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之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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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华姝

    一五七  华姝

    文武百官早闻皇帝远征归来,辰时许,便在丞相的带领下,列队出城迎接。  城内外皆以黄土铺地,净水泼街,恭候圣驾。沿途也早已严加警戒,不许普通百姓通行。未时,辰旦的御营骑兵到达,乍见黄土官道烟尘大起,如一阵旋风卷过大地,群臣随即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一遍遍山呼万岁,震耳欲聋。

    辰旦与一众侍卫随从很快飞奔到了近前。星子细细打量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衮袍朱冠的威严仪表之下,位高权重的诸公们多隐隐有惶惶之色。大概是听闻西征败北,南方事变,狼烟四起,扰乱了他们醉生梦死的太平生活,而心生忧虑。

    远征突厥,本就为朝中一些重臣所反对,辰旦曾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将那些犯颜的谏臣发配的发配,杖责的杖责,甚或系狱囚禁。一番铁腕之下,方换得舆论平静。哪知此番出师不捷,辰旦归来,再见到臣下,不免有些讪讪。复想,那纸矫制的“罪己诏”被突厥和色目拿去大肆传扬,京城里怕也早得到了风声,朕的颜面威仪都叫那孽子丢尽了!事已至此,既然木已成舟,不如且顺势而为。

    辰旦遂下马,上前亲手搀扶起跪在最前面的左右两位老丞相,挤出几滴眼泪,以袖掩面,泫然泣道:“众卿快快平身!是朕不听卿等劝告,执意亲征蛮夷,致有今日之败,此皆朕之过也!朕已无颜见江东父老!”

    辰旦频频拭泪,情真意切,臣子无不动容。侍立一旁的星子忽见父皇涕泪交流,自行认错,不由诧异莫名。父皇向来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从不思自省,他此番落败,只会将我当作罪魁祸首,岂会认可我擅自私拟的那份罪己诏上所列的罪名?旋即明白了,父皇这是以退为进,观测人心态度之举,若有官员不明就里,借机对父皇表达不满,怕是将有危险了!

    辰旦由百官拥簇着进京,为安全计,所到之处大街小巷的商家私宅皆关门闭户,行人勒令绕道。城内如棋盘纵横交错的通衢大道空旷冷清,不闻丝毫人声,宛如一座死城。

    星子伤痛尚未痊愈,又想父皇反正又不待见自己,不如先回忠孝府中躲上几日,等伤兵营中的子扬回来再说。正打算伺机向父皇禀报一声便行告退,哪知将近皇城宫墙外,辰旦却将蒙铸召去,吩咐了几句。少时蒙铸回转,至星子马前,躬身禀道:“殿下,圣上有谕,让殿下与卑职等一同进宫,随侍护卫圣驾。”

    星子好些天来,连面见辰旦请安问候都不可得,晚上也不再要他入御营值夜守卫,猜忌防范甚深,今日却突然传命,要自己进宫履行侍卫职责,这又是何意?事出反常,星子揣摩不透,沉吟片刻,也不宜贸然拒绝,且领旨随蒙铸进宫。入宫后,星子换上了朱红色的侍卫服,仍是腰悬启明宝剑,于朝天殿外拱卫守护。这些天未再遭酷刑,旧伤渐止血愈合,行动之间已不妨事。

    辰旦回宫即升殿接见群臣,听取监国丞相并一众臣下禀报近来国事。辰旦重换明黄色的九龙绣金织锦朝服,头戴五色十二章冕旒,坐在赤金九龙宝光璀璨的御座之上,仪态威严,君临四方。宏伟森严的大殿,恭谨肃立的群臣,历经颠沛流离生死劫难之后,再度回到梦萦魂牵的朝天殿,这样的感觉熟悉而弥加珍贵。辰旦紧紧地握住龙椅宽大的扶手,与星子较量中渐渐磨损的信心底气重又聚集于心。辰旦恨不能大吼三声,朕才是真命天子!天下独一无二的主人!谁也不能抢走朕的宝座!朕的天下!

    右丞相率先上前,禀告国中局势,南方匪患严重,丞相怕皇帝降罪迁怒,尽量将责任皆推到当地官吏的头上,指责他们防卫松懈,甚至投降附逆,让叛匪有机可乘,又陈情表功,留守京畿的十万兵马确保了北方和京畿一带太平无事。

    辰旦对情势早已知之,未听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倒还镇定,沉声道:“匪患之事,朕甫入国境,便已派了昕宇将军率十万精锐大军,奔赴南方剿匪。日前收到战报,大军已抵达前线,即日便可反攻。如今大军既已归来,不日将更加派援军驰骋前线。逆匪乃乌合之众,对抗王师,只如蚍蜉撼树。众卿家勿忧。”群臣听说朝廷已派出大军,亦渐渐定下心来。

    辰旦盘算,留守京畿的十万大军未经战火,以逸待劳,正好可派去南方。从归国的军队中则可另拨一部来守卫京城。辰旦冷眼旁观群臣反应,难以觉察地微微一笑,却又换上了一副哀痛表情:“朕此番远征,出师不利,靖边未果,令天朝王师蒙羞异域,壮士健儿遗骨他乡,实乃国之难,朕之过。朕每每念及,痛彻心扉,夙夜难寐!朕决定于即日起,斋戒七七四十九日,罢宴撤乐,茹素思过,以谢天下!”

    辰旦即位之初,曾厉行新政。一则改变重农轻商的陈规,鼓励人民经商置业,自由往来务工;二则不拘一格选拔底层人才。故前十余年间,气象为之一新,国势蒸蒸日上。近几年,辰旦则以改革税制、加强专营、打击不法奸商等手段,收纳民间储存的财富以充实国库,钱粮富足,国威远播,辰旦颇为自矜于诸国间,故趁势兴兵。他行事雷厉风行,冷面铁腕,当国近二十年,几乎从未遭遇重大挫折,更从无引咎自责,斋戒谢罪的先例。百官忽听皇帝作此决定,皆有些不知所措,便有那见机快的赶忙跪下,随即殿中群臣皆齐刷刷地跪倒,但不知该赞还是该谏,众人唯高呼万岁而已。

    辰旦声音喑哑,愈发沉重悲痛,闻之令人动容:“昔年唐太宗有云,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如今外患未已,内乱又生,皆是朕御国无方之故。朕决心广开言路,采纳谏议,凡官宦士子,皆可上书直达朝廷,针砭时弊,批评政事,以求良策。”说罢,即令人起草求谏的旨意。

    辰旦朝中虽设有谏官,几乎是虚职,少有谏议被采纳。辰旦素来不喜人批评朝政,一言不慎,即会有杀身之祸。而朝廷对民间言论束缚甚紧,刊行书籍若对国事稍有不满,即被列为**,著者贩者读者皆不免牢狱之灾;街头巷尾酒楼茶肆中议论政事亦会祸从口出,以谤议之罪惩处。今辰旦竟令广开言路,实非常态。辰旦怕百官疑虑犹豫,再四重申,言者无罪,谏者有功,闻者足戒。又令朝中诸臣,皆须尽言。许诺若有直言者,不但不以为忤,更有封赏。

    散朝时已近傍晚。辰旦步出朝天殿,余晖满天,黄绿二色的琉璃华瓦在落日映照下流光溢彩,似金波粼粼,殿顶鎏金的飞龙走兽亦是一片光芒闪闪,衬得富丽堂皇的九重宫阙益发炫目多彩,金碧辉煌。

    辰旦久久地伫立于丹墀之上,似在欣赏这违睽多时的华美景象,半晌,目光缓缓地转向侍立于玉阶之下,宛如雕塑的一个修萁挺拔的身影,眼神渐渐变得阴冷如刀。感受到父皇的目光,星子转过身来,正欲躬身行礼,辰旦却紧闭双唇,拂袖而去,匆匆上了御辇。星子静静地目送那明黄色漆金顶的御辇远去,从四角金龙口中吐出的金黄色垂地流苏在晚风中轻曳,间有金铃的叮叮之声,悄然融入薄烟似的暮霭。

    送走了辰旦,蒙铸来请星子,却不是让他伴随圣驾,而是要到御书房怀德堂外值守。怀德堂外冷冷清清,看迹象父皇今夜多半不会驾临。星子料得父皇不愿放自己回府休息,所谓值班,只是拖住自己的手段罢了。但这只是父皇施加的新一轮折磨,还是另外有什么打算呢?

    辰旦挂念着幼子,来不及回寝宫轩辕殿更衣用膳,直奔皇贵妃华姝所在的凤仪宫。华姝得知皇帝回宫,清早起来便梳洗打扮,静坐在宫内等候多时。听得通报,忙忙地让奶娘抱了小皇子,跟着她出来接驾。

    久别重逢,华姝今日穿了件紫华蹙金广绫凤越玉兰罗裙,红绡抹胸刺绣了海棠春醉图,杏黄色绣彩凤花纹的锦绫披帛宁静流泻于地。云髻如雾层层叠叠,斜垂至耳畔,头戴赤金五凤朝阳挂珠钗,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愈加衬得她面如芙蓉,目如秋水。虽不是中宫皇后,却颇有母仪天下的端庄典雅,雍容气派。华姝得知大军西征落败,恐圣心不悦,不敢喜形于色,但眉宇之间却难掩得意之情。

    御辇停在宫门的白玉台阶前,内侍打起帘门,辰旦下辇。华姝即娉娉婷婷拜倒,口称万岁:“臣妾华姝恭祝圣上金安,圣驾回京,臣妾不胜之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辰旦淡淡一笑:“爱妃平身!”一见侧旁奶娘怀中的襁褓,迫不及待地接过孩子。

    襁褓中的婴儿白白胖胖,一副憨样甚是惹人怜爱,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十分灵活地转来转去,粉扑扑的面颊如抹了淡淡的胭脂,水蜜桃般白里透红,吹弹得破,仿佛要溢出水来。辰旦手指轻轻地点了点他饱满的额头,这是朕的孩子!朕的血脉!辰旦多日来的愤懑烦恼登时一扫而空,连带暮色下那颗温润如红宝石的落日也变得明亮如初升的朝阳!上天有眼,天不亡朕!没有那孽子,朕还是有骨血后代传续!

    辰旦抱着婴儿,如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贪婪地凝望着那粉嫩的模样。不知是不是辰旦坚硬如铁的手臂让婴儿不适,小孩儿在辰旦怀中安静了没一会,便哇哇地大哭起来。华姝和奶娘皆吓得不轻,辰旦倒不以为意,轻轻地摇晃了他几下,小孩哭得愈发来劲了,辰旦即转手将孩子还给了奶娘,在华姝的陪伴下进了凤仪宫正殿。

    辰旦落座,接过宫女奉上的云山雪芽,轻啜了一口,沉思片刻,对华姝道:“这个孩子是朕的长子,便赐名为锦祺吧!”

    深宫内院并非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近两年前,星子被辰旦收为义子之时,华姝便得知这位义子年仅十六,最奇特的是有一双和西域人一模一样的蓝眸。多年来,星子出生之时的王府旧人,死的死,散的散,星子出生的记录也早被尘封,再无人提起那个早夭的王子,但华姝却永远忘不了,那惊世骇俗的湛蓝眼眸和那殷红如血的星形胎记。十六年后阴差阳错,此子大难不死,竟然又与皇帝重逢,并被收为义子,华姝猜到皇帝有让其认祖归宗之愿,心中委实不甘。但天意难测,皇帝当初欲要对星子斩尽杀绝,重逢后又格外恩宠,华姝怕触怒龙颜,只能将不安的情绪埋藏心底,不敢在辰旦面前流露分毫。

    此时忽听辰旦亲口称襁褓中的孩子为皇长子,看来星子是无望重归皇家宗室了,少了这头号威胁,华姝大喜过望,一颗心总算放下,忙跪下谢恩:“臣妾叩谢皇上为皇儿赐名!”

    “嗯,”辰旦点点头,“此乃国之大喜,朕将择吉日昭告太庙,大赦天下。”

    照辰旦的心思,恨不能即刻就昭告全国,立此子为太子,大赦天下,但星子尚逍遥法外,此子不除,朕旦夕不能安卧,又怎能任虎狼窥视幼子?只有再等一等了,等朕除了这心腹大患再普天同庆。辰旦从前还想着留下星子,与他慢慢周旋,最好能利用他以图箫尺、色目,但现在有了麟儿,国之根本比什么都重要。辰旦做梦都盼着除去孽子,只要让他消失在这世上,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好!好在辰旦日思夜想,近日总算谋得一计,刻不容缓,回宫后便即付诸施行。

    这些念头,自然不能告知华姝,辰旦微一沉吟,复问,“祺儿可有小名?”

    华姝俯首答道:“回皇上,尚未有小名,臣妾暂唤他宝儿。”

    “宝儿,好,那小名便叫宝儿吧!”辰旦突然隐去笑容,挥挥手令抱了宝儿的奶娘退下,宫女太监亦遣了出去,殿中只留了华姝一人跪着,也不令她起来。

    华姝跪了片刻,抬头见辰旦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皇帝素来喜怒无常,不由心下惴惴,鼓起勇气试探道:“皇上可是有什么烦恼之事?不知臣妾能否分担一二?”

    辰旦忽然冷笑一声:“皇贵妃,你可知罪?”

    华姝吓了一大跳,忙叩首不迭:“陛下,臣妾愚昧……不知何罪?”话如此说,额角已渗出细细的冷汗。

    辰旦哼了一声,眼中掠过一道少有的冷意,浓眉紧锁,似团团乌云聚集:“欺君何罪?此子的生母是如何死的?你打量朕在万里之外,就可任你糊弄了么?”

    原来,这锦祺本是宫中的琳贵人所出,辰旦出征之前,琳贵人容颜如花年方十五,进宫不过一年,娇憨可爱,恰是新承恩泽圣眷正浓之时。华姝以皇贵妃身份代理皇后之职,统摄六宫,辰旦辞京后数月,她即发觉琳贵人怀了孕,命太医好生养护着,因不知是男是女,并未向辰旦传信。

    半年前,琳贵人诞下了一个男婴,华姝大喜。但婴儿出生后不过三月,琳贵人即患了急病暴亡。华姝便趁机将孩子放在自己身边,亲自抚养。她掌管后宫,如今挟有皇子,诸妃更不敢有所异议。

    华姝闻言一惊,精致的容颜瞬间褪去了血色,衬得那薄唇上的一抹艳红愈发红得异样,仿佛涂了鲜血。华姝口中兀自强辩道:“陛下,宝儿的生母琳贵人突患重病而亡,臣妾曾命数位太医急救,仍是回天无力。祺儿年幼丧母,臣妾亦是悲痛万分,昼夜难安……陛下倘若不信,可召太医询问。此乃天意,陛下何故怀疑臣妾?”华姝话音未落,已泣不成声,一滴滴眼泪如跌落白玉盘的珍珠直往下滚,纵横凌乱,弄花了玉面妆容,益发显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辰旦任她哭泣,却丝毫不为所动。华姝哭了半晌,膝行向前,抱住辰旦的左脚,哀哀悲泣:“陛下!臣妾……臣妾冤枉啊!”辰旦厌恶地一蹙眉,将脚用力抽出,狠狠地踹在华姝肩头,华姝禁不住一声惨叫,滚倒在地,云鬟半偏,一支翡翠金步摇亦跌落金砖之上,啪的一声断为两截。怕皇帝见罪,忍着疼痛撑起跪好,嘤嘤不已,却不敢再出求饶之语。

    辰旦冰冷的眼光似笼了一层严霜,语气森然如旷野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皇贵妃,你若识时务,便收起你这些花招,朕尚可饶你一命。不然,朕即按欺君之罪严惩不贷!”

    华姝本是辰旦尚为皇子时,由王妃央姬做主,为辰旦纳的妾室,本指望她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央姬难产而亡,辰旦御极之后,不喜外戚势大,只将央姬追封为后,却不立中宫,只令出身平平的华姝以皇贵妃身份掌管六宫。辰旦虽连年选秀充实后宫,却一直未得子嗣,后位空悬也无人能质疑反对。

    华姝虽为后宫之尊,但从未得辰旦专宠。伴驾多年,眼看已年过三旬,玉貌渐衰,红颜将老,华姝仍未诞下一男半女。辰旦新欢不断,对她日渐疏远,十天半月不曾召幸一次也是常事,为此华姝不免忧心忡忡。就算皇贵妃地位尊崇,但若有了新后,或辰旦无出,皇帝百年之后,庶几将无立锥之地。而此次锦祺诞生,乃是十多年来后宫的第一位男婴,华姝既忧且喜,思前想后,良机不容错失,恰好辰旦正御驾远征,华姝遂铤而走险,暗中害死了琳贵人,将锦祺据为己有。如此,就算不能登上皇后的宝座,皇长子留在身边,后宫的地位即可无忧。

    但辰旦何等人物?权斗场中翻云覆雨了数十年,后宫嫔妃这点算盘伎俩岂能瞒得了他?回宫伊始,听大内总管英公公禀告了事情始末,便已知端倪。辰旦虽擅权谋,却最恨旁人与他耍手段玩花样,最忌讳后院生事。而华姝本是管理后宫之人,却明知故犯,照辰旦的性子,便是有十个华姝,也难留一命。但眼下朝堂有个星子,江湖有个箫尺,西域还有突厥色目,内外交困,若此时再来大动干戈整理后宫内务,怕是会误了朕的大事!而琳贵人的生死辰旦倒不介怀,左右不过是一介低级嫔御,天下美色本就任朕予求予取。最要紧的是,朕有儿子了!

    华姝听得会留她一命,渐渐平静下来。辰旦眉峰紧锁,沉声道:“皇贵妃,你统摄六宫多年,朕念你往日辛苦的份上,此事不欲深究。朕会昭告前朝后宫,正式将祺儿交由你抚养。你好生养育,还可将功折罪,若祺儿安好无事,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若他有什么差池,新帐旧账一起算!朕定不轻饶!”辰旦说罢,转身拂袖而去,再不回顾,只留下华姝跪在当地,呆若木鸡。

    辰旦怒气冲冲离了凤仪宫,上辇回到寝宫轩辕殿。大内总管英公公陪着小心服侍用膳。今日的晚膳却不比平常惯例,数张朱红檀木的长案一字排开,珍馐美馔琳琅满目,一眼望不到头。殿中只有两张黄花梨木缠枝刻花镶翡翠的八仙桌拼在一起,十几样菜肴。辰旦一看,尽是素菜,虽是煎炒蒸煮色香俱全,但最好也不过豆筋木耳菌菇竹荪之类,勉为其难提箸尝了尝,但觉寡而无味,难以下咽。

    辰旦正待发怒,忽想起自己方才在朝天殿上亲口所言,要斋戒思过以谢天下,茹素七七四十九天,这没眼色的小英子还当真了!果然英公公满脸赔笑道:“陛下恕罪!奴才得知陛下斋戒的消息后,急令御膳房改做了素斋。御膳房擅长素食的厨师不多,今日仓促不能完备,明日奴才再命人出宫去寻。”

    辰旦无奈,只得凑合着进膳。他远征经年归来,时常怀念御膳房种种山珍海味,素食做得再精致也不合他的口味,想到眼前的种种烦心之事,更没了胃口,稍动了几样,即挥手示意撤下膳席,让内侍宫女服侍着沐浴洗尘。

    氤氲雾气模糊了视线,辰旦半躺在雕龙盘凤的白玉水池里,任暖暖的水流淌过身体,带走一路风尘的疲惫,却驱不散心头无尽的烦闷。

    远征西突厥,朕并不是任性为之,突厥富饶广袤,若平了西突厥,色目即无忧,国力更可倍增。而天朝大军兵强马壮,本来形势一片大好,眼看胜利在望,却被该死的星子搅了个底朝天;尚未回国,便又遇上箫尺叛贼作乱;而宫中华姝也不省心……辰旦眼前浮现襁褓中的锦祺白白胖胖的模样,紧蹙的眉头终于微微舒展,但那黑溜溜的眼睛渐渐变成了蔚蓝色,变成了星子出生时的模样……

    辰旦愤愤地一击水,池中溅起数尺高的热浪,却不知在恼怒什么?那刚出生的婴儿看着无辜无害,日后大了,会不会和那该死的孽子一样忤逆生事,与朕为敌?但辰旦如今已没有勇气再将那孩子即刻处死,终有一天朕也会老、也会死,朕须留下子嗣守住这江山,守住朕的陵墓;朕须留下子嗣料理朕的身后事,让朕的灵魂能受供奉、得安宁,待到忌日清明,朕也盼着能有人在陵前上一炷香……

    一念至此,辰旦益发愤怒不甘,朕身为天子,为何不能长生不老?为何不能永远高坐在那朝天殿上俯瞰众生?每个人见了朕都惶恐伏地,喊什么万岁万万岁,全都是骗人的鬼话!辰旦忽然一愣,从前朕很少想过生死之事,为什么会盘算起了身后之事?辰旦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用力摇头,试图甩掉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朕不过是遇到了些许小小挫折,怎可如此灰心丧气?朕定会长命百岁,朕定会有太平盛世……

    辰旦于水池中泡了良久,方由宫娥服侍着起身,换上一袭水蓝色的软缎常服。听殿外已定更,辰旦忽觉腹中饥饿,但想着那些豆腐萝卜之类,又全无食欲。独自回到御案前坐了,手边只有一盏热茶,辰旦啜了一口,清水下肚,饥火更甚,翻开案上的奏折竟不知所云。

    真要七七四十九天不见荤腥么?那朕还活不活了?辰旦正欲找个借口训斥不解人意的英公公,转头竟发现他此刻不在轩辕殿中伺候。连这老奴也敢不将朕放在眼里了么?擅离职守,当朕离不了你,不敢治你的罪?辰旦正怒不可遏,却见英公公手中提着个红漆描金的食盒,一路小跑地进殿来了。

    英公公一溜烟跑到近前,放下食盒,于案前跪下,仍是气喘吁吁,额上细密的汗珠晶莹发亮:“奴才方才去御膳房为陛下准备宵夜来迟,叩请陛下恕罪!”辰旦已闻到一缕缕香气扑鼻而来,见英公公使了个眼色,明白他的用意,便令旁人退下。

    英公公如献宝般捧了食盒上前,悄声道:“皇上饮食不佳,都是御膳房懈怠无能。奴才专程赶到御膳房监工,命他们现做了几份小菜点心,请皇上进点宵夜吧!”

    英公公揭开大红色描金的食盒盖子,内中竟别有洞天。食盒错落有致分为四层。英公公谄笑着捧出热腾腾的各色菜肴,五色虾仁,清蒸鲈鱼,凤凰鲜虾卷,珠玉满盆什锦烩,虫草炖花斑……样样精致清雅,令人垂涎欲滴。

    辰旦不动声色地咽一咽口水,眉梢轻挑,装出几分惊讶:“这是……”

    英公公一张老脸登时笑成了一朵春日里的雏菊,一双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细的缝:“皇上放心,这只是宵夜,并非正餐。皇上为国事日夜操劳,须得保重龙体,饮食怎能草率?奴才亲看着御膳房做的,只留了两名得力的心腹厨师操持。”言下之意绝对不会传出消息,有损辰旦的声誉。

    辰旦自出生以来,除了皇帝太后的大丧期间,从不曾有过斋戒之事。便是国丧,也最多斋戒七日,还未必严格遵循。今日当着群臣之面,辰旦痛心疾首,亲口下谕要斋戒七七四十九日,也只不过是装模作样以平息物议。见英公公体贴机灵,便不再多言,由他服侍着用了宵夜。

    御膳房佳肴到底远胜过军中粗糙食物,辰旦大快朵颐之余,满意颔首。膳后,接过英公公捧上的清茶,辰旦漱了口,淡淡一笑:“朕离宫年余,你掌管宫中大小事务,辛苦了!朕赐你三品顶戴,以资褒奖!”说着,又拿起案上的一只玉如意,赐给英公公。

    宫中太监依照祖训,最高不过正四品官衔,且严禁太监干政。御赐三品顶戴,虽是虚衔,已为破格,足见辰旦恩宠之隆。英公公登时喜出望外,连忙跪下谢恩,磕头如捣。辰旦不令他平身,静静注视着他诚惶诚恐、匍匐于地的样子,久久不语。朕御下的这些人,朕予取予夺,只要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荣辱、操纵他们的悲欢喜乐,但为什么,即使当那孽子五体投地伏在朕面前时,口口声声说着谢恩或求饶的话,竟仍象是居高临下俯视着朕?

    辰旦刚升起的一点得意瞬间又化为了满腔怒火,夹着难言的挫败情绪。当下那孽子是最危险之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当务之急是尽快处置了他!攘外必先安内。待安定了朝廷,朕再全力对付箫尺!如今朕已回京,任他是孙悟空,又怎能翻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辰旦微眯了眼,嘿嘿一笑,复将拟定的计划于脑中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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