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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鼓急声振地(承蒙殿下厚爱...)

    这天中午, 镇国将军与华瑶议事完毕,竟然送了她两个侍卫——那是一对身强体壮的姐妹,出身于凉州北部, 体格高大威猛,比戚归禾还要魁梧。

    她们立在华瑶的身前, 宛如一道人墙,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天光。

    华瑶抬头望着她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镇国将军的一名亲信道:“殿下不妨为她们赐名。十多年前, 北部的部族被羯人灭族,将军收养了上百名孤儿。此姐妹二人根骨壮健,脱颖而出……”

    华瑶很高兴地起了两个名字:“那就叫紫苏和青黛吧。”

    紫苏与青黛双双谢恩。

    华瑶欢欢喜喜地把她们领了回去。

    谢云潇作为军中副尉,手下也有好几百号人。他吃过午饭就去校场练兵了,没和他的两位兄长多说一句话。

    如此一来,军帐里只剩下镇国将军以及他的长子戚归禾、次子戚应律。

    戚应律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食盒。他埋头扒了两口饭,就听他的父亲问:“应律,你打算在将军府吃几年的闲饭?”

    戚应律抬起头来, 对上父亲的审视:“爹, 我学不了武功。”

    华瑶和谢云潇刚走不久,镇国将军便收敛了笑容。他不再是和蔼仁厚的慈父,眉目不怒而威, 神色肃然冷厉, 使人望而生畏。

    他取下一把沉重的长戟,放置在案前,刀刃镀着一层暗纹, 边沿凝着几点血迹。这把长戟杀过成百上千的羯人,历经重重血战, 浸盛腾腾杀气,戚应律单看一眼, 就头皮发麻。

    “爹,”戚应律勉强挤出一个笑,“你不会想杀我吧?”

    镇国将军淡淡地说:“军营不止有武将,也有文官。你不会武,不妨来做文职。”

    戚应律推脱道:“爹,我懒散惯了。”

    他爹说:“你哥哥像你这般大时,领兵打胜了守城战。你姐姐远嫁康州之前,能一个人杀熊猎狼。你弟弟比你小四岁,刚在岱州剿完匪,从岱州运来的军粮再没少过半斤。”

    戚应律笑着自嘲:“诚如父亲所言,我是戚家唯一的孬种,比兄弟们差得多。您说,我何必来军营任职,讨您的嫌?眼不见为净。”

    父亲怒声道:“你懒散在家,赋闲多年,正事没做一桩,狐朋狗友交了一群。我谅你年少贪玩,也不曾严厉管束你。上月中旬,你去花街做狎客,远低过我的期望!”

    他把长戟狠狠地摔在桌上:“堂堂将军府公子!一事无成!一窍不通!竟学会了吃喝嫖赌!”

    戚应律立刻跪下:“父亲息怒。”

    父亲袖摆一扬,竖立长戟,骂道:“我息你个王八蛋!小兔崽子!高祖皇帝亲设的规矩,大梁兵将严禁滥嫖!你倒好,呼朋引伴去花街作孽!我戚家祖上几代忠烈,出了你这等纨绔!羯人羌人的六十万兵马蓄势待发,你还有心思吃喝嫖赌!你马上给老子滚去祠堂,跪满七天,对着列祖列宗叩拜请罪!”

    戚应律垂着头,难以启齿,又不得不坦白:“父亲,儿子真没嫖,只在花街瞧了歌舞。您若不信,传大夫来给儿子验验,仍是个雏儿。”

    父亲却道:“还有脸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有此逆子,不如无子!”

    食盒被打翻了,汤水洒在地上,沾湿了戚应律的衣袖。他从小被父亲训斥,本该习以为常,但今天,他告密道:“我在农庄住了四天,公主也在谢云潇的房里睡了四夜,您怎么不骂谢云潇沉迷美色?”

    父亲皱起眉头。

    戚归禾连忙为谢云潇求情:“父亲,云潇向来谨守礼法,这里头兴许有什么误会,咱们都不晓得。或是云潇与公主情投意合,也算情理之中。他们二人年纪一般大,公主的性情活泼可爱,云潇……”

    他尽力赞美弟弟的脾气:“云潇沉稳冷静,断不会贸然行事。”

    戚应律唯恐天下不乱:“万一公主强迫他呢?”

    戚归禾斥责道:“二弟,你需得知道,云潇武功之高,远胜公主所有侍卫。我虽与公主交情尚浅,但看她大方爽直,断不屑于强迫他人。”

    父亲终于发话:“你二人替你们的弟弟瞒着此事,需得守口如瓶。”话中一顿,又说:“归禾,你二十四岁,早该议亲了。你原先忙于军务,耽搁了不少事,爹也没替你相看……”

    “爹!”戚归禾站起身来,直言不讳,“儿子有心上人了。”

    父亲讶然地问他哪家姑娘,他不肯开口,只因他不晓得那姑娘对他是否有情。

    旁人尊称他为镇国公府的长公子、凉州军营的明威将军,但他自认是一介粗鄙武夫,学不会花前月下的风情,也不懂琴瑟和鸣的美趣。他嘴笨舌拙,讲不出甜言蜜语,如何讨她的欢心?他经常惹她生气。

    知子莫若父。父亲见他欲言又止,也没追问,只道:“你既有此意,何不与她挑明?我戚家儿郎,行事光明磊落,不可畏畏缩缩。”

    戚应律点头称是。

    *

    入冬以来,凉州下了几场大雪,将军府内的梅树次第绽放,红梅白梅交相辉映,满院梅香,沁人心脾。

    华瑶却无暇欣赏雪景。她忙着接见凉州的勋贵,又要抽空与州府一同议事。每当她提起“剿灭三虎寨”一事,州府的官员都是喜忧参半,既有人支持她,也有人婉言相劝。

    愿意为凉州做实事的官员不在少数,然而众人各有顾虑。

    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事必须上报,小事也得从长计议。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底。

    《大梁律》规定,上元节是官员的休沐日,文武百官皆可告假七天。凉州的州府少了大半的人,官差们全都回乡祭祖了。

    镇国将军却比平日更忙。他派出了几十支队伍,不分昼夜,四处巡逻,以防盗匪趁机烧杀抢掠。谢云潇和戚归禾各自率领一批人马,连日值守,到了上元节次日,方才轮到他们两人休假。

    当夜,谢云潇洗完澡,披衣走进卧房,华瑶已经躺到了他的床上。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她,她双手拍床:“快点快点!我等不及了!”

    谢云潇脚步一顿,华瑶笑得打滚:“哈哈哈哈,我的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像色中恶鬼,急色的不行。”

    谢云潇道:“并无。殿下心怀坦荡,绝无一分一毫的急色。”

    华瑶搂着她的小鹦鹉枕,频频点头:“对!就是你说得这样。”又摊开被子:“你快过来。今晚下雨又打雷,我不想一个人睡。”

    谢云潇顺手熄灯,慢慢地撩起床帐。

    他的手被她一把握住,她使力将他拖上了床。

    夜色冥晦,雷雨交作,窗外雷光骤亮一瞬,照出谢云潇的侧影。他的衣袍被她扯得乱七八糟,举止依然从容不迫,好似习惯了她的无礼对待。

    华瑶若有所思:“我经常把你当暖炉,你心里委屈吗?”

    谢云潇答非所问:“你舒服就行。”

    华瑶贴近他的怀里,以命令的语气道:“我要睡了,你伸手抱我。”

    不知怎么,他今夜却也有点不情愿,迟迟没有像往常那般搂紧她。她等得不耐烦,当然也不可能哄他。

    华瑶近日发觉,她和谢云潇同床共枕时,睡得很不错。他比暖炉好用得多。他的胸膛坚实,劲力健硕,肌理分明,又那么暖和。他半夜还会给她盖被子。种种妙处,数不胜数。

    但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原本她自己一个人也睡得好好的,都怪谢云潇那天来她的房里自荐枕席!如今却和她闹起脾气,仗着他有十分之十的美色,竟想混水摸鱼地拿捏她。她自幼学习帝王之术,自然一眼看穿了他的计谋,当下连一个字也没讲,毫无留恋地抓起小鹦鹉枕,就要跳下床,奔回自己的屋子。

    谢云潇迅疾之至地揽住了她的腰肢:“殿下,今夜不在这里睡吗?”

    华瑶略微抬头,倨傲道:“不,你自己待着吧,我要回去了。”

    谢云潇在她耳边说:“你若即若离几个月,我晾了你片刻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他渐渐收紧臂力,像雄鹰抓牢猎物,决不容她挣脱。她试着掰开他的手指,反而被他推倒在床上。她正要发火,他低声说:“今天是我的生辰。”

    华瑶的脏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谢云潇的生辰是哪一天,也从没问过他,只记得他曾经告诉她,他比她大了四个月。这么一算,他的十八岁生辰确实应该是这个月的事。

    她没给谢云潇备礼,心中有些理亏,眼中倒是波光流荡,情真意切:“嗯,我晓得今天是你的生辰,所以我特意来你房里等你,为你祝寿。”

    谢云潇质疑道:“是么?”

    华瑶点头:“千真万确!”

    电闪雷鸣的雨夜,严冬的寒气隐隐渗入室内。谢云潇用被子把华瑶盖得严严实实。她拿被角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极漂亮的眼睛,潋滟如春水,含情含睇地望着他:“你不信我吗?”

    谢云潇把玩着她的一缕发丝:“信你又在骗我。”

    雷电的明辉时不时地一照而过,别有一番微妙意趣。华瑶觉得好玩,随口说:“你和你大哥都要外出巡逻,我好不容易盼到你休沐,正巧又碰上你的生辰,在你的房里等了很久。你不信我,我一点也没生气,只能怪自己……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

    谢云潇低头一笑:“你不懂何为情爱,却比谁都能说会道。”

    华瑶蹙眉:“谁说我不懂,我特别懂。”

    她博览群书,曾经偷偷读过春情话本,书中的那些淫词艳语,她至今倒背如流,怎能容忍谢云潇轻视?她记得话本里常说“亲一个嘴”、“享一次乐”,当下就扯了谢云潇的衣领,迫使他袒露大片精壮的肌理。

    通透的雷光突然点亮了整间卧房,短短几个瞬息之内,华瑶看清了谢云潇的目色,既深幽,又洞彻。

    她忍不住搂着他的肩膀,亲了一下他的唇角,尝到的滋味甚美,清香可口。她认真地亲了他好一会儿,有时也舔一舔,一路往下,停在完美的锁骨上,含着骨形吮一吮,像在偷吃一块蜜糖。

    过了半晌,她才问:“怎么样?”

    他哑声道:“什么怎么样?”

    华瑶解释道:“送你的生辰礼,恭喜你成年了。我并非没有准备,你看,这不就送出去了。”

    谢云潇离她更近:“这般贺礼,也送过别人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亲别人。你是第一个有此殊荣的人。”

    谢云潇一手揽着她的后背,道:“承蒙殿下厚爱,我不胜荣幸。”

    他的掌心滚烫,犹如一团猛火抵在她的脊骨。

    她只觉温暖,欣然道:“好了,睡吧。”

    他却问:“我能否给您回礼?”

    华瑶不假思索道:“不行!”

    谢云潇似乎很难受。他低下头去,在她的颈肩蹭了蹭。她抚摸他的喉骨,听见他极轻的喘息声,那轻微的声息激得她耳根发痒。

    这一呼一吸之间,华瑶的香气透入骨里,更难自抑。谢云潇自言自语道:“以后少来我的房间过夜。”

    华瑶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她呢喃道:“不,你管不了我,我想来就来。”

    谢云潇暗忖,她既没有心,自然也没有良心。她方才说,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这句话,无论如何用不到她的身上。

    屋外的急风骤雨来势汹汹,敲窗作响,华瑶小声道:“凉州的上元节也有灯会,后天要是不下雨,你带我去看看延丘的灯市。我想见识延丘的风土人情。”

    她快睡着了,口齿不清地问:“好嘛?”

    她听见他答了一声:“好。”又抬手将她揽入怀中:“当年在京城……”

    她沉入梦乡,不记得他后来说了什么。

    *

    隔天一早,雨停了。到了晌午时分,大街小巷的积水也被清理干净,六街三市都开始张罗香花灯烛,家家户户悬红结彩,道路上锣鼓喧天,人烟稠密。

    众多少女少年头戴假面,腰缠锦布,扮作五谷之神、花果之神、九天鹰鸟,四海鱼虾,随着乐声而舞。直至傍晚,五光十色的灯辉照耀夜景,遍地灿烂,满街明莹,酒楼茶馆之外挤满了人,也有摊贩在路边叫卖应时小吃,烹炸煮煎炒炖的菜品样样俱全。

    华瑶看花了眼。她说:“你们的凉州也灯市也很热闹。”

    谢云潇道:“没有丝竹管弦,只有鞭炮锣鼓,不嫌吵么?”

    武功越高的人,耳力越强。华瑶明明也受不了鞭炮的吵闹,却说:“流传多年的民俗,自然有它的道理。”

    她和谢云潇都戴了面具,正如两年前他们在京城共度的那一夜。

    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

    两年前,她就觉得他的手极美。眼下他们混熟了,她也可以随便摸了,很是尽兴。

    华瑶停在一处摊位之前,买下两块凉州软香糕,包在油纸里。她左手抓着油纸,右手牵着谢云潇,正要去河边租一艘小舟逛灯,却见不远处有两个熟悉的人影。

    那二人未戴面具,正是戚归禾与汤沃雪。

    戚归禾身穿一件淡蓝衣袍,长身玉立。汤沃雪立在他的身旁,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细巧的莲花灯。

    铁丝撑起莲花的枝叶,浅红纱绸捧出朵朵花瓣,花芯的灯烛莹光绮丽,盛装打扮的汤沃雪远比花灯更娇俏。

    她额间贴了花钿,发髻斜插一支玛瑙簪,杏眼含嗔,桃腮微红,似羞似喜,红唇带笑。她问:“你亲手做了莲花灯给我?”

    戚归禾两手背后,低语道:“只怕你不喜欢,不愿意收。”

    “将军,”她忽然问,“你的心意,亦是如此?”

    戚归禾与汤沃雪相识多年,也算是青梅竹马。

    戚归禾是镇国将军的长子,天生长了一副好根骨。自幼年起,父亲每日督促他练武,他学遍了刀剑拳法,融会了百家之长,也受过不少伤。他与汤沃雪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汤家的医馆里。

    彼时,汤沃雪的祖父亲自为戚归禾正骨。汤沃雪则在一旁细细观摩。

    祖父称赞戚归禾年纪轻轻,修得一身精纯阳刚的雄厚内力,境界高妙而深远。他说着,就解开了戚归禾的衣扣,要看他的肩膀伤处。

    那一年的戚归禾仅有十二岁,已知晓男女大防。他非要让汤沃雪回避。

    汤沃雪瞪圆了一双眼,对他破口大骂,直说什么“医者仁心”,“病患无男女”,又训他古板守旧,陈词滥调,她根本不屑于偷觑他。

    骂完这话,她就跑了。

    汤沃雪的祖父没管孙女,先帮戚归禾正过骨,抹过药,才说:“公子,老夫有一事相求。”

    汤沃雪的祖父当得起“神医”的名号。他行医数十年,悬壶济世,京城的贵人们都希望他留在皇宫,他却告老还乡,执意返回了凉州。

    他在凉州开设汤氏医馆,治病救人,妙手回春,药材都卖得比旁人更便宜。

    他既开了口,戚归禾断不会回绝。

    戚归禾问他有什么事。他道:“老夫的孙女,阿雪,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是老夫生平见过的悟性最高的孩儿,最适合学医问药。老夫感念上天恩德,让阿雪投生到了汤家,假以时日,她必能传承汤家的衣钵,青出于蓝胜于蓝。 ”

    戚归禾道:“听着是好事,我有甚么能帮到的?”

    汤沃雪的祖父回答:“老夫年近百岁,行将就木的年纪,日复一日的衰迈,唯一牵挂的只有汤家阿雪。阿雪在医道上的聪慧,远胜老夫所有徒子徒孙。她尤擅解毒,六岁能默写《毒经》,也爱钻研针灸,已至绝顶之境。可她到底年幼,性子浮躁 ,沉不下气,受不得屈。如你一般的男子让她回避,她又急又怒,无计可施,怨恼你们不把她当大夫……”

    戚归禾忙道:“我绝没有一丝一毫看轻小姐的意思!”

    祖父微微一笑:“老夫晓得。公子是将军之子,正直端方,臻此武德境界,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与阿雪年岁相仿,你开解她的话,她能听进去。”

    戚归禾拜别了汤沃雪的祖父,在医馆的后院里找到了汤沃雪,她眼眶泛红,正在挑拣药材。

    戚归禾言词极是谦逊客气。他说:“小姐,你医术高,戚某佩服你!”

    汤沃雪怒目而视,骂道:“你不会讲话就闭嘴!”

    戚归禾道:“我把你赶出门,对不住,向你赔罪。你别哭了。”

    汤沃雪拍响了案板:“我流眼泪,跟你半点关系没有。我刚切完蒜瓣!你闭嘴,别来烦人。”

    戚归禾心想,她真凶啊。她一点武功也不会,还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哪个病患敢惹怒她?可他受了她祖父的委托,断不能半途而废,定要认真开解她。

    从这天起,戚归禾一有空就来医馆。他经常帮汤沃雪料理药材,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各类炮制方法,成了汤家医馆的半个学徒。

    他在校场受伤,来了医馆,直接找汤沃雪。他眼见她的医术与日俱增。到了十六岁那年,她出师在外,单开了一家自己的医馆,也带了几个徒弟,生意十分兴隆。

    同一年的夏天,羯人的一个部落发兵攻打月门关。

    镇国将军给戚归禾指派了职位。戚归禾被调往凉州北部,在月门关驻守了四年,也和汤沃雪书信往来了四年。

    等他再度回到延丘,他将近二十岁,尚未娶妻,汤沃雪也没嫁人。他仍然常去她的医馆。明明身上没有一点伤,却要看她这位大夫。

    戚归禾没有闲着,总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清扫医馆的后院,擦拭案桌和窗栏,搬运沉重的箱笼格柜,病患们以为他是医馆的杂役,喊他“小戚”。还有人见他年轻英俊,勤劳踏实,便和汤沃雪打起商量,愿意出重金将他买下。

    汤沃雪问:“买回去干什么?”

    客官笑说:“亏不了他!入赘我家,做女婿!”

    汤沃雪把算盘扔在了桌上:“敢问阁下,您来我的医馆,是看病来了,还是挑女婿来了?!”

    她一句话就把人得罪了。

    客官走了,她还在气头上。

    风炉下的浮炭被烧得噼啪作响,火花四溅,她一心一意地熬药,脸颊映着火炉的红光,亦如沾染了秋日晚霞。

    之后不久,她的医馆越开越大,汤家这一代英杰频出,她只在他们遇到疑难杂症时出诊。

    又过了一段时日,她的祖父去世了。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没出门,戚归禾很是担心她,派人给她送信,她一封也没回。

    她为祖父守孝一年,期间从未懈怠学医,坊间传闻她早已超越了她的父辈。

    凉州名门望族的公子差遣媒婆去汤家提亲,汤沃雪一律回绝,那些媒婆就说她要效仿她的姑母,终身不嫁。

    几番牵扯下来,戚归禾也不晓得,传言有几分真,汤沃雪又有几分情。

    戚归禾万万没想到,汤沃雪会直接问他的心意,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热闹非凡的上元节,莲灯的火芯荧荧煌煌,光色夺目。

    他握紧她提灯的手,道了一声:“阿雪。”

    汤沃雪低下头:“你只会叫我的名字?我从你嘴里听不到一句甜话。”

    几步开外之处,华瑶拉着谢云潇躲进了一条巷子里。他们二人耳聪目明,皆能听清戚归禾与汤沃雪的声音。

    华瑶轻轻笑道:“你大哥不会说甜话,我倒是很会。怎么样,云潇,你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并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懂得每天拿甜话哄你。”

    谢云潇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在哄我。”

    华瑶道:“不然呢?”

    谢云潇岔开话题,道:“我大哥和……”

    他本来准备说“汤大夫”,话中一顿,改口说:“大嫂两情相悦。甜言蜜语,不说也罢,尽在不言中。”

    华瑶暗生疑端,就道:“我和你也是两情相悦吧。”

    她摘下了面具,直视他的双眼。

    她戴着他送的那支牡丹钗,雪白的脸颊微微泛红。

    夜深寒露重,水珠顺着屋檐翘角滑下,沾到了她的脸上。谢云潇左手食指的指尖揩去那滴水珠,拇指往下,轻轻划过她的侧脸。

    谢云潇与华瑶相处了几个月,差不多摸清了她的脾气。她的公主秉性深入骨髓,几乎厌恶一切冒犯。他顺着她的意思道:“殿下言之有理。”

    华瑶的目光忽然转到他的背后。

    他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来了。他道:“大哥,汤大夫。”

    华瑶拽着他的衣带玩耍:“你刚才和我讲话的时候,明明喊的是大哥大嫂。”

    幽暗岑静的巷子里,矮墙一侧的枯枝残叶在风中晃荡,好在一盏莲灯为此地带来光亮,消解了寒意与晦色。

    汤沃雪提灯静立,笑说:“什么大嫂,八字没有一撇。”

    “阿雪,”戚归禾道,“你方才讲,你愿意……”

    汤沃雪止住他的话:“回家再说。”

    华瑶兴致勃勃地插嘴:“哪个家呢,镇国将军府吗?以后将军府也是阿雪的家。”

    戚归禾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华瑶又爽快道:“戚将军,你私下里,可以称我为弟妹。”

    确实,想到公主在谢云潇的房里不知睡了多少夜,戚归禾也不好推脱,就说:“弟妹。”

    华瑶点头:“嗯,大哥。”

    她这番言论,其实也经过深思。

    等她年满十八岁,父皇必然会为她赐婚。

    虽然她不受父皇宠爱,但她讨取了太后和三公主的欢心,对于自己的婚事,她并非完全不能做主。纵观京城各家的贵公子,与她年纪相近、又洁身自好的男人,也就那么几个,她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没有一人的家世在谢云潇之上。

    她的养母是淑妃。淑妃的母族姓朴,朴家本是清流世家,受了昭宁十九年文字狱的牵连,大不如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朴家在朝野仍有一席之地,这一代也有年轻聪慧的公子,二十岁就中了进士,现任职于翰林院,华瑶私下里唤他一声表哥,他也叫她表妹,其实二人并无血脉之连。

    太后曾经问过华瑶,愿不愿意纳取朴公子做正房,华瑶委婉地回绝了。

    驸马不能担任官职,只能尽心侍奉公主,还要容忍公主的三夫四侍。而朴公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他留在朝堂上,大约会给她更多助力。

    反观谢云潇,他什么都好,也不爱凑热闹,正适合进她的公主府,做她的四驸马。

    谢云潇的父亲手握兵权,外祖是皇帝倚赖的重臣,父族满门忠烈,母族闻名遐迩。

    而谢云潇恰好不是长子,不随父姓,不能承袭父亲的爵位。

    他的母族世代尽忠于皇帝,深受宠信,投诚于谢家,就等于投诚皇帝。

    总之,谢云潇的方方面面恰到好处。

    如果华瑶能把谢云潇娶进门,对她的地位大有助益。她一时想不出比他更适合做自己驸马的人选,索性顺水推舟,因势利导。

    她第一次见到谢云潇时,绝无这般打算,那时他真是清高冷傲,宁愿在凉亭里看书,也不与任何人交谈。短短两三年的功夫,她摸也摸了,亲也亲了,是该给个名分了。

    华瑶与戚归禾认过亲之后,汤沃雪的脸色更红。她没说什么,默默地走在前方,与戚归禾并排同行。

    华瑶拉着谢云潇的手,跟在他们二位的背后,顺道观望周围的摊贩。她记得谢云潇喜欢民间的木雕,掏钱给他买了一些。她没挑贵的,全是几十铜板一件的便宜货。

    他们拐入一片茂密的松树林,谢云潇摘下面具,收了华瑶的礼物,把玩片刻,由衷地笑了一下。他这样笑起来,光华更盛,华瑶大概明白为何周幽王甘愿烽火戏诸侯,挥霍千金换得褒姒一笑。

    华瑶远比周幽王更俭约质朴,只用两百铜文就博取了美人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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