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烟火凡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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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请你忘记我姓名

    医院内,持续三小时的一台手术结束。

    患者被推出手术室,许禾言拿着手术记录单的文件夹,检查一遍,确认没问题出去。

    久站导致这一动,眼前忽然一黑,头晕晕的。

    她撑住墙面缓了一会儿,慢慢好起来。

    按照流程,将单子交给主刀医生,她又去病房向家属叮嘱完各项事宜,小碎步跑着去了更衣室。

    许禾言一边脱白大褂,一边夹着手机听电话。

    一秒,两秒……回应她的,是无人接听的机械服务声。

    与此同时,应急、消防等部门投入到救人的工作中。

    烟尘散去,入眼只有大片废墟,起重机首先投入作业,清理去上层的大块石板。

    之后,队员们趴在上方拼命刨挖,回荡在空气中的一声声呼唤,久久无人回应。

    宋居安摘了身后的装备,埋身在石堆中刨人。

    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唇线抿得紧紧的,眼球红得骇人。

    大小水泥石块,一块接一块地搬开,然而这只是救援工作的开始。

    根据当时的位置判断,七个人都埋在下层,不挖上一个小时,根本不会看到生机。

    正午过后,温度逐渐上升,每一次呼吸都热得发烫。

    宋居安带着大蒋他们,刚搬开一块巨型水泥板。

    每个人汗泌如雨,唇都白了,仍旧一刻不停地往下挖。

    从身到心都累极了,可他们不能停。

    一旦他们让自己休息片刻,哪怕一秒钟的喘息之机,可能埋在废墟下的战友,都会永远告别这个世界。

    那一刻的呼吸,是六名战友的生机。

    宋居安随意抹了把眼皮上的黑汗,眼睛涨红,找不到焦点。

    那双手更像是机械似的,磨破了,却不知疼痛的一寸一寸挖掘。

    “你手头的事故报告还没写完,这个就我来吧。”

    “这水一会儿出来再喝,现在嗓子口有点怪。”

    在这漫长未知的救援中,回荡在脑中的只有这几句话。

    无形中,仿佛也在支撑着这个大男人奋力坚持着。

    ……

    许禾言换上便装,走出电梯。

    一出来就看到大厅中央,接连几张移动病床从救护车上抬下,轮子经过之处,留下两条长长的黑色痕迹。

    像是轧过了泥水。

    她不经意将视线落在那几个伤患脸上——满脸血污、皮肤裂出红痕。

    很快这些人被推入手术室,许禾言思绪停滞,喧嚣的声音犹在耳畔。

    她下意识循那声音,一点点僵硬地偏头。

    大厅的电视机下方,聚着一群人。

    现场实拍的新闻,在几个小时内传遍各大平台,相关推送不断。

    房间里,斯微定定地看着电脑屏幕,压抑的画面以外,是刺痛人心的事故回述。

    “今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位于深城市南城区华新街贸易市场发生火灾,中午十二点火情得到控制,六名消防队员进入现场勘察,不料期间发生楼房垮塌,截止报道前,搜救工作仍在进行中。”

    再往后,是现场周边群众的采访,却再无心思去听。

    紧张的作业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压抑悲怆的气氛压的人就要喘不过气来。

    直到大蒋激动地一声吼:“在这儿,这儿有人!”

    宋居安猛抬头,一步跨过去,随后其他几名队员跟上来。

    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敲击声,那一瞬,所有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队…队长……”

    是郑岩微弱的呼救声,接着隐约还有两个人的声音,并不清晰。

    宋居安半蹲下去,探照灯打到里面,一边确认情况,一边同他说话。

    “郑岩你现在的状况怎么样,周围还有其他人吗,有没有受伤?”

    “小北和小葛…跟我在一块,他们的腿被卡住了,我的胸口上…上面压着块板子。”

    说完,他开始艰难地换气。

    宋居安让他们撑住等一会儿,随即寻找最佳入手点,安排人搬开障碍物。

    清理完表层的碎石块,就轮到那块承重板。

    队员们鼓足一口气,围成一圈同时弯身。

    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抓住边缘,抬起的一瞬,庞然大物的重量压得腿脚打颤。

    每个人额头青筋爆起,却半分不肯松懈,手边死死地扣住。

    一声高亢整齐的“一!二!三!”落下,脚下向空旷地带移动。

    在那下方,是他们的战友,如若松了手,无异于杀人!

    当把承重板扔到一旁时,他们一个个手脚抽搐,手臂撕裂性的疼痛。

    宋居安连气都来不及喘,扭头往回跑。

    郑岩三人被救出,大蒋和另外几个队员,动作小心地把人背起来。

    在经过宋居安身边时,不知是怎样的毅力做支撑,郑岩突然伸出手,抓住他。

    小伙子满脸的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气息低弱。

    “我…我哥,他就在下面,队长……救…救救他……”

    那眼底聚着光,微弱却带着韧劲。

    宋居安心中钝痛,咬紧牙关,吐出两个字——一定!

    郑岩等人被送上救护车,还有三名队员生死未知。

    下午两点,乌云自天边压上来,此时的天黑沉沉的,更像是傍晚。

    明明已经筋疲力尽,可这帮小伙子如同在突破自我极限。

    每当撑不住了,随手抓起一瓶水喝上两口,剩下的朝着脸浇下去。

    很快,再奔回到废墟上。

    在暴雨来临前,是清冷的风阵阵刮过。

    斯微和许禾言在警示线外等待了近一个多小时,面色凝重,焦灼的心情无以言喻。

    风声中,她们听见有个女孩问:“爸爸,消防叔叔们会没事吗?”

    回答坚定有力:“会!”

    许禾言腿部软颤,她克制着握紧拳,闭了闭眼,用力咬住口腔内壁。

    废墟堆上挖了多半下去,每搬一块都怀着殷切的期盼。

    数不清到底这样搬运了多少次,只觉得仿佛是在濒临绝望的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止了动作。

    “砰…砰砰……”

    节奏不一,却是真切求救的信号。

    宋居安立马跪到某一处,伏下身体,倾耳去听。

    两秒后,眼神骤亮,语速极快:“快!快从这儿挖,人就在下面!”

    话落,队员们纷纷打起精神,有序投入作业。

    各种形状大小的水泥块、塑料板压在上面,清理起来是费时间,来回几趟,又是一面巨型墙。

    光是看着,就难以想象下面的人是怎样的遭遇!

    宋居安和下面的一名队员取得联系,除了让他们坚持住以外,再多的都不敢去问。

    倒下的墙面上有裂痕,沿着周围,队员们分块搬开,五分钟过去,已经能够看到两名被困队员的小腿。

    仅剩的,是中间面积最大的那块。

    宋居安一声令下,队员们齐力使劲抬起。

    如应景般,一声闷雷轰响,磅礴大雨在那一瞬间来临。

    “砰通!”

    半面石墙脱手落地,溅起泥水。

    一群人转身冲回废墟堆,就近的队员已经将边上两名战友搀起来,作势要背的时候,两个小伙子突然向着一处跪倒,崩溃大哭。

    以宋居安为首的队员们,跑近时渐渐放缓了速度,站定的那一刻,肩膀垮下来,眼中涌上泪雾。

    在那具沾满了泥污的身躯旁,原本过去背人的大蒋,这会儿眼神呆滞,僵硬地立在那儿。

    他将生命最后的姿态,定格在了无畏献身的那一幕。

    悲凉的情绪盈在这天地间,似是某种信号的传递。

    警戒线外,围观守候的人群,雨中不散。

    许禾言猛地向下跪去,潸然泪下。

    在她身边,斯微莫名心惊,太阳穴突突直跳。

    在这之前,她已经确定了宋居安是安然无恙的,可此刻,整个人被恐惧攫住。

    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停后,放眼整片天空,阴沉暗淡,而一切又回归到平静的状态。

    郑植的遗体被放到开阔的地面上,下面衬着队员的衣物。

    全体特勤队员列队站好,身躯笔直,眼睛通红。

    宋居安向前一步,脱了自己身上的战斗服,盖到郑植身前。

    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擦去他脸上的泥垢。

    曾经的一幕幕浮现眼前……

    他们第一次并肩作战,逆行归来后,打闹着往对方脸上擦泥灰。

    在复燃的火场中,以血肉之躯掩护战友撤退,双向的奋不顾身,换来死里逃生的结局。

    不是从来没有想过牺牲,甚至做好随时献身的准备。

    可是,这一天到底还是真的来了。

    渐渐的,宋居安再也维持不住,收手,一拳砸向地面,水洼迅速晕开一圈红色。

    在看到这具没有了温度的躯体时,所有的侥幸和希望都尽数破碎。

    而这一刻,因忍耐而筑起的高墙,轰然崩塌!

    良久,宋居安以半跪之姿,在郑植身边守着。

    就这样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他克己地仰起脸,睁大了眼睛,竭力把眼眶中的酸胀感忍下去。

    阳光破开云层,普照大地。

    宋居安站在队伍左侧,沉了一口气,扬声:“向副中队长,敬礼!”

    最后一个字拉得分外长,恍惚徜徉至天边,一遍遍回荡着。

    话音刚落,四十名队员齐刷刷敬礼。

    他们,自烟火凡尘而来,向着烈灼火光而去;

    他们,是流血流汗都不流泪的铮铮铁骨;

    如今,在战友的遗体前,哀痛难耐,却任凭热泪在眼眶中打转,也要以军礼之姿送别。

    宋居安绷紧下颌,抬起的右臂刚劲如铁,肌肉直跳。

    他的眼中含着热泪,泪光扭曲了眼前那具身体的轮廓,看不清的画面,仍旧使人几近崩溃。

    敬礼足足一分钟之久,随着宋居安落下手,其他人挨个跟着放下。

    医护人员适时上前。

    郑植的遗体被抬上担架,盖上白布,推走。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幕,无声进行着。

    有的终是忍不住别开目光,趴在队友肩上痛哭。

    宋居安背过身,捂住眼,胸口剧烈起伏,再后来肩膀直抖。

    救护车停在空旷的街道上,担架车至警戒线另一头推出,民众纷纷掩唇,表情震惊沉重。

    四周一片死寂,许禾言呆怔地望去,视线追寻着那移动的白色。

    下一瞬,飞奔而去!

    “下周我调休,到那天约会吧!”

    “临时加了台手术,估计得下午才能去见你。”

    “没事,我去医院等你。”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等待。

    奔跑中的人加快速度,面上泪如雨下。

    地面的水花带着泥灰飞溅而起,沾在她白色的裤腿上。

    他喜欢她穿白色,像灵动的天使。

    她便穿了。

    而他,却再没能看到。

    许禾言一口气跑过去,站定时,认识她的医护人员自觉停下,也只有一瞬间。

    是你吗?

    当她抱着那份微弱的期许,在心中发问时,那张担架被抬上救护车。

    她慌乱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垂落下的手臂。

    腕上,系着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