这六个字。

    刚到时家的那阵子,有次踩空楼梯磕伤了腿,被来做客的傅宣燎看到,一时找不到创可贴,他也是这样凑近了轻吹伤口,自己还是个小孩,就哄小孩般地温声说:“吹一吹,痛痛飞。”

    如今再度提及,无论他是否故意,都无疑是在提醒时濛,眼前的人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并在用他的方式让周围的人变得幸福。

    他拥有一套完备的对是非善恶的认知体系,始终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而当年一无所有的时濛,正是被这一点幸福吸引,放纵自己变成求而不得的偏执狂,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仿佛一只脚再度踏入泥泞,重心稍稍偏移便会重蹈覆辙,时濛后退一步撤离风暴中心。

    “我没生气。”他坚持说,“你也没错,不需要道歉。”

    傅宣燎观察他的脸色:“真的?”

    时濛硬着头皮:“嗯。”

    “也就是说,下次……”傅宣燎的羞窘来得快去得更快,“我还可以亲你?”

    时濛一愣,被这人奇特的脑回路惊到睁大眼睛。

    然后才想起傅宣燎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想什么就说什么,从不遮掩的坦率,曾令时濛无比向往、现在却只想回避的坦率。

    “不可以。”时濛断然拒绝。

    “哦。”傅宣燎有些失落地说,“那我再努努力。”

    说着,他松开了手。

    铁门砰地一声关上,时濛转身,听到傅宣燎在身后说:“晚安。”

    从前千方百计索要的一句安心,如今唾手可得,时濛却只觉得茫然。

    进到屋里,洗完澡上床,时濛习惯性地侧卧着,双手交叉抱住身躯。

    他突然有了与人交流的**,或者说是希望得到建议。他摸到压在枕头底下的几封信,拆开其中一封,迎着床头灯光逐行逐字地读。

    他看到李碧菡对于家庭和爱情的解释,说缘分来临的时候,无人能预料接下来是雪晴天还是暴风雨。

    虽然没有找到答案,时濛却无端地感到放心。

    他合上眼睛,告诉自己,人人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只不过他面对的是一场太阳雨,先是耀眼的阳光不容他躲避,再是夹在其中瓢泼刺骨的雨,待冷气流离去,阳光又炽烈地洒在头顶。

    有人在劝他放下伞吧,不要害怕,梦里的时濛不相信,也不愿意抬头看,还是握紧伞柄,抱住自己。

    故事在那天的海上已经结束,可总有人驾着小船搅乱海面的平静,试图扭转结局。

    时濛开始发现,周围到处都有那人的影子。

    先是隔壁邻居家的老太太经常上门,有时候送一些吃食,有时候带一筐水果,偶尔闲聊几句,总是说起街那头餐馆新来的服务员,说他干活麻利肯吃苦,还说他长得帅吸引来不少顾客,老板都给他涨工资了。

    再是隔壁邻居家老太太的儿子潘家伟,帮着修热水器的时候顺便问他们家有没有房子要出租,说家里新来了个大哥烦得很,总想霸占他的屋。

    还有这一片的快递员,最近每次上门必捎带点什么,说是拿钱办事,时濛不开门他就东西和快递一起堆在门口,让人收下也不是,扔掉也不是。

    当然,多数时候傅宣燎还是亲自出马。十月中的某一天,他捧着一束花站在门口,时濛不接他就围追堵截,理由还很充分:“今天是我的生日,不可以生气。”

    时濛被迫抱起花,转身就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傅宣燎非但没挂脸,还上前踩几脚掉落的花瓣,说:“扔得好,踩得妙,这就叫风水轮流转,谁让我当年犯蠢不上道。”

    他告诉时濛自己在这儿找工作是因为太闲了,所以找点事做,还问时濛住那么大的房子害不害怕,想不想租一间出去当二房东。

    对于这种送到耳边的不得不听的内容,时濛从来不给反应,傅宣燎还是乐此不疲,见到他就跟上来,厚着脸皮当粘人精。

    连旁观者都看不下去,这天时濛从后门下楼,沿着院墙绕行的路上,听见门口处传来说话声。

    “哥,你确定这几根茎种下去能活?”潘家伟的声音。

    “不能就再种一次。”傅宣燎说,“蔷薇会绕着栏杆向上长出藤蔓,明年夏天说不定就开花了。”

    “嫂子上回都把你送的花扔了,我看他根本就不喜欢花。”

    “他喜欢的。”熟悉的笃定语气,“他从前就很喜欢花,还经常画花。”

    停顿片刻,傅宣燎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只是……不喜欢我了。”

    时濛呼吸一顿,探出半个身体看过去,傅宣燎今天依旧穿得很单薄,那么高的个子蹲在那里,低着脑袋,竟有一种与尘世隔绝的孤寂感。

    逗留在凡尘之中的潘家伟则叹了口气:“这种感觉,好像我写了一首自以为很棒的歌,唱给别人听,别人却无动于衷。”

    “你的意思是,对牛弹琴?”

    “我可没说嫂子是牛啊!”

    “我知道。”傅宣燎站起来,用脚踩了几下将根茎周围的泥土填实,“你的意思是,好不容易明白了一件事,却无法传递出去,让其他人也明白。”

    “对!这可太他妈痛苦了。”

    “既然要表达,就必须做好被误解、被不接受的准备。”

    潘家伟挠头:“可是哥你不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吗?”

    “是啊。”傅宣燎扔下手中的铁锹,“所以与此同时,我也做好了付出一切的准备。”

    潘家伟替时濛抛出疑问:“一切指什么?金钱,地位,还是生命?”

    傅宣燎呼出一口气,看向:“一切就是一切,他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啊——”潘家伟颇有感悟地叹息,“这就是高于一切的爱情吗?”

    过了会儿又嘴欠地问:“那他要是不肯要呢?”

    时濛早就缩了回去,因此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咚的一声,什么东西砸中脑袋的动静。

    紧接着是潘家伟的嚎叫,以及傅宣燎的粗声呵斥:“闭上你的乌鸦嘴!”

    事实上,时濛的确不想要。

    他不想确认,不想证明,更不想被傅宣燎步步为营地攻陷。

    可他只能躲闪回避,消极抵抗,一面盼望着阳光晒到阴暗的角落里,一面又自甘待在原地淋着雨。

    只有偶尔收到枫城的来信,他可以暂时安心地躲在伞底,多数时候关于前路的抉择,都要他自己拿定主意。

    譬如这天接到来自枫城的电话,对方自称是宠物店的工作人员,说您有一只猫寄养在这里,请问什么时候来接。

    时濛先是不解,待听说那只猫叫木木,铭牌上写的主人电话就是这个,他才恍然明白过来,大约是杨幼兰和孙雁风被警方扣押,猫暂且被送到了宠物店,如今到超过寄养期限无人管问,电话自然打到了他这边。

    听说这事,江雪第一个反对:“还要不要脸了这两个狗东西,先是养了个时沐把你好好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现在又留下一只叫木木的猫来烦你,故意的吧?”

    时濛垂眼看向掌心的疤:“不知道。”

    “那猫还抓你,亏你命大,没打完疫苗都没事。”

    “杨幼兰应该给猫打过疫苗。”时濛说,“所以我才没事。”

    对面沉吟片刻:“你想养这只猫?”

    时濛没说话,只是突然想起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他走了许多地方,好不容易找到那只猫时,心底除了麻木的荒凉,还有隐隐涌出的一点庆幸。

    又想到某天画画时,被一只猝不及防跳到腿上的猫吓到的惊惶。

    “我先去看看。”时濛说,“猫是猫,人是人。”

    毕竟有些人还不如猫,不该混为一谈。

    时濛本想打一辆出租车,来回五六个小时车程,多贴点油费总有司机愿意跑。

    可他忘了今天周六,道路交通繁忙,又逢雨天,在路口等了十来分钟,再走过两条街去十字路口等,也没等来一辆空车。

    平时不爱出门的坏处此刻显现了出来,时濛这才想起江雪说过网上也可以打车。他一手撑伞一手按手机,雨点被风吹到屏幕上,手指打滑怎么都点不开程序。

    这时,一辆黑色的路虎在路口拐弯转过来,缓缓停在时濛面前。

    傅宣燎从驾驶座下来,没打伞,走到时濛跟前:“去市区?”

    时濛摇头,继续摆弄手机。

    “那是回枫城?”傅宣燎立刻说,“上车吧,我正好也要回枫城一趟。”

    时濛抬起头,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傅宣燎一被他这么看着就没了主意,退让道:“你看现在也不好打车,不如就当征用我的车,按里程计费,如何?”

    左右短时间内是等不到车了,这种时候越是推拒反而越显得矫情。时濛自认只是想搭个便车早去早回,没有其他想法,权衡之下便点头同意。

    上车后,傅宣燎先抽了几张纸递给时濛:“擦擦脸。”

    外面风大雨大,就算有伞身上也淋湿小半。时濛接过来对着脸胡乱一顿抹,扭头刚要找垃圾桶,手上揉作一团的纸巾就被拿走了,换成一条薄毯。

    “盖着,身上都湿了。”

    傅宣燎不慌不忙地安排着,发动车子的同时将空调温度又调高了些,出风口也往时濛那边拨了拨。

    或许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直到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路上,时濛才意识到傅宣燎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其实也是过往的遗留习惯。

    就算在他们闹得最凶的那段时间,傅宣燎被他逼得再生气,也会因为下雨走过来为他撑伞,会因为他怕冷调高车里的暖气。

    风雨被隔绝在外,薄薄的毛毯将温度锁紧。时濛望向被水迹模糊的车窗外,很轻、很慢地呼出一口气,心也随着寒气排空没了依托,缓缓坠落下去。

    出发时是中午,走得匆忙,上了高速傅宣燎才想起来问时濛吃了没有。

    时濛怕麻烦说吃了,傅宣燎点头:“那就好。我还没吃,待会儿服务区买点东西对付一下。”

    到了服务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傅宣燎买了远超一人食量的食物,鸡蛋、烤肠、关东煮,玉米、粽子、烤鱿鱼,手上拎着的塑料袋里还装了各色饼干饮料小零食,种类之丰富仿佛把整个服务区可以吃的东西全都搬来了。

    车里的味道一度无比精彩。傅宣燎虽说平时不在意饮食,但到底为了健康鲜少这样不忌口,他抽出一根烤鱿鱼在时濛面前晃了晃:“你闻闻,像不像高中那会儿学校门口烤串的味?”

    时濛被迫闻了一鼻子油辣香,抿了抿唇:“嗯。”

    “尝尝看,说不定味道也差不多。”

    都送到嘴边了,时濛便接过竹签,咬了一口。

    “是很像吧?”

    “嗯。”

    有一就有二,接下来十分钟内,时濛在不知不觉中吃下了傅宣燎以各种理由递来的食物,包括但不限于鸡蛋一个,烤肠一根,玉米半根,以及咸味零食若干。

    等被填满的胃传来饱腹信号,时濛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分明说了吃过午饭,眼下大半食物都进了他的肚子,不可谓不打脸。

    时濛顿时如坐针毡,把手中的垃圾袋团了团,就要下车去扔。

    被傅宣燎抢先一步,从他手里夺走垃圾,三下五除二并到一个袋子里,开门下车前只交代了句:“坐着别乱跑。”

    时濛自然是不会乱跑的,这处服务区在浔城下辖的一个县里,人生地不熟,周围除了公路就是一望无际的田地,他能跑到哪里去?

    可傅宣燎似乎真的认为他会跑,扔个垃圾都在赶时间,伞也不撑被淋成了落汤鸡,回到车里甩甩脑袋,水珠都甩到时濛脸上。

    “抱歉。”

    他也知道自己莽撞,拿了抽纸去给时濛擦,被时濛别过头躲开,嘴角还噙着笑意:“要不你去后座吧,还能躺会儿。”

    喂饱了就哄睡,仿佛把人当猪养。时濛不动声色地蹙眉,想着远离总比就近好,到底没拒绝这个提议。

    早已不冷了的时濛把毯子叠整齐,扭身放回后座。

    然后在转回身的刹那,撞上傅宣燎直直看过来的视线。

    雨天昏暗,车内没开灯,氛围好似自上车起就已经奠定,与温暖和湿润脱不开关系。

    单方面的靠近也足以迅速缩短距离,两人近到呼吸都撞在一起。

    而此刻,时濛不合时宜地想,如果当时他留在那片汪洋大海里,是不是就不会再被勾起回忆,不再本能地眷恋对方身上的的温度?

    就像关于那只猫的零星记忆,本不该存在于他死过一次的脑海中一样,他早该脱离,不该再为这些事烦心。

    可他上了车,在还没来得及做好充足预设的情况下,因此除了面对,他别无选择。

    就在傅宣燎即将贴过来的时候,时濛抬手按住了他的肩,阻止了他的动作。

    下一刻,时濛从傅宣燎黯淡下来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个近乎冷酷的人。

    冷酷到肉眼看不出任何动摇的人。

    用另一只手解开安全带,咔哒一声后,时濛说:“我自己来。”

    字数没把控住,下章转折

    这里小傅立了个fg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