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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吉祥物

    巍峨雪山的半山腰上,老其加拄着旗矛,拽牦牛缰绳向前走。

    马骨制成的脚爪踩在泥泞湿滑的山地,他喘出的粗气,成了雪山上的雾。

    宽阔数十里的山脉坡度不算陡峭,但夏季雪线上升造成半山腰以下泥泞湿滑,难以翻越。

    从山脚到山腰,十几支数十人的队伍埋首向前走,队伍里有过翻雪山经验的猛虎英雄不时回头照顾士兵。

    刘承宗的原计划,是由整个左营翻越山脉,但很多人爬到半山腰,再向上走一步就像被掐住喉咙的大鹅,再也走不上去。

    为了翻过这座山,左营经过重新整编,有充沛体力、能翻山的人被授予最好的装备和牦牛,剩下的人则在巴桑的率领下留在河谷,继续构筑防线。

    被白利王的军队丢下、被迫在雪山上生活半年之久的其加父子,成了这支队伍的首领,被指派完成最凶险的任务。。

    他们有一千四百四十名士兵,通过黄河源头的战利品,人人都有了蒙古式的长短靴子和蒙番皮袄,三百多副锁子甲、百余副皮甲、六十套扎甲和五十套棉甲。

    装备弓箭、马刀、斧头、投石索、打狗棒、长短矛与盾牌,还有百十头牦牛。

    棉甲和牦牛都是临行前刘承宗赐下来的,棉甲的质量都不太好,内部甲片仅护住要害,主要是用来让士兵在高山上保暖。

    牦牛则驮运辎重箭矢,被围困的时候可以吃。

    其实大多数士兵这辈子都没吃过牦牛,因为他们没有牛,牛都是贵族老爷的。

    这就和百姓敬重山神而反对别人开矿一样,矿山是僧人和贵族的,百姓没有矿山。

    老其加停下脚步,弯腰钉下木楔,把绳梯用木桩固定在泥泞路段,回首望向被甩后面的士兵 无可奈何地摇头。

    大规模部队翻越山脉 对部队是很大的危险与考验。

    老其加解下身上的装备,随手丢下小锤 撑着旗杆走向石堆,离近了将百总旗招展而开,深深扎在石堆旁,向平行攀山的几支队伍示意 这边的路可以继续攀爬。

    写着天下太平的百总队旗迎风猎猎 脸颊被风吹得发紫的老其加从袖口摸出一颗圆圆的石头,添在凌乱的玛尼堆上,看了一眼旗上的天下太平,跪拜在地默默祈祷。

    距离上次战争结束已经有七个月了 他听说大元帅很喜欢旗上的字 想来也是个心向和平之主,老其加希望打完这场仗,下次和平能更久一点。

    可惜老其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帅的终极理想确实是天下太平 但短期目标是放马南山。

    于青海元帅府来说 放马南山既不象征和平,也不能用来形容思想麻痹。

    恰恰相反,因为南山是华山,所以这词有着十足的进取心 意味着要攻取潼关以西半壁江山。

    小其加用戴鹿皮手套的手掌撑在石头上 摘下头盔释放满脑袋热气,他看见老其加又开始祈祷天下太平了。

    在囊谦集结时 小其加身上还只有一身带护心镜的锁子甲 不过到了他们准备爬山的时候,大元帅召见了左营的管队、百长们,赐予他们一些狮子军的铁棉甲 用以在山上保暖。

    小其加摸着身上有团龙纹的棉甲,还有这双专门赐给他的鹿皮手套 心想大帅真是个贴心的人。

    因为他从没穿过这样的铠甲 临行前大帅还专门叮嘱他 告诉他如果需要快速奔走、甲裙影响行动,可以把它卷上来 内部大腿那个位置有几条彩带,可以卷甲系起。

    不过刘承宗也告诉他了 这套棉甲内部的铁叶较少 主要是提供保暖 在防御方面仅能护住要害,作战时还是要小心一些。

    这对小其加来说已经足够了,虽然没有甲叶的地方对兵器防护不如锁甲,但这套盔甲穿起来更舒服。

    他回首向河谷望去,留驻营地的部队动作很快,三道正在挖掘的壕沟,已经勾勒出河谷阵地的雏形。

    刘承宗提着杆三眼铳 跟士兵一同在阵前埋首掘壕。

    他手上这杆三眼铳,是黄胜宵在囊谦时的杰作。

    狮子军一直有很多三眼铳 但真正大量装备这种兵器的只有塘骑。

    因为塘骑一般不和其他部队配合作战,射程远近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单打独斗时多个管子 就能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但黄胜宵在囊谦不仅仅造了鸟铳,还做了一大批三眼铳。

    这主要是受知府衙门杨鼎瑞的委托,让他为七县乡官制作一批兵器。

    黄胜宵琢磨七县三千多名乡官需要使用兵器的场景 他们可能会面对低水平组织、高水平技艺的强盗劫匪。

    战斗突发性较大、距离较近、火器射击的机会很少、精准命中的几率很低、可能要面对以少敌多的状态。

    什么兵器能满足这种需要三眼铳。

    声音大能吸引援军,容错率高,喷一下就走能有效拒敌,跑开搬救兵是非常明智的策略。

    正赶上囊谦制造农具的大潮,黄胜宵顺便还复古了一把,用上了铳锹、铳镐这种万历年间的老东西。

    刘承宗此时提在手上的三眼铳,就是一杆铳锹。

    其实就是在三眼铳的另一头装上铁锹,既有高于农民起义军的远程射击能力、又有不亚于农民起义军的近战能力,还能甩开膀子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土工作业。

    干到兴起,刘承宗干脆把三眼铳卸了下来,只提铁锹干起活儿来。

    别看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土工作业这种军队必修的技术反而不太行,也就比康宁农奴稍强一点,还不是强在技术,而是体力和力气比人家大。

    他在鱼河堡整天练的都是队列和个人技艺,贺人龙为避免士兵哗变和累死,基本上没安排过土工、拉练这种消耗体力较大的训练。

    想提升军队战斗力很难,但降起来非常容易。

    在挖掘壕沟的效率上,刘承宗基本上等于吉祥物;但在吉祥物的效率上,刘承宗是最厉害的那个。

    他们这可不缺吉祥物,除了负责防务的部队,各级将校都在埋头苦干,士兵们同甘共苦,康宁府的贵族们也加入其间,那帮人的效率其实还不如刘狮子呢。

    但刘承宗看重的不是效率。

    挖壕沟筑营地时,这支军队能短暂地不分阶级,人人被三道壕沟累得筋疲力竭,忙完了杀羊宰牛,共同完成人生的吃苦享乐,三营士兵作为集体第一次弥合在一起。

    刘承宗的营地设计很简单,山谷被小河分成两岸,在左岸最宽右岸最狭窄的地方,于左岸挖掘出第一道四方壕沟作为狮子军的阵地,同时堆土墙铺油帐布,以防备即将到来的雨天。

    而在南边百步相隔的右岸挖掘第二道壕沟,以保护后面的部队,方便骑兵出击。

    右营的马队要出击,就要先从左岸渡河,从右岸奔赴战场;蒙古马队要想袭击他们在后方的辎重,也需要走这条路,都在铳炮的射程范围之内。

    刘承宗赶在下雨前构筑防线,山那边的蒙古军队却在等雨来。

    在山那边的蒙古大营,风尘仆仆的额楞赤正高声宣读律令,对固扬拔都儿执行战败处罚。

    额楞赤不是贵族,是平民职务的名称,类似传令兵,负责传达会盟、战争、那颜死讯等重大消息的人,此时此刻他们是绰克兔台吉的使者。

    固扬在黄河源战败的消息传到绰克兔台吉那,正逢先锋百将在归德千户所战败,两个路兵马战败的消息同时抵达,令绰克兔极为恼火,直接让人取过律令临阵宣读。

    拿律令就意味着照章办事,由于长时间处于分裂,喀尔喀律法与土默特和瓦剌的法典除了尊崇大汗之外,都有许多不同之处。

    而对于绰克兔台吉这支蒙古联军来说,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照章办事了,没别的原因,就是穷。

    按照律法,固扬拔都儿因临阵脱逃被罚没一百副铠甲、战马千匹、骆驼百峰;逃回来的三百多名哈刺抽披甲的被罚铠甲一套、战马四匹;没铠甲的被罚乘马两匹。

    算上攻占古如领地的所有收获,固扬都没有一百副铠甲和一千匹战马,他的士兵就算没打败仗都没达到人均四匹战马的程度。

    但怒不可遏的绰克兔台吉就是这么处罚了,而且还给固扬提供了解决办法,这些东西算欠的,他们没有,但山那边的汉军有,击败汉军之后,从战利品中扣除处罚。

    除此之外,绰克兔台吉又调集了几名附近原用于攻占黄南小河套的那颜贵族,全力支持固扬的南面作战。

    听着额楞赤宣读律令,固扬垂着脑袋在心里骂骂咧咧。

    这些律令也就能处罚处罚他了,反正别人也不听,有本事你给岱青宣读律令去啊!找得着嘛

    此次作为援军抵达的大贵族首领也叫岱青,被人们称作喀尔喀的浩吉格尔阿海岱青。

    这个不明觉厉的名字有点绕口,不过非常容易理解,浩吉格尔是头发稀少或秃顶者,岱青是善战或聪慧。

    信达雅过来大概就是……光头强

    阿海岱青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冷笑,拢了拢鬓角坠下来的发辫,看着绰克兔台吉信使表演。

    他心里非常清楚,绰克兔台吉并不是为了处罚固扬,而是用处罚固扬给处罚他们这些驰援的首领做铺垫。

    因为固扬就是个穷光蛋,不可能拿得出战马铠甲,而其人又是绰克兔台吉的亲信,可不像他们这些会盟而来的强势贵族。

    这段时间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见别人说,绰克兔台吉想当青海的汗了。

    尽管同属喀尔喀,阿海岱青却不是绰克兔台吉本部,他从北方仅率领二千余骑,是黄教僧人从喀尔喀找来的入藏援军,实际上他和土默特的拉尊是同盟。

    正因如此,他进青海是以入藏香客之名与甘肃总兵达成协议,横穿了甘肃镇。

    问题是横穿甘肃镇之后,挡在面前的是刘承宗,光头强不愿意跟元帅府打仗……他是想去乌斯藏,在这跟汉军哐哐哐干架算怎么回事。

    可甘肃镇的边军又很坏,准他从北往南走是因为献上了大量礼物,如今没有礼物,就不准他从南往北回。

    甘肃边军知道阿海岱青横穿甘肃之后面临的是什么,故意放他过去,反正这人过去看见刘狮子肯定就想回来。

    想回来就得再交买路费,至于买路费是怎么来的,甘肃边军不在乎,有种就隔着祁连山打一仗。

    为保证不下岗,创业乃十七世纪边防军之主旋律。

    阿海岱青本以为穿过甘肃,迎接他的是小拉尊,万万没想到过来青海环湖地带已经换主了,北边是打不过、南边也不想打。

    迫于进藏之路被青海元帅府截断,这才短暂停驻于甘肃边外,被迫与绰克兔台吉合流。

    结果因祸得福,反倒因东边草原局势变化,收拢了一些部众,还在绰克兔台吉的联军中占有次要地位。

    阿海岱青又秃又强聪明绝顶,焉能看不出绰克兔台吉处罚固扬的小伎俩,这次能处罚固扬,下次不就能名正言顺的处罚他了。

    不过这种情况对阿海岱青来说不是太大问题,暂时只要取胜就够了,至于后面的事,跟着绰克兔也没什么大出息,击败刘承宗,早日进藏挣个汗号才是正事。

    反正看天色下雨就这两天,固扬说南边的汉军铳炮甚利,那就等下雨再攻过去就行了,正好他也想弄点铳炮。

    看绰克兔台吉的儿子在乌兰山捣鼓仿制自卫拉特的铳炮,他可是眼馋得紧,做梦都在寻思斡鲁思的蛮子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戴道子在山口守了三天,硬是把自己守成了哲学家,发现了恐怖谷原理,人们很讨厌像自己一样的东西。

    比方说现在,他就很讨厌这些学人精一样的鞑子。

    一开始蒙古马队还试图突破他的封锁,可死了十几个人之后,干脆都像塘骑一样远远站着强势围观,塘骑一靠近他们就跑,追远了甚至还想凭兵力优势把塘骑围而歼之。

    终于天色阴暗,天边炸响一声滚雷,小雨夹着冰渣从天而降,他听见山口远方蒙古马队齐齐奔踏的马蹄。

    战旗摇摆,塘骑一层层地自山口撤至河谷,向他们的阵地收缩。

    而在另一边的河谷中,闪电划破阴暗天空,西番贵族扣好插着翎羽的头盔,持握螺旋木杆长矛、牵起战马,为了能被授予新领地的战功,踏着泥泞河谷走向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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