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上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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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恨

    >    钟意自然知道, 乔杭当该是没有那个资格敢直接对她的院子指手画脚、大拆大改的,她之所以能这么做,身后必然是有王府的主人示意。

    只是钟意方才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在林府那日燕平王妃待她尚且算是“和蔼可亲”、“慈爱有加”, 这才过去几日, 自己怎么就突然招了燕平王妃的嫌, 惹得人家不快, 要用这种算不得多高明的手段来提醒钟意“注意自己的身份”了呢?

    闹了半天, 原来还是为了那包红豆糕。

    先是惹得林宵无故跑来对着钟意发疯,再是害得燕平王妃对钟意印象欠佳, 钟意一时都忍不住觉得那包红豆糕与自己八字不合, 燕平王世子专是做来故意克自己的了。

    不过想想也知道这念头实在是很无稽的, 钟意轻轻地叹了口气, 无可奈何地认命道:“那日确实是我与世子有所逾矩,王妃娘娘既然知道了,觉得我妖娆不端庄,也是理当如此……”

    “我自是认得清自己的身份,知道以我这般卑微的出身,能嫁入燕平王府,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报了。对于王妃娘娘, 只有无尽的感恩仰慕之心,绝没有过半分忤逆不顺之意。”

    ——别说燕平王妃今日只不过是派了几个人过来改改钟意院子里的摆设罢了,倘若来日燕平王妃看钟意不顺眼,想把她整个人都“改一改”, 钟意也没有推拒的权利。

    钟意想到这里,实在是觉得无力得很,也无趣得很,从赵府的大夫人到舅母林氏,从承恩侯府再辗转到燕平王府,她好像总是逃不开被这些上面的“夫人”们以各色看狐媚子的眼神提防打量的命运,也总是逃不过被她们放在手里任圆任扁随意磋磨的份儿。

    这种一眼看得到头、恍惚间好像与前世也没有什么区别的日子……钟意有时候想想,都不知道自己侥幸能得以重活一次,究竟活出个什么意思了。

    因位卑而隐忍,因势弱而顺从,为了一个睡梦中希冀着的可能会有的“美好”结局而在林氏手下乖巧听话了两年余,最后的结果呢?本以为婚姻会一把是打开承恩侯府牢笼的钥匙,结果走出去才发现外面站着的是一个虐待成性的男人。

    这下连性命都成问题了,不得不再披坚执锐,扔下脸皮、踩着自尊,茫茫然地四处求助。

    现在林氏不成问题了,问题换成了燕平王妃。

    或许是能讨好得了的,或许是讨好不了的,谁又能说得准呢,人心里的偏见是那么的坚固,从出生起就先以彼此的身份为界划出了各色条线,钟意也许踽踽独行一辈子,都跨不过其中的任何一条。

    其实今天这委屈受得倒也并没有什么,但就如压住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让钟意感觉没意思了起来。

    她就是很突然、很暂时、很任性地不想再讨好任何人了。

    哪怕就放纵这么一刻也好,钟意已经感觉自己被压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只是还请乔杭姑娘转告王妃娘娘,”钟意的神情里添了分明显的倦怠,蔫蔫道,“我一向自知身份,只是世子殿下与我的,我也不敢不要;世子殿下不给我的,我是更不敢去伸手的。”

    ——所以,何必呢,真要是这么看不惯,不如先管管好自己的儿子。

    乔杭听得大为尴尬,这回连礼都没行好就着急忙慌地转身走了,像是生怕自己迟了一步,就会从钟意嘴里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大不敬之言一样。

    钟意在燕平王府的人走了很久之后都还站在梧桐林里没有出来,她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整理一下自己阴郁的情绪,把它们深深地埋到最下面去,不然钟意怕自己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结果刚刚整理好心情,绕过一棵梧桐树往自己院子那边走,便直接撞上了一道清隽高瘦的身影。

    对方也不知道站在这里有多久了,看到钟意望过来,也依然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像是在深深地压抑着什么痛苦一般。

    可那真是太好笑了,钟意忍不住想,我又拿什么东西去同情人家呢?他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痛苦”呢?我们这院子里的五个所谓姐妹们之间最深的痛苦,不都是因为这个人而起么?

    因为他,才会被强加于那般的姻缘。

    钟意知道她在迁怒,也知道她这样是不对的、不应该的,但没有人是圣人,此时此刻,在钟意被自己未来的婆母用近乎于“侮辱”的方式挑剔过之后,再回想起自己刚刚回来时那个卑微的“不与人为妾”的渴望,钟意便很难对着骆琲摆出好脸色来。

    “五妹妹,”出乎意料的是,似乎是感受到了钟意目光里不加掩饰的不喜与敌意,骆琲沉默了半天,却还是主动打破了沉默,然后一开口便问了一个让钟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你恨我么?”

    钟意咬了咬牙,勉强地牵扯着脸颊上的肉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冷淡道:“表兄何以说出这样的话?舅母一向教导我们,我们乃是一家人,一荣俱荣……”

    “不管你恨不恨我,”骆琲轻轻地打断钟意,平静道,“我自己,却确实是很恨骆翀云的。”

    “二妹妹嫁到王家去,三个月后便诊出了喜脉,六个月的时候人就没了,可甚至一直拖到她尸骨都臭了,王家才姗姗来迟派了个人过来报丧,”骆琲闭了闭眼,脸上掠过一丝明晰的痛楚,轻轻道,“我赶过去收殓的时候,尸身已经完全肿了,半点看不出她曾经的模样,不,应该说是半点人样都看不出了……她肚子里甚至还怀着王家的孩子,可竟然,可竟然,人就这么没了。”

    “那时候,我便对自己发誓,绝不会允许家里的任何一个姊妹再重蹈二妹妹的覆辙了,”骆琲轻轻道,“定西侯府的事儿,我知道我执拗不过母亲,便只能蜿蜒曲折地求到了韩老那里去,韩老心善,爱惜后生,终究是不忍看我埋没,我考中贡士,本以为有这功名加身,母亲不急着让我承袭祖职,定西侯府的事情便也算是过去了。”

    “没成想,走了个定西侯府,还能再来燕平王府,”骆琲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你们一定都很恨我吧,就算你们嘴上不说,心里不想,夜深人静的时候,苦到咬着牙熬不过的时候,午夜惊梦睡不下的时候,心里必然还是会对侯府,对母亲与我,有着抹不去恨意的吧……这也是应当的,因为连我都很恨我自己。我这些年读的书越多,就越是恨自己的无能。”

    “我前两天翻中唐史,偶然看到李山甫的那首《代崇徽公主意》,”骆琲低着头轻轻道,“说得多好啊,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我这两年时常在想,我学四书五经,究竟是在学什么,我读了这么多书,又究竟到底读到了什么。”

    “好像什么真正的本事都没有学到,好像也什么东西都没有读出来,”骆琲苦笑着叹了一口气,神色平静地自我评价道,“还是这么无能,还是一点用处也派不上,还是应了那句‘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五妹妹,对不起。”

    钟意沉默了许久,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心里自觉最对不住的,也不是我,而是二姐姐,”钟意面无表情道,“我确实并不恨你,但也不会对你说任何一句原谅,更不可能代替二姐姐与你说句‘无妨’……但是,我心里有一句话,或许会冒犯到你,但现在确实很想对你说。”

    骆琲怔怔地望向钟意。

    “如果林姐姐知道你会说今日这番话,她定会羞耻于曾与你并称为‘林骆双璧’,”钟意下巴微抬,望着骆琲冷冷道,“如果你们二人能易地而处,换了林姐姐为男儿身,她一定不会把大好时间浪费在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乃至最后的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中。”

    “你读了那么多书,学了十余年的经世致用之学,你今天告诉我,你什么都没有读出来,什么都没有学得到,”钟意直视着骆琲的双目,忍着话音里的哽咽含泪逼问道,“那我现在问你,倘若连你这个阖府读书读得最多的人都什么用处也没有的话,这承恩侯府百年后的门楣,该由谁来抗?又有谁能扛得住?”

    骆琲的神色猛然变了。

    钟意从没认同过林氏的做法,她说她不恨骆琲,她是真的不恨骆琲,但她也是由衷地恨林氏。——自从她知道林氏欲把她嫁与定西侯世子为妾那日起,那恨意发自心底,从未断绝。

    但钟意恨的是林氏,不是承恩侯府,因为承恩侯府里不是只有林氏这么一个人,这座阴森暗沉的侯府里埋藏了钟意回来后的两年光阴,里面大多是隐忍的、不虞的,但不可否认的,再是密密麻麻的压抑氛围里,也曾漏出过轻松欢愉的时刻。

    骆琲今日的这番言语,未免让钟意替另外的那四位姑娘感到不值。

    ——并不是所有的姑娘们都如钟意般排斥林氏、排斥被她安排的婚姻的,她们出嫁时的年纪大多很小,入府的年纪就更小,林氏在笼络人心上还是很有一套的,她们又都多多少少地与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很容易便能被林氏洗脑成功,把牺牲她们换取政治资本的婚姻当成为了家族存亡而自我献身的荣誉。

    更何况,即使是钟意这么不客观的人,也得说,骆琲确实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不仅仅指他那张闻名洛阳的脸。

    四姑娘骆宋在府里时,开口闭口不离她的“世子哥哥”,嫁给楚襄侯府那个年纪堪堪能给她做父亲的陆侯爷时,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哭过,是笑嘻嘻着被人背上轿子的。

    ——她们对骆琲,那并不是什么林氏一直以来千防万防、疑心生暗鬼的少年慕艾的情意,或许起初曾有过些许,但最后更多的,是如父兄般仰慕的依恋。

    毕竟她们五个里,但凡有哪一个家中能有个靠谱的父亲或兄长,或者什么其他的男性长辈,都不止于沦落到被林氏拿捏在手里随便送出去做妾,任人糟践。

    钟意看得清清楚楚,她们大多数,是在骆琲身上寄托了对一个“家”的期盼的。

    没有人想听骆琲说那句“对不起”,因为没有任何意义。

    骆琲轻声喃喃道:“五妹妹……”

    “二姐姐已经故去了,但大姐姐、三姐姐、四姐姐还在呢,”钟意逼视着骆琲,轻轻道,“你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痛苦抑郁,却难道没想过,尚且活着这些人,在旁人家里现在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么?”

    “或许她们都是因为你而被牺牲的,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当时你既然没拦住,现在说一句后悔,道一句对不住,又有什么意义呢?除了你假惺惺地自我感动之外……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到,不管你是踩着谁的尸骨血泪爬上去的,可是,只有你过得好了,她们在旁人家里才能真的好。”

    “为什么要为了我与定西侯府的婚事去求韩阁老呢?既然能求他,为什么不早些便去呢?为什么要等到那时候?为什么不能早点逼自己一把呢?”

    “两年前,你才名远扬,被世人称道是最能接任林相的宰相之储,过了两年,你便什么也不是了么?那些东西都被你忘了么?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些道理还要我一个字都没识全的人与你讲么?”

    “你曾经高朋满座,如今却闭门不出,不与任何故人交际,你考上贡士,却名列二百之后,你真的甘心么?你真的就这么点本事么?”

    “骆翀云,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但倘若有朝一日我能进入太学苦读,我一定感激不尽,因为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自己想学,想读。你呢?你就一点初心都没有么?”

    “你羽翼未丰,护不住府中姐妹,你为此痛苦,内疚,后悔不迭,这都没什么可说的,但你竟然因此连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读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你连你身上最后那点读书人的风骨都快被磨干净了……真的,我不恨你,我只是觉得你好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钟妹一般状态是很能忍的。

    黑化阴郁buff时候嘴就很毒,别问,问就是林姐姐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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