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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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底线

    一五五  底线

    进了国境,便是自家地盘,总算平安无事,全军上下皆松了口气。  只是归来并非凯旋,国内又不太平,一路偃旗息鼓,不能再象出征之时那般趾高气扬,旌旗蔽日,各路官吏也不再浩浩荡荡地迎来送往。

    此时已近三月,中原大地春意正浓,路旁桃李芬芳,淡红粉白,花团锦绣中莺飞燕舞。田野里荠麦青青、桑榆荫荫,一片生机盎然。拂面而来的杨柳轻风不再凛冽如刀,融入浓浓暖阳,荡漾着故乡泥土的气息,撩动从塞外荒漠归来的羁旅之心。

    星子却毫无心思欣赏满目春光。那双金丝护膝上身已近半月,日甚一日的无穷煎熬,白日骑马固不待言,就连夜间就寝,也如同躺在钉板刑床之上,痛得片刻难以入眠。而服侍父皇之时,便要于御榻前跪上整整一夜,更似每一时每一刻都如在无间地狱中轮回。

    星子无数次对自己说,不管父皇有何反应,明天我就把护膝取下来。但不知为什么,到了第二日,见辰旦仍一脸冷漠,绝口不提此事,星子便又想,父皇摆明了是在考验我为难我,我已忍了这么久,若多忍耐一日,或许父皇便会心软,会主动开口放过我。我若自行取下,所有的努力皆是前功尽弃付之东流了。当初师父要我每天雷打不动地受罚二十鞭,那样严苛不近人情的规矩,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我不最终也熬过来了么?这一次我为何自甘放弃?

    被针刑撕裂的每一天,都漫长犹如一百年。就在星子实在将要不能坚持时,一日傍晚,照例宿营后,星子踏着薄暮晚霞,去觐见辰旦请安。辰旦一反常态,一俟星子进帐,便径直唤了他,起身进了后帐。待辰旦入座,星子正要跪下时,辰旦却摆摆手,示意星子在御案下首的赤红色绣福寿延绵的丝绒绣墩上坐下。

    星子暗中诧异,父皇突然示好,是何用意?自从“自首”坦白了罪状之后,别说赐坐,就是能在父皇面前站着的时辰都不多。星子虚虚地侧坐了半个身子,却见辰旦嘴角含笑,似另有深意,语气却是难得的和颜悦色:“朕赐你的护膝,你还戴着么?”

    赐下护膝以来,万里跋涉,这是辰旦第一次问起此事,言语中竟有隐隐的关切。星子只当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几乎不能置信。这些天生不如死不堪回首的痛苦折磨,终于熬到了头么?

    星子胸口发热,眼中酸痛,差点落下泪来,忙起立躬身答道:“回陛下,臣一直戴着,未曾有片刻离身。”戴了这护膝,星子满身伤口,血汗混杂也不能畅快沐浴,更不敢让旁人包括蒙铸等察觉,每每只能独自挣扎着,用清水擦净身体而已,只怕一旦取下,就没有勇气再对自己上刑。

    辰旦仍是微笑着,眼底似有一点精光闪过,悠悠然道:“朕以为,你会自行取下呢!”

    星子低首敛眉,语气恭顺,不见半分怨怼:“拜圣上所赐,臣不敢擅取。”

    辰旦嘉许地点点头:“那现在取下来吧!”

    星子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便如同在地狱中,乍听见了来自天堂的赦令。不是因为终于可脱离苦海,而因这是父皇亲口下令。

    父皇特地召见,赦免了我,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的忍耐终于换来了他的心软他的怜惜了么?长久的无情折磨,星子本已不敢奢望,却压抑不住心底的那一丝丝渺茫的期盼……将牙一咬,旋即重重地跪下:“臣……叩谢陛下恩典!”星子声音竟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痛苦,原本苍白的面颊亦染上了一片朝霞般的红晕。

    辰旦温言道:“平身吧!”

    星子双手扶着地板,深深地吸一口气,慢慢地爬起来。一屈一伸之间,那些深埋在血肉之中的无数银针,便象是得了生命,再一次争先恐后,毫不留情地刺入骨髓深处。这些天来,每一次的跪下、站起都带给星子数倍叠加的疼痛,银针在体内的时间愈长,这痛感就愈发鲜明清晰。汗水顺着星子的白玉似的光滑额头流下来,一道道湿痕如玉器上的亮纹,于灯下泛着水银般晶莹的光。

    星子努力站直身体,恭敬垂手道:“求陛下开恩,容臣回帐稍事整理,片刻后即返。”

    辰旦却毫不犹豫便拒绝了他的请求:“不必,你就在此处解下护膝即可。”

    星子不解,抬眸却看见辰旦眼中一抹难以掩饰的残忍笑意。星子一时恍惚,又是自己会错意了,父皇并不是饶恕了我,而只是想欣赏我的痛苦和惨状么?原本如释重负的心又悬在了半空,今日之事怕没这么便宜,不知又会有什么等着自己?也罢,他如今事事不如意,也只能靠折磨我取乐了……

    星子不再多言,即俯下身去,脱了鞋袜,赤足站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寒意从脚底直透上来,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唯有不息跳动的心脏提示着自己还活在这世上,那一腔热血还不曾冷却。星子慢慢地卷起黑色的裤腿,露出膝上那副金丝护膝。原本是上好羔羊绒所制的洁白护膝多日来反复被血渍浸泡,破旧暗淡,早已无从分辨原来的颜色。

    星子倒不去硬拽,暗一运功,辰旦眼前一花,只见一片银光闪过,灿烂银光中又带了点点血色,二百枚细如毫毛的银针如夜空中一颗颗倏然而现的流星,齐齐从星子膝上飞出,四处散落。

    辰旦见他连手足都未移动分毫,便将银针尽数迫出,亦不由暗中吃了一惊,他这功力当真了得,微一迟疑,要不要按计划行事?复想,他肯委曲求全,一则是欲以苦肉计来迷惑朕,二则他以为他的养母还在朕手上,又怎敢轻举妄动?朕何必惧他?

    辰旦细看那散落满地的银针,根根都沾染了血肉,多数已被连根染成殷红,唇角笑意便愈浓了。星子这才扯下那副早已千疮百孔的护膝,惨不忍睹的膝部终于暴露于人前。膝盖处薄薄的表皮早已被磨得殆尽,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下的白骨,依稀可见无数细小的针孔深深地穿入了膝盖骨,鲜血不住地从血洞中浸漫而出……

    星子放下卷起的裤管,遮住了那不堪入目的伤口。一旦取出了银针,虽然膝盖仍剧痛钻心,行动间骤然少了许多阻碍,星子亦觉轻快了不少。知道父皇今日未存善念,星子不敢大意,将护膝仔细叠好,复跪下双手捧着高举过头。

    辰旦看见那护膝已被鲜血浸染成深褐色,嫌恶地蹙了蹙眉头,道:“这护膝朕已经赐给你了,你就自行收着吧!”

    “叩谢陛下恩典!”星子仍是谢恩如仪,将那双护膝放入衣袋之中。

    辰旦再度换上满面笑容:“朕让你取下这金丝护膝,是看你没戴多久,就将它弄破了。这护膝毕竟是羊毛丝线织的,太不结实。真是可惜了!”星子未明其意。辰旦唤人进来,扫去了满地的银针,又吩咐亲兵捧来一只朱红色描金二尺来长的檀木匣子。

    待下人退去后,辰旦笑指着案上的长匣:“这是朕精心为你准备的好东西,比那护膝可结实多了!”

    星子疑惑不定,上前取下长匣,揭开匣盖,赫然映入眼中的是一副生铁打制的黑色护腿。每一只护腿皆是由两片半圆形近两尺长的铁片组成,以凹凸的暗扣合在一起,可从膝盖一直盖住脚踝上。而最为触目惊心的是,护腿的内壁全部布满了一根根一寸来长的铁钉!如犬牙交错,尖利的钉头于灯下泛着幽幽的光,犹如阎罗殿上的幽冥之火明灭不定。

    虽知父皇所赐绝无好事,星子仍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父皇竟要将这种东西赐给我?这双护腿非同寻常,当是他命人特制的“好东西”。他真的希望我将之戴上?星子缓缓地攥紧了拳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透出出内心的波涛汹涌,半晌,星子啪的一声合上了檀木长匣,置于一旁,跪下叩首:“臣谢陛下赏赐!”

    辰旦玩味着他的表情,不疾不徐地道:“怎样?现在就戴上吧?”

    星子紧拧眉头,直视着辰旦,蓝眸之中已凝了一层薄冰,玉雕般的面容亦透出一股霜寒之气,凛然之色,不怒自威,让人不敢轻侮。辰旦竟有些莫名心慌。星子一字一字,斩钉截铁如裂金石:“陛下厚赐,臣不敢不受。但臣早已有言在先,臣之躯体,受之于父母,非臣私有之物,臣不敢不加爱惜。臣未尽人子责任,不能妄自损毁。臣母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却因难产而薨。母亲以她之生命方换来臣之贱躯,臣更不敢无谓轻弃。陛下亦曾有言在先,赦臣死罪三次,臣伏请陛下开恩。”

    星子口中虽是恳求,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这样的反应,辰旦倒是早就料到了。只是这孽子,从前朕以他的生母为诱饵,迫他就范,今日倒成了他冠冕堂皇来抗旨的理由!呵呵,辰旦大度地一笑:“你既然不愿便罢了,朕不勉强,更不必动用你那免死金牌。”星子不料辰旦如此轻易便让步,愈发狐疑不定,不敢接口。

    果然,辰旦顿了顿,唤了一声“来人!”外帐的亲兵应声而入,辰旦沉声道:“传大内侍卫子扬进来!”星子闻言,顿时打了个哆嗦,此时父皇要传子扬,用意不问可知。我为避免再连累子扬,这些天一个字都不敢和他多说,但照父皇的性子,又怎会轻易放过他?

    星子的表情一览无遗地落入辰旦眼中,辰旦愈发得意,前几日你敢在朕面前玩花样,今日看你又怎么表演?少时,子扬进来,照例叩首:“卑职拜见陛下,不知皇上召见卑职,有何吩咐?”

    辰旦瞟了星子一眼,转头对着子扬,一开口便直截了当兴师问罪,声音亦是彻骨之寒:“子扬,朕命你服侍照料星子殿下,你却故意怠慢,玩忽职守,致使他伤势至今难愈,该当何罪?”

    辰旦派了子扬去服侍星子,当即被星子赶了回来。此时旧话重提,纯是**裸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星子唯有苦笑,我做初一,父皇便做十五,只可怜子扬,无缘无故被当成筹码,受尽父子二人的夹板气。星子本能地就要为子扬申辩,但听辰旦声色俱厉,星子突然间明白了,父皇欲赐我护腿只不过是个引子,他也应当料得到我不会轻易就范,便借机来整治子扬。

    我若开口为子扬求情,便坐实了可用子扬来胁迫我,就算今日侥幸,能放过子扬,父皇以后也会以此为由,频频逼我就范。但……我若不为子扬出头,以父皇的心狠手辣,子扬免不了要大吃苦头,甚至赔上性命。我真的能忍心不管么?星子心乱如麻,思前想后,为长远计,决定不到危及子扬性命的关头,暂且装聋作哑。只是星子不解,上回我惹怒父皇已颇有时日,为何父皇竟隐忍至今,才有动作?

    子扬本是通透之人,辰旦一语既出,已明白皇帝是故意找茬,也不作徒劳的辩解,乖乖地磕头认罪:“卑职知罪!”

    子扬的认罪似乎更让辰旦怒不可遏,厉声喝道:“你身为大内侍卫,慢君怠主,敷衍塞责,本当严惩不贷。朕看在你服役多年,素有功劳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将他拖出去,重责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星子登时瞪大了眼,差点从地上弹了起来!父皇不杀子扬,却摆明了要他生不如死!这是在报复我,还是试探我的底线?星子狠狠地怒视着辰旦,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辰旦却嘴角含笑,怡然自得地欣赏着星子的愤怒,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星子突然想起师父曾斥责自己“你到底要害多少人才够?”师父说的不错,我差点害得娘亲死于非命,差点让伊兰万劫不复,她们侥幸脱险,可这次又轮到了子扬!怪罪父皇有何意义?父皇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是不知道,他待人行事,从未有丝毫改变。要怪的只是我自己,我本有能力阻止,却总是一厢情愿地幻想有朝一日父皇会幡然醒悟、回头是岸,幻想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陛下!”星子大叫一声。

    “丹儿,什么事?”辰旦温和地微笑着,好整以暇地望着星子。

    星子只想拍着胸脯,狠狠地对他说:父皇!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愿意受你任何惩罚,拉旁人陪绑算是什么事?话冲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星子心底苦涩难当,转头瞥了眼身侧的那只长匣,父皇的意思已经很清楚,如果我不想连累旁人,如果想让子扬逃过这一劫,我得戴上这副“护腿”。但就算我愿意又如何?这也不过是负薪救火,扬汤止沸。父皇已将我视为头号敌人,我若一味顺从他,任他得寸进尺,最终只会受尽折磨,白白地赔上性命,对谁都没有好处。

    星子用力地咬住嘴唇,直到唇破血出,却似毫无痛觉。我本早就明白,要与父皇相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绝对反叛,一条是绝对顺从,可我始终试图在没有路的悬崖绝壁上开辟出第三条路来,哪怕一次次碰得头破血流,仍不知回头,不知悔改。星子死死地瞪着不过三尺之外的辰旦,我是不是还要当那姑息毒蛇的农夫,让父皇去荼毒更多的无辜者?其实事情很简单,我只要起身迈出一步,一步就足够扭转这乾坤……

    星子的呼吸益发急促,猛烈的心跳似要蹦出胸膛,辰旦亦敛了笑容,神情冷漠与星子对视,令人窒息的气息横亘在二人之间。眼前有什么一闪,星子的目光一滞,那是案前灯光映着辰旦鬓角一缕缕刺目的白发,心头似被什么钝器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西征以来不过一年有余,父皇却似乎足足老了十岁……

    我欺骗了他那么多次,自己都不能与他坦诚相见,又怎能怪他不信任我?良久,星子终于颓然收回了视线。三尺之遥,却似隔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不可逾越。大哥当年的话可谓一针见血,不管父皇如何狠毒残暴,我始终会费尽心机为他开脱,我永远不是能弑父弑君之人……

    子扬乍闻辰旦下令重责一百军棍,倒未惊慌失措,神情镇定象是早有所料,并不痛哭流涕、磕头求饶,只按部就班地叩首领旨,便有两名亲兵上前,一左一右押着他出去了。星子心如刀绞,眼睁睁地目送子扬被挟持着远去,只恨不能冲出去追上他相陪。子扬却步履平稳,自始至终未看星子一眼。

    待子扬出去了,辰旦端坐在御案之后,若无其事地翻阅文牍,不理睬星子。星子垂眸跪侍,亦无言以对,膝盖剜心剜肺般的痛已被汹涌而来的无力感淹没。哪怕当初被穿了琵琶骨绑在火刑台之上,眼看着那淋透了桐油的柴禾在足下越堆越高,眼看着刽子手的刀锋寒光凛厉,都不曾这般无助无望。

    星子侧耳聆听,却听不见帐外有何喧嚣动静。脑子翻来覆去混乱不堪。是会把子扬带去军法处,还是就在帐外行刑?如果当众去衣施刑,痛苦之外更增一层侮辱,尊严扫地,这对他何其不公!

    一百军棍……星子抿住嘴唇,心头滴血,我曾经挨过两次一百军棍,那沉重如铁的大棒兜风而下的滋味……不!第一次没有打完。那是子午谷抗旨后,被父皇召见后以军法重责,恰好毒发,行刑之中屡次昏厥,生死一线之际正是子扬赶到,持免死金牌闯入御营,才救下了我!而如今轮到他因我遭难,我反倒袖手旁观了,连为他求情一句都不能……子扬本是最注重明哲保身之人,我到底将他拖下水了,是我有负于他……

    时间如凝固了一般,一点一滴分外漫长。已是定更,沉沉夜幕笼罩了重重营帐。这时方有亲兵进来,恭问是否传膳。辰旦令传,片刻一队亲兵捧着红木漆金的食盒鱼贯而入,丰盛的菜肴旋即摆满了数张长案。自从进了国境,不再愁军中给养,辰旦的饮食排场也非域外可比。

    辰旦笑着对星子道:“你来陪朕用膳吧!”听见父皇招呼用膳,星子甚觉意外,是父皇今日总算发落了子扬,杀鸡儆猴给了我教训,心情大好又要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么?这些天,为防辰旦在食物中下药,星子饮食都是有一顿没一顿,但此时心痛难当,丝毫不觉饥饿,木然地应了声是,起身坐到辰旦下首。膝盖的银针虽已除去,椅上仿佛又生出无数的长刺来,令星子如坐针毡,片刻不得安宁。

    星子试着稳定情绪,如从前那样为辰旦布菜,辰旦却根本不动星子递来的菜品,但也不开口拒绝。星子明白,父皇是忌讳自己会动手脚,也就不再管他,只埋头呆坐着,任美味佳肴香气四溢,却咽不下一口。

    晚膳尚未撤去,一身是血的子扬又被亲兵拖了回来。一路血渍加水渍,留下长长的暗色印迹。子扬整个人湿漉漉的,象是刚才从水里捞起来,只胡乱裹了一件深色外袍,如抹布一般辨不出本来颜色。两只小腿却**着露在外面,鲜红的血迹正顺着脚踝蜿蜒而下。

    星子不敢细看他的伤势,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面容。子扬面色惨白,混了血水泥土的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有气无力地半睁着一双眼睛,素来灵活狡黠的眼眸此时已浑浊黯淡,不见光泽。一百军棍不是小数目,打死打残也是常有的事,子扬竟还保留了神智,星子料想是行刑中途曾用屡次被冷水泼醒之故,一时心痛难当。

    子扬被人硬拽着拖到辰旦和星子面前,全然无法站立,亦难以跪下,挟持他的亲兵将他按下匍匐,四肢着地,姿势极为狼狈屈辱。子扬挣扎着抬头,肿胀开裂的的嘴唇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卑……卑职……谢……谢陛下恩典!”

    星子生平最恨的就是被毒打之后还得谢主隆恩,皮肉的痛苦之上更要以自贱自侮来自取其辱。如今见子扬的惨状,仿佛是自己趴在那里,那痛苦和屈辱感同身受,更是目不忍视。

    星子欲要转开头去,却听见子扬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殿下……”

    “子扬!”星子终于按捺不住,一声焦急的呼唤脱口而出,子扬却没有回应,脑袋一耷,已是昏倒在地。

    辰旦冷漠地摆摆手,随从便又将昏迷不醒的子扬拖走,星子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目光呆滞,失魂落魄。子扬方才的那声“殿下!”仍回响在脑中。他要对我说什么?是要向我谢罪么?可他何罪之有?还是怨我怪我,让他遭了这无妄之灾?想到往日子扬总是嘻嘻哈哈,全无上下尊卑之别,常嘲笑捉弄自己,星子真恨不能让他骂几句才好。

    星子突然明白了,父皇为何明明厌恶自己,今日又要故意示宠,让我同坐陪宴。父皇以子扬对我服侍不周降罪,又让子扬看到他对我的恩宠,是暗示我在皇帝面前说了坏话,撺掇他受罚……不过这样的反间计,以子扬的聪明和人品,该不会轻易上当吧?那天皇帝命他来服侍我,他便知其中有诈,无须提点,即与我心有灵犀、配合得天衣无缝。星子虽以此自我安慰,心痛却愈发难以遏制,上不上当又如何?终究是我害了他,这笔账本就该记到我的头上,可我又用什么去还?再见面时,我怎样面对他?我该怎样弥补他今日所受的一切?

    膳后,星子本想告辞回帐,待蒙铸照例夜半来时,叮嘱他好好照顾子扬。辰旦却偏要留下星子服侍,星子今日已除去了护膝,再拒绝辰旦怕他会生疑,若再将蒙铸牵扯进来就更是麻烦了,只好硬着头皮陪伴辰旦。按部就班地服侍辰旦上榻就寝,为他按摩,一举一动却象个心不在焉的傀儡,沉默寡言。

    “星子!”辰旦冷不丁地唤道。

    “父皇?”魂不守舍的星子似从梦中惊醒,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父皇”,一出口才发觉错了,辰旦斜睨着他,冷如寒冰的目光直射过来。星子霎时心如死灰,也不想辩解,此时挨顿毒打或许是对自己最大的仁慈了。遂叩首道:“罪臣失语,冒犯陛下,照例该责一百军棍,罪臣这就去军法处领责!”说罢叩首,自行起身告退。

    星子如此痛快地主动认罪求罚,辰旦愣了愣,忽记起,朕禁止他叫父皇后,他曾有一次失口叫错,自请了一百军棍,并放下话来,凡错一次便罚一百军棍。今日子扬挨了打,他是想故意请罚,以此赎罪么?

    “慢着!”辰旦突然开口喝令,星子停下脚步,茫茫然不知所措。辰旦简短令道:“去把那金丝牛皮鞭取来!”

    父皇是要亲自动手?也好,如今我的主要事务就是挨打受罚,除掉了银针,那鞭子便又派上了用场。星子抬头,正望见那挂在后帐御座之上黑黝黝的自制长鞭,不知何故,今日竟未锁在红木大箱子中,难道父皇有先见之明,已为我准备好了?星子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星子漠然地应道“是”,上前取下金丝牛皮鞭,鞭子落在手心中沉甸甸的质感,带回那些记忆深处的点滴碎片。说起来,我亲手制成的这根皮鞭,第一次用它的人不是父皇,而是子扬,我求他试鞭,星子微微瑟缩了下肩头,仿佛左肩还印着那道火热的痕迹。今日正好以它来还我欠子扬的债,也是我罪有应得。

    星子捧鞭重回到辰旦榻前,双膝跪地,将牛皮金鞭高举过头,敬呈辰旦。辰旦披衣起身,套上一件浅白色襟口绣金边龙纹的睡袍,扎了根杏黄色腰带,于腰间松松地挽个结。一言不发接过鞭子,星子不待他下令,便转过身去,向外膝行了几步,驾轻就熟地卸去了上身的衣物饰品。为方便辰旦落鞭,星子身体前倾,以手撑地,摆成俯趴之势。

    星子的后背再度赤裎于辰旦面前,无数伤痕纵横交错,如打碎的白玉盘被胡乱地拼合一起。但原本深可及骨的棍伤、鞭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伤处皆合口结痂,不再流血,有的紫色硬痂之下,已长出了浅粉色的新生肌肤。

    辰旦用鞭柄虚虚地点着那些伤疤,眼中的怒火一点点聚集燃烧,染成一片赤红。显然,有人一直在暗中照料他,为他上药疗伤。白日里星子的一举一动皆在朕的眼皮下,是子扬那小子半夜偷跑去找他么?除了他还会有谁?辰旦既已认定,一切迹象便只是加深了这种判断。

    哼!在朕面前刻意装成井水不犯河水,私下暗通款曲,把朕当成瞎子么?朕白养了他这么多年,食君之禄,不知忠君之事,竟敢背主欺君,朕打他一百军棍还真不是冤枉了!呵呵!看他挨了这顿打,又怎样再扮演这孽子的忠仆?

    辰旦手腕一抖,“唰”的一声便落下一鞭。鞭声卷着风声凄厉而过,如断裂的琴弦嘶鸣,划破后帐中的宁静。顿时,一道殷红的新鲜血迹于星子的累累伤痕间如刀刻下。星子轻轻抖动,随即稳住身形,平静地报出一声“一”。星子的忍耐乖觉却未换来辰旦怒火的稍为平息,与从前一样,辰旦的落鞭毫无章法,既狠且乱,似冰雹般噼里啪啦硬砸下去,凌厉的鞭影激得案上烛火摇曳不定。很快,星子后背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被无情地尽数撕裂,血流满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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