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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回 酒后吐真言

    赫连钰刚入口的一杯酒,惊得悉数吐了出来,淋淋漓漓泼洒了一身。

    一旁侍候的瑞郎赶紧拿白绢子去替他擦拭,百忙之中回头瞥了眼说话之人:能一句话便让侯爷如此失态的,还真真儿是头一个。

    却见门口立着的,是个白衣俊俏小书生。

    鬼知道,苏柒躲在那一丛翠竹后面,几乎要将人家一竿竹子揪秃了,才终于下了决心进来。

    她觉得,有些事与其暗自愁肠百结,不若当面问个清楚。

    偏偏,原本同样愁肠百结的赫连钰,那下了许久的决心,却在抬眼望见她的一刹那,瞬间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他定定望了她片刻,那一双清亮眸子盈盈如春水,汩汩地涌入了他心肺,犹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让他觉得醉生梦死的整个人都重新活了起来。

    膛子里一颗心乒乓跳得厉害,他却强自按捺着,对她柔柔一笑:“苏兄弟,真是好久不见。”

    苏柒眼眸掠过桌上的两副茶具杯盏,和娉娉袅袅跪侍一旁的瑞郎,扯了扯唇角:“侯爷好雅兴。”

    你们二位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手挽手肩并肩地一起来南风馆嫖小倌儿,呵呵,当真是好雅兴!

    “先前与位朋友相约,他有事先行一步。”赫连钰邀苏柒坐下,瑞郎早已有眼色地撤了慕云松的杯盏,换上一副新的。

    “苏兄弟此番,又是从何处来?”赫连钰心底暗叹:果然,能遇见他的皆不是寻常地方。

    “我么,”苏柒一时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索性套用慕云萱的说辞,“随便逛逛,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刚好看见侯爷在此独饮,一时起意进来打个招呼。”

    你这个一时起意,起得甚好,赫连钰愉悦笑道:“我正感慨独酌无相亲,没趣得很,既然苏兄弟来了,不妨对饮几杯?”

    对饮……苏柒为难地咬了咬唇:对于自己那拿不上台面的酒量,她心里还是清楚的。

    但此番本为套赫连钰的话来,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若不将他灌醉,又如何掏出他的真心话来?

    想至此,苏柒展颜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对饮了几杯,一旁的瑞郎知晓赫连钰的酒量,见他白皙脖颈已然绯红一片,持杯的手都有些轻颤,实在忍不住,暗自扯了扯赫连钰的衣袖,低声劝:“侯爷……”

    却被赫连钰不着痕迹地推开,笑道:“无妨,本侯今日与故友重逢,不胜欣喜。”

    苏柒意味深长地望了瑞郎一眼,看他一双如水明眸中流露出淡淡委屈落寞,轻笑问道:“侯爷好此道?”

    赫连钰被她问得顿了顿,索性不否认亦不承认,反问:“苏兄弟你呢?”

    苏柒心想:若说我不好这龙阳之风,只怕他也不会再跟我说掏心掏肺的话,遂笑道:“我以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心之所向,无关乎男女。”

    她这话出口,赫连钰竟平添几分安心,与苏柒再对饮一杯,饮罢眼中已是一片朦胧之色。

    “才入相思门,便知相思苦。相思之最苦,不是生离死别,不是咫尺天涯,而是爱上一个万万不该爱的人。”赫连钰修长手指捏着酒杯,呢喃叹息,“苏兄弟,我要成亲了……”

    苏柒本欲劝上一劝,既然不爱,何必搭上一个无辜女子的终生,然此时看他赫连钰念及“成亲”时,眼中那一片湿漉漉的迷离,忽然便似触摸到了他心底无可奈何的哀伤。

    他确是爱上了一个万万不该爱的人。

    苏柒记得,在她昨夜那光怪陆离的梦里,曾见慕云松与赫连钰并肩双双跪下,恳求老王妃的成全,老王妃颤巍巍指着他们鼻子大骂:“孽障!除非我死了!”忽而又见侯爷夫人持剑冲来,一剑直刺慕云松胸口……

    苏柒蓦地一个激灵:若他二人当真走到这一步,面对的情景也大差不差,断断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一段孽缘,注定终生纠缠,却谁也许不了谁的未来。

    苏柒忍不住叹了叹,却蓦然间被赫连钰抓住了一只手。

    她手中的酒杯落地,溅了她满衣摆的湿,“侯爷你……”她方要嗔怪,抬眸却见他一双泛红的眼眸,似看着她又似未在看她,迷离得厉害。

    “侯爷醉了,还是早些歇着吧。”她说着,用力去抽自己的手,百忙中去寻瑞郎来搭把手,却发觉这小倌儿早已“有眼色”地不知去向。

    苏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赫连钰头靠着软塌闭了眼,扯着她的手喃喃道:“你说,我是不是痴傻了,初见你时未觉得你有多好,不见你时,你偏偏夜夜入我梦中,让我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苏柒听了半天,方明白了:敢情赫连钰把自己当成了心上人慕云松,才会说这些情话。

    又听他继续倾诉:“我自恃是个随性之人,素来不拘小节,偏偏对你……”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浅浅摩挲,“我闭上眼,便能忆起你的眉眼,你的笑意;我摊开手,便能感受你掌心的纹路,你指尖的微凉;我记得你发梢拂过的微痒,我留着你唇上的味道……”

    苏柒听至此,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他他二人……都已经亲过了?

    赫连钰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她已全然没在听,只觉得一棵毒藤从她心底挣扎着破土而出,瞬间勒紧了她的心肝五脏,又伸出一颗颗毒刺扎了进去,生疼……

    原来,他二人早已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一对,她这个幌子,又何必在这里愁肠百结、自作多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岂能问得明白?

    “你折磨我至此,你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赫连钰这带着酸楚的一问,让苏柒愈发感怀:你们如何是好,我呢,我又该如何是好?

    她深吸一口气,佯做平静道:“既然心向往之,就不必在意世俗眼光,世间终成眷属者,无外乎‘坚持’二字。”

    似是说给他听,又似说给自己。

    说罢如释重负,再去抽自己的手:“侯爷醉了,且歇着罢,我先告辞了。”

    偏偏醉酒的人愈发执着地不放开:“这次,你又要去哪里?”

    要去哪里?她之前只觉得北靖王府是牢笼桎梏,如今,怕是整个广宁都待不得了。

    她张了张口,想要故作豪爽地丢下一句“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偏偏听他愈发沉沉迷离的呢喃:“我若愿意放下一切,只遵循本心,你……留下可好?”

    我留下?苏柒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留下做什么,跟那位可怜的江小姐一道,继续给你二人的恋情做幌子?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但眼前的赫连钰已不需要她作答,问完这一句,便侧头沉沉睡了过去。

    却依旧抓着她的手不松开。

    这冤大头做的……苏柒忽然觉得憋闷无比,索性拿起桌上的酒瓶,仰头一股脑喝了个干净。

    喝罢胸中一通灼热,头脑一片朦胧,依稀想到:自己是不是无意间上演了一出“贵妃醉酒”加“昭君出塞”?

    果然,酒后容易吐真情;果然,抓不住的人才会竭尽全力被挽留。

    苏柒深觉,经此一夜,她之于世间情爱,平添了许多见解,深奥得足以与李锦黄四娘之流坐而论道了。

    只是,这“平添”的过程,实在心酸难受了些。

    她兀自呵呵苦笑了一番,侧头望着醉得不省人事的赫连钰,喃喃道:“侯爷……我把比命还重要的……给你了……算是报了你的恩罢。”

    她说着,却觉脸颊微热,竟是一行泪不知何时滚了下来。

    怎么就哭了呢?大恩得报,该高兴才是……她在心底窃窃嘲笑自己的痴傻,低头用袖子抹了把脸,再抬头,却蓦然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那眼眸闪烁不定,仿佛一坛骤然打翻了的酒,混淆着惊诧、不解、惶然、哀伤的五味杂陈。

    苏柒定了定神才看得清楚,却不知自己该是个什么情绪,只得呵呵傻笑:“王爷,你怎么又回来了?”

    慕云松瞥一眼醉意沉沉的两个人,和扣在一起的一双手,抿了唇一言不发。

    他一路将慕云萱拎回王府,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待到兰心苑找下人问过,便轻易问出了慕大小姐今日的行程。

    听雨轩,那是什么地方!慕云松心中蓦地一沉,几乎是一路飞檐走壁地赶了回去。

    他想要抓住她狠狠打一顿屁股,让她吃些苦头才得安分些,他又怕她在南风馆受了惊吓,想要好好安慰,却更担心她生气质问“王爷你竟敢背着我去逛青楼?!”

    他想过了种种,偏偏看到了万万想不到的一种。

    “你给了他什么?他又为何让你留下?”

    这话问得犀利,苏柒抬头盯着那张渐渐发白的脸端详一阵,忽而笑道:“王爷,听墙角可不是什么好嗜好。”

    说着,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挂着泪,想要抬手去拭,偏偏右手腕被赫连钰叩得紧紧,又徒劳挣扎了几下,一脸无辜地望着慕云松:你看,真是不能怨我……

    忽而被一只钳子似的手握上小臂,惹得她吃痛地叫了一声,心痛地把自己终于解放的右手伸到唇边吹了吹,嘀咕着:“一个两个的暴力,都把我弄疼了……”

    她这话惹得慕云松愈发浮想联翩,胸口似压了千钧重的大石般憋闷难过,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才理清了问题的根源:“你跟赫连钰,何时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