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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生、死

    如今万事俱备,看似立即可以驱车上路,但韦芳钗却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慌。

    “有人愿意走一趟边城嘛,我愿意拿出两袋碳做报酬。”

    韦芳钗拍着坚实的板车,朝着聚在土屋前看热闹的闲汉们这样招募道。

    到底是第一趟出远门的女人,尤其是要去百里之外的边城,她觉得很有必要寻个人同行,甚至不惜报酬,可惜,换来的,只有闲汉的嘲笑。

    “两袋碳?那可是边城,整整百里路,想要大爷出力气,分一半来还差不多。”

    不是嫌女人出价低,就是觉得路程远,中心思想只是要求更多。

    其实作为韦芳钗来说,如果这些个人里头,真有熟悉路程或是有把子力气的,她是舍得一半碳的。

    但都是同个村子里的,她太了解这些闲汉了,缺乏劳作的身子骨比女人还不如。

    摘一天树果要歇三五天的比比皆是,她是想寻个帮手,却不是想找位大爷。

    与其应了这些人的过分要求,她还不如将这批碳分成两次送到边城去卖。

    最终,招募帮手失败的韦芳钗还是决定一个人上路。

    临行前,她扛着袋碳来到冉宁书的院子,这袋碳是她精心挑出来的,每一块都黑得发亮,用作感谢冉先生收留孩子的恩情。

    只是她刚走进院里,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冉先生家的院子是座三间并立的土屋,通常冉先生和她妻子都住在中间这间,而他两个女儿则是住在南侧的小屋。

    冉夫人因为自己没有男孩儿,所以很喜欢她的孩子,这些天都同孩子一起住在小屋。

    而冉先生家的两个女儿也很喜欢有着圆滚滚肚皮的娃娃,往日只要进到院里,就能听到几人逗弄孩子的清脆笑声。

    但今天情况却是很不对劲,她一进到院里就闻到股浓浓的,带着土腥气的药味。

    而冉夫人以及冉家两个女儿,则是站在小屋外头扒着墙往屋里看。

    屋里怎么了,是我的孩子出事了么?

    霎时间,韦芳钗如坠冰窟,像是中了定身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走出两人,领头的是冉先生,后头是位长者,精神矍铄须发苍白,肩上还背着个红木的药箱。

    老人一边走,还一边同冉先生说着话:

    “孩子的腹泻是止住了,接下来只要按老夫的方子吃药,早晚各一口,十天半个月便会彻底痊愈。但这孩子最大的问题,不是腹水、腹泻,而是在脑袋里。”

    老先生用三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右侧的太阳穴,叹声道:“尊夫人应该注意到了,这孩子如今虽已两岁多了,却连句整话都说不出,走起路来也跌跌撞撞的。刚刚咱们喊他,反应得也很迟钝,所以老夫断定,这孩子应该是早些时候,高烧引起脑邪并发,却没有及时医治,虽然后来运气好撑过去了,可脑袋却烧坏了......先生要有个心理准备啊。”

    冉宁书还未回答,院中就传来“啪嚓”一声,好似什么重物摔落在地的声音。

    然后就是一道人影,飞速抢到身前,然后扑通一声在老医师的跟前跪下。

    “不可能,我孩子很聪明的,他很聪明的,很乖的。老神仙,我求您了,我求您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救救他吧。”

    这个不曾向生活低头,不曾对着坟碑哭泣,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想着要用勤劳改变命运的女人,此时却因为孩子的病情,跪伏在老人跟前,泪如雨下。

    眼泪和鼻涕,在女人黑脏的脸上涂鸦,她向老人磕头,泣不成声的哀求。

    “这是做什么,老夫不是神仙,只是个医者,你快快起来。”

    老人家想将韦芳钗扶起,却怎么也拽不动,只得心中叹气。

    这些年他在村郊看病,不知道遇过多少次比这还哀伤的事情。

    可怜吗,固然是可怜的,但也同样可恨,看着眼前女人现在一句话也听不进,只知道在他面前磕头的模样,老人的伤感,化为了恼怒。

    几次劝不起的老医师索性不劝了:“磕头,就知道磕头!磕头有什么用?孩子得病时怎么不去求医?当时只要一副药就能医好的病,现在就算是神仙手段也救不回来了!这孩子将来注定是个傻子了,求谁都没用,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想磕头就接着嗑吧,老夫走了。”

    越说越气的老先生再也不看韦芳钗,哼了一声便跨过女人跪伏在地上岣嵝的身体,径直离开了小院。

    老医师走了,但他说出的话,却像一百把剑,直插进女人心里。

    “都是娘不好,是娘害了你,是娘害了你啊。”

    女人发疯似的自责,嚎啕大哭着将脸埋在土里,越埋越深,像是想用土地将自己溺死。

    这场面,惹得院中几人连忙上前,冉宁书同夫人一人一边,将韦芳钗给生生架起。

    但此时的女人已经疯魔,因为老医师的话而生出了死意。

    “放开我,让我死,让我死。”

    她像条泥鳅般扭动挣扎不停,即便是两人合力,都有些架不住。

    就在冉夫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冉宁书却是当机立断的大喝道:“祝家娘子醒一醒!求死固然容易,但孩子怎么办,他何其无辜,你忍心让孩子同你一起死么!想想你的孩子!”

    “是啊妹妹,想想孩子吧,你若去了,他可怎么办啊。”

    想想孩子,想想孩子...

    这四个字仿佛有什么魔力,让原本一心求死的韦芳钗忽得安静下来。

    “对,孩子,对,我还有孩子,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看着女人刚刚平静,却又马上要疯魔的样子,冉宁书连忙将人往屋里引。

    土炕上,刚服了药又经历几轮腹泻的孩子眼下正沉沉睡去。

    看着孩子安详的睡姿,丝毫看不出来这孩子是医师口中的傻子。

    但这也就是看起来而已,韦芳钗早就奇怪,为何自己的孩子走路那么晚,现在还不会叫人,原本她以为这只是因为娘俩饿得慌,没有东西吃。

    现在想想,原来是因为那场大病么。

    “呜...”

    悲从中来的女人捂着自己的嘴,不愿让哭声惊醒熟睡的孩子。

    她走到土炕边轻轻坐下,然后将盖在孩子肚皮上的铺盖掖了掖,俯身吻了吻孩子的额头,起身时满脸泪痕。

    “娘不去边城卖炭了,娘就在村里陪着你,娘照顾你一辈子...照顾你一辈子...”

    韦芳钗带着哭腔的低喃,听得冉宁书心惊肉跳,虽然他能理解女人乍听噩耗的心情,但谁又来体谅他呢。

    他也有家人要养,韦芳钗的边城行,现在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事了,要是事情搞砸惹得两位大人不快,他的饭碗也得砸了。

    想到这儿,冉宁书就恨不得一个耳光抽死自己。

    他就不该心疼那娃娃腹泻可怜,请什么郎中前来看病。

    这下好嘛,腹泻看没看好不知道,孩子却看成了个傻子。

    而且对方临走前那番话,又说得韦芳钗心如死灰,一副想要撂挑子的模样。

    原本顺利的事业,突然就迎来了重大危机!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不能被个山村游医,搞得一败涂地!

    “祝家娘子,吾有要事,请出来院中叙话!”

    冉宁书心中一横,便对韦芳钗这样说道。

    经过一段时间的平静,韦芳钗现在已经听得见人言了,只是她的表情却变得很麻木,像傻了的那个是她一样。

    听到冉宁书的话,她也只是木然的点点头,然后烂泥一样的跟了出去。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冉宁书知道,这是韦芳钗心死的征兆,这个不曾被苦难生活打垮的女人,因为孩子的病情,被重重击到了。

    有时候,杀死一个人何须舞刀弄枪,只需要夺走她的希望就行了。

    这女人好像还活着,但其实刚刚已经死了,被老医师的一番话给杀死了。

    一个死人,是没有可能历尽艰辛前往边城的;

    一个死人,是没有资格担当故事的主角的。

    所以为了她自己,为了那孩子,也为了他全家,冉宁书必须想办法,起死回生!

    “就像老医师说得那样,这孩子的病,医术是救不了的。”

    走到院中的冉宁书朝着韦芳钗,掷地有声道:“但医术治不了,不代表孩子没有救了!”

    原本女人死寂的眼中,突然有了点微光。

    “祝家娘子也知道,这些年我在边城各个茶楼酒馆中讨生活,也算是有点见识,那座城里,可是有了不得的神奇。”

    冉宁书见死灰有复苏的迹象,立刻加大力度鼓吹道:“就说那座龙虎坊,坊市中有无数丹房,各种法宝、丹方,能解天下各种疑难杂症。游方郎中瞧不好的绝症,在那些大师眼里只是丹到病除的小症。

    还有苏家堡,是精通岐黄之术的疗愈圣所,更有生命之泉和圣雪莲台两件治愈类的顶级灵器,不管是何种样的疑难杂症,只要进了苏家堡,就有痊愈的可能。

    这两处,都是能够救你孩子性命的地方,祝家娘子,为了孩子,你可千万不能放弃啊!”

    指着良心发誓,冉宁书说得句句是实话,但有些关键信息,他却没有透露。

    那就是,这两处地方确实有救孩子的药,但是价格嘛......

    说实话,别说现在韦芳钗只是个打算做卖炭生意的女人,就算是卖了一辈子碳的卖炭翁,能不能买得起这样一颗丹药,也还是两说。

    冉宁书所述信息中迷糊的,正是希望同现实的距离。

    但是对眼下的韦芳钗而言,能有希望,就已经足够了。

    原本已经心死如灰的女人,听完这话后,像是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她的眼神明亮,犹如两团火光。

    “冉先生,我读书少,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虽然起死回生,但这大起大落的情节,却让女人有些惴惴不安。

    听着女人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问话,冉宁书背负双手,拳头紧握,话却说得底气十足:“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反正祝家娘子要去边城卖炭,可以去街上随便找个人打听,龙虎坊和苏家堡,都是边城中鼎鼎有名的地方,随便问个人就能找到!”

    听到这番话的韦芳钗,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激动无比:“好,太好了,我这就去边城,我这就去给孩子求药!冉先生,谢谢您,若是孩子能够治好,你就是我全家的大恩人。”

    女人说完话,又郑重跪下,不顾冉夫人劝阻,又向冉宁书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起身,连身上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拍,便往院外跑。

    她要去边城卖炭换钱给孩子买药,她已经一刻都等不及了。

    原先她为了稳妥,是想只带一半的煤走,而今情况有变,她决定,要将所有的煤都带上!

    十几布袋的煤用麻绳绑在板车上堆得和小山一样,女人矮小的身体都被遮挡。

    韦芳钗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抓着两条木杠,就把板车微微抬起,但任凭她如何用力,都没有将车给拉动。

    女人的气力本就比男人小,更何况她又这般瘦弱,想要将大几百斤的煤炭全都带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女人却固执得不愿放弃,她不知道从哪找来一条粗麻绳,就这样绑在板车的两条木杆上,然后跟头牛一样,将麻绳套在肩颈。

    一步,两步,麻绳的毛刺顺着麻衣的缝隙扎入肉里,但韦芳钗却像是没有痛感那样,绷直着身体使劲。

    终于,载着几百斤的煤炭的板车动了,车轱辘在泥地上碾出两道深深的痕迹,女人走上前往边城的路。

    在走到村口的时候,几个闲汉看到她的模样,嘲笑着说她走不了几里地就会折返,然后求他们帮忙。

    几人说得很大声,但韦芳钗一个字也听不见,如今的她仿佛成了头真正的牛,眼中只有通往边城的路。

    在走出村口的时候,冉宁书带着夫人送她,女人将一个包裹塞到煤车上固定。

    而冉宁书则是同牛一般的韦芳钗,用心嘱咐着最后的话:“刚刚在家里忘记说了,走完那两个地方,你还能去演灵台碰碰运气,那里有一口,能够满足人所有愿望的神井,向它许愿,或许会有奇迹!边城演灵台,有口许愿井,不要忘记!”

    接连嘱咐两次,韦芳钗将这重要信息记下,然后正式启程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