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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幻化成风

    方仪不再去跳舞,报名去练瑜伽。

    瑜伽馆就像是个世外桃源,建在临江大桥下,窗户一开,只见江水滔滔。瑜伽老师慈眉善目,学员评价说有几分观音相。她上课的时候,先点上一柱藏香,香气似有似无。音乐不是箫,就是长笛。那种来自山野的空灵之乐,一下就吹尽了心中的浊气。

    老师从不出声指点学员,她仿佛整个人都融在了那音乐中,化作大自然的一部分。

    方仪来过一次就喜欢上了这儿,她立刻办了张贵宾卡,准备一周至少来两次。

    让她更开心的是在练完瑜伽之后去冲洗,从那些学员眼中流露出的羡钦之色,她找到了一丝惊喜的自信。

    她对着镜子舒臂展肢,她还没有太老,对吧?

    有个学员问她有没四十岁,她以笑作答,女人的年龄是要以生命来保密的。

    今天钟书楷回宁,上飞机前给她打了电话,问她忙不忙,可不可以来机场接他?那小心翼翼讨好的口吻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恶心,她懂他那点刻意的光明与磊落,她笑着说好。

    钟书楷陡然没了声音,似乎方仪被谁掉了包。结婚三十年了,她从来不屑为他做接机这样的事。他朝后面一身热带风情装束的阿媛看看,更加手忙脚乱。

    他抱着一丝侥幸问:“你怎么来机场?”方仪不会开车,也绝不挤公交。

    “我找辆车不是什么难事。”方仪轻飘飘地回道。

    钟书楷这下连呼吸也没了。

    方仪此时正坐在飞鸿房产公司的售楼处,在接到钟书楷电话前,她刚签订了一份购房合同。

    工作上的便利,她和不少房产商交情都不错。飞鸿以很优惠的价格把临江苑一套复式建筑售给了她。售房部经理亲自陪她去看房,主体二十六层,现在已经盖到第十八层了,再过一年,就可以交房。

    售楼经理说楼上有三个大卧室,还有一个书房,楼下是客厅、餐厅、厨房,有个活动室,非常宽敞。

    方仪很满意这套房型,当下就决定把活动室改为瑜伽室。售楼经理问她户主写哪个时,她沉思了会,说写钟荩吧。

    这很悲哀,相濡以沫三十年的老公再也不能给她安全感,她不得不处处设防。三分之二的家当押在这房子上,她等于在为钟书楷的背叛做着准备。

    婚姻的意义,婚姻的重要,人们只想到围城对人是一种禁锢,却忽略了围城于人是一种保护。

    算好时间,她也没矫情,直接开口向售楼经理借车去机场。

    下了车,刚进航站楼,钟书楷的航班就到了。

    方仪隐在柱子后面,看见钟书楷拖着行李出来了。他是那么心神不宁又焦躁不安,走几步回一下头,下电梯时都没站稳,要不是前面有人挡着,他差点栽下去。

    她都有点可怜他了,偷情是刺激,但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老公!”她笑靥如花地迎上去,特地给他一个拥抱。

    钟书楷笑得像哭,面皮都抽筋了。“你......来啦,路上累不累?”偷偷擦汗。

    “再累也比不上你辛苦啊!有没给我和钟荩买礼物?”方仪看到钟书楷的游伴了,丰硕的女人,心情像是不太好,全写在铁青的脸上。

    “有椰子粉,还有椰子糖......还有......”钟书楷两眼不敢乱瞄,不只是手在抖,连腿都发软了。“我们......到车上再看。”

    方仪却不急着离开,“还有什么,拿出来看看。”

    钟书楷的汗水把额角都濡湿了,他能感觉到阿媛的怨气咆哮而来,但他也无奈。

    “叔叔、阿姨,你们去旅行的吗?”横空冒出一个声音,两人不约而同都转过头去。

    方仪哦了一声,打招呼的是花蓓,她淡淡地点了个头。

    钟书楷恰好看到阿媛从身边走过,擦肩之时,丢下狠狠一瞥,似乎在嘲笑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敢做不敢当。

    “你怎么会在这?”钟书楷无力地和花蓓打招呼。

    “我来接人。哦,他来了,下次再聊。”花蓓摆摆手,走了。

    阿媛也不见了,方仪没必要再演戏,看都没看钟书楷从行李箱中掏出的一条丝巾,挺直腰板,丽眉一抬,“人家车在等呢,走吧。”

    钟书楷拉好行李箱拉链,颠颠地忙跟上。

    方仪嫌他慢,到了门口回过身催促道:“拖拖拉拉的,你就不能快点?”

    哦,那个小妖女接的是个高壮的男人。方仪忽视花蓓挥舞的双手,转过身去。

    “那是钟荩的爸妈。钟荩,你记得吧,负责戚博远案子的检察官,我俩是同学,也是朋友。”花蓓娇笑着地与常昊拉着近乎。她真的是没辙,钟荩那边有原则,不漏一点消息,她只有走常昊这条路线。其实,她有点怕常昊。

    疾行的常昊停下脚,看看远处的方仪、钟书楷,又看看花蓓。他何止记得钟荩,她简直就是阴魂不散。他本想隔两天再来宁,她一通电话,搅得他计划大乱,这不,庭审一结束,他就去了机场。一下飞机,就看到这位花记者。

    花记者穿得像朵花、笑得像朵花,但他眼睛不花。

    “钟荩妈妈是个美人,钟荩也很漂亮,对不对?”花蓓难得见常律师发愣,急忙抓紧时机。

    “我不觉得。”常昊又恢复了刚才的面无表情,脚步加快。花蓓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常律师,我听说你已经找到了对戚博远非常有利的证据,有这回事吗?你这次来宁,是特地见戚博远的女儿么?”

    常昊冷笑:“我要是有,戚博远现在干吗还坐牢里?”

    “你的意思是你......也认为戚博远有罪?”

    “有没有罪,由法官说了算。对不起,我的车来了。”

    一辆黑色的奔驰徐徐停下,常昊把行李扔给司机,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嘿嘿,我可以搭个顺风车么?”花蓓一甩头发,眨了眨眼。

    常昊不太情愿地往里坐了坐,花蓓朝司机笑了笑,“我在宁城晚报社下车。常律师,到目前为止,你辩护的案子很少输,这次你有没有把握赢?”

    “花记者,你挨我这么近,是想我抱还是想我摸?”常昊问道。

    开车的司机噗地乐了。

    花蓓闹了个大红脸,往边上挪了挪。

    “钟检不是你朋友么,你去问她,她赢的概率有多大,那么余下的就是我的。”常昊说完,就闭上了眼,一幅谢绝打扰的姿态。

    花蓓被他这高高在上的态度给怒了,“你以为我不敢?”

    常昊不出声。

    她调出钟荩的号码,“荩,你在办公室,还是在看守所?”

    常昊把身子往下探了探,让自己躺得舒服些。

    “你和戚博远女儿约了见面?哦哦,那我们待会再联系。”

    常昊倏地睁开眼,问司机:“到市区最快还要多久?”

    “十五分钟。”

    “好,那麻烦你了,请把我送到梧桐巷。”

    “你去梧桐巷干什么?”花蓓知道梧桐巷,那里有钟荩的小屋。

    “花记者,我有权不回答这个问题。”常昊坐直了身子,把刚刚松开的领带又系好,还用手划拉了两下头发。

    花蓓白过去一眼,撇撇嘴,再理也是一鸟窝,哼!

    司机先把常昊送到梧桐巷,再送花蓓回报社。花蓓想跟着下车,被常昊凛冽的眼神给打消了主张。

    南京今天又下雨了,巷中青色的地砖湿得打滑,有几株小草从墙角的砖缝间冒出点芽尖,伸出院墙的花树也打了苞,再过不久,这条小巷将是满目姹紫嫣红。

    常昊走了几步,就看到钟荩了。

    钟荩习惯地提着她那只黑黑的大公文包,穿了件墨绿色的棉衣,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是她脖子里的灰白格子围巾。她贴着墙角,仰起头,眼睛紧闭着,任密密的雨从空中淋下来。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的生物。常昊冷哼一声,所以他至今只喜欢钱,而不喜欢女人。

    “你在干什么?”

    钟荩睁开眼,看清来人,忿忿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见我的委托人。”

    “好像你的委托人是远方公司吧!”

    常昊沉默,静静地看她,眼底神色瞬息万变,半晌后才缓缓开口,“她也是我的重要证人。”

    “那总有先来后到。”

    “我是昨天早晨预约的,你呢?”

    钟荩咬唇,“行,你先进去,我在外面等着。”

    “你是不是怕我知道什么,对你的公诉不利?”

    “你个神经病,到底想怎样?”她本来就心情很郁闷,现在更坏了。

    “一起进去,机会平等。敢不敢?”

    钟荩微微一笑,“我要是不接下你的战书,就是孬种?”

    常昊冰着脸朝前走去。

    钟荩握了握拳,抬起脚,心口隐隐作痛。

    戚小姐为什么要租住这里呢?这是她的“小屋”呀!

    开门的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皮肤瓷白瓷白的,柔顺的长发,又黑又亮。她的眼睛偏细偏长,嘴唇也薄,然而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反而使她的五官显得精致、紧凑。她穿着藕荷色的家居装,站在泛绿的紫藤架下,美得令人窒息。

    常昊不禁也在心中惊艳一番,斜着眼看钟荩,她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表情都凝固了。

    “我是卫蓝。”女子优雅地伸出手。

    钟荩下意识地回握,她不止是表情凝固,就连全身的血液也凝固了。发根胀痛,眼窝里像有火在烧,一股腥甜慢慢从心窝往喉咙口漫上。

    她的心在呻吟:上帝,不要这样残酷。

    上帝没有听到她的哀求。

    “外面在下雨呢,快进屋。”凌瀚站在屋檐下,推了推眼镜。

    他像是站了有一会,两肩被飞扬的雨丝打湿了,镜片上也蒙了一层雨雾。

    那从镜片后射过来的目光像一张丝网飘过来,将钟荩紧紧缠住,她不能动弹,她不能呼吸。

    那天,也是这样的感觉。她坐了一夜的火车,凌晨到达北京,又是公交,又是地铁,她找到那幢楼。

    她没有告诉他她过来,因为她没办法告诉,他的手机要么关机,要么就是无人接听。

    而她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住在四楼。

    她背着包,佝偻着腰,捂着胸口,一步一步往上挪,终于爬到四楼的时候,她的心脏已经不是她的了。她使出最后的力气敲了三下门。几秒钟之后门从里面打开,穿着睡衣的凌瀚站在她面前。在他看见她的一瞬间,他用近于惊恐的声音说了句:钟荩,你......你怎么来了?

    她缓不过气来回话,就在这时,她听到厨房里传来咣当一声响,凌瀚,我不小心把碗打破了。

    一张俏丽的容颜就那么跃入她的眼帘,那样的美人,看一眼就不会忘记。

    美人眼里只有他,没有看见门外的她。

    她转身下楼,脚步轻快,如踩风火轮。

    不懂生活为什么喜欢安排这样狗血的情节,难道它很经典,它很催泪,它能令观众沉迷?

    其实这样的结局已经很he了,他们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戚博远说女儿怀孕了,凌瀚说他要结婚了,景天一说陪戚小姐过来的人吓他一跳,世界真不是一点的小。

    初见戚博远时的一点错觉,原来也是有缘由的,他们是一家人,耳濡目染,自然总有雷同的地方。

    是她太笨。

    相爱是真的,只是一辈子实在太长,在这漫长的生命里谁能笃定不会遇到另一个更值得爱的人呢?

    风穿过院落,雨丝在摇晃,花草在摇晃,铅灰色的天空也在摇晃。

    “钟检,请喝茶。”不知道怎么进的屋,已分宾主坐下。她的面前是一杯飘着芬香的茉莉花,常昊的是碧螺春,不管哪一杯,都清香袭人。

    茉莉,她喜欢的小花,思维苍白而又苦涩。

    凌瀚就坐在她对面,目光相遇,她转开,看着外面的雨,雨似乎大了起来。该带把伞出来的。

    常昊不住地瞟着钟荩,他没有看错吧,她在走神?

    “我先声明一声,请称呼我卫小姐或者卫蓝,我不姓戚。”卫蓝先说的话,“戚博远是戚博远,我是我。和他结婚的是我母亲,我和他没有关系。在我工作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

    “你痛恨他?”常昊问道。

    “以前不,但也没有好感,现在我更不会尊敬一个杀害我妈妈的凶手。”卫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恨意。

    “据我所知,她和戚博远是一对恩爱夫妻。”

    卫蓝冷笑,“你用肉眼能看到空气中被污染的尘粒吗?可是它明明就存在。你在公园散步,自欺欺人呼吸到的是新鲜空气,事实呢?”

    常昊点点头,侧目看见钟荩收回了目光,专注地看着茶几下方的一张俄罗斯进口的羊毛地毯,坐在对面的凌瀚则把目光转向了门外。

    “哦,那原来是假象!”

    卫蓝激动地站起来,“他是百分百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许多人都被他骗了。我妈妈为了她不惜抛弃我父亲,他们还是青梅竹马的同学。而他把我妈妈又当作了什么,是他的保姆,是他的囚徒。他不允许我妈妈与外人交谈,也不允许我妈妈领朋友回家,他甚至在家里安装监控录像,监视我妈妈的一举一动。我妈妈都忍了,所以我也恨我妈妈。她被杀,是她自找的,是她的报应......其实他们已经分居很多年了,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对不起......”

    卫蓝突然捂着嘴,往洗手间跑去。

    “都三个月了,卫蓝孕吐还很厉害!”凌瀚回过身,清澈的眸底流淌着浅浅的担忧。

    一股冷风夹着雨意穿堂进来,钟荩只觉得连心口都被冷风穿过,针刺一般的疼,一点点蔓延。

    卫蓝漱了口回来,白晰的丽容添了一抹红晕。

    “戚博远有没虐待过你?”常昊等她坐定,又问道。

    卫蓝咄咄地瞪着常昊,“他给了你多少钱,你居然为他来辩护?他那样的人,不该死吗?我来南京,不是为了替他开脱,我是丢不开我妈妈。我的外婆阿姨们因为戚博远,都和她断绝了关系。这些年,她有多可怜,你们懂吗?”

    卫蓝哭了。梨花带露,美得心碎。

    凌瀚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

    “我接案子,有时为钱,有时是为挑战。”常昊并不怜香惜玉,回答得振振有词。

    “检察官,你有没什么要问的?如果没有,我想进去休息了。”

    “戚博远他......有特别要好的异性朋友?”钟荩一开口,嗓子沙沙的,像院中的雨打在枯枝上。

    “我不清楚。不过,即使有,他会让别人知道吗?别忘了,他是高知专家,智商比一般人高太多。”

    一直沉默的凌瀚轻轻叹了口气。

    卫蓝站起身,“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失陪。”她看了看雨,又说道,“雨太大,那就留下吃晚饭!凌瀚,我刚才看了冰箱,你买了虾,做海鲜饼吧,我想吃!”

    “打扰了,以后再联系,再见!”下一秒,钟荩就跳了起来,像没看到外面的雨,就那么跑了出去。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重重扣住她的手腕,“留下来吧!”薄薄的唇紧抿着,俊眸暗无光泽。

    “多谢美意,我还有事!”她微微一笑,以坚定确实的口吻。

    “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你认为我会有胃口吗?”冷风吹散了披在肩上的发丝,乌黑柔软的头发被倒吹回来贴在颈边,甚至卷上脸颊。钟荩却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感觉,只是冷冷地看着伫立在眼前的凌瀚。

    她都这么可怜了,他还想怎样?

    他幸福的生活着,没有错,而她也没有错!

    现在的她,很容易脆弱,很容易敏感,很容易受伤。

    凌瀚沉默了,许久,他慢慢松开了她,“我给你拿伞。”

    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她冲进了雨帘。

    “你和她说什么了?”卫蓝问。

    凌瀚一语不发去了杂货间。

    常昊也告辞出来,检察官跑得真快,才一会,都快到巷头了。

    “你怎么一脸深受打击的样?”他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和卫小姐一对比,知道落差了吧?”

    “闭嘴!”钟荩已经抖得不行。

    他笑了,一点讥诮,一点调侃,“触到你痛处了?我记得你挺结实的,原来从前是只井底之蛙,根本不知天外有天......”

    她停下脚步,深呼吸。

    突然,她转过身,举起公文包,对着他没头没脸地打来,“你这个人渣、这个变态、自大狂,我恨你,我恨你......”

    常昊显然没反应过来,就站在那儿,结结实实被打了几下,手上的伞也掉了。

    钟荩大口大口喘着气,郁积了很久很久的疼痛,在这一刻爆发了。

    是的,她恨,她恨得全身都在哆嗦!她打,用力地打!

    “你这个女人!”常昊的眼神猝然冷了下来,逼近一步,抢过她的公文包,阴影笼罩在钟荩的脸上。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他的怒火拂过她的面颊,她没有动弹。

    “你疯啦!”他推了她一下。

    她全身的力气都已用尽,弹指一挥,都足以将她击倒。

    她跌坐在地,脚踝处立刻火火地痛,雨水顺着脸颊滴了下来,跟着滴下来的,还有止不住的泪水。

    “你......”常昊无措地抓头,发疯的人是她,怎么她脸上泪比雨还流得快呢?他们一直打嘴仗,他也没说什么呀!

    迟疑了下,他蹲下来,想拉她起身。

    “求你,不要过来。”钟荩胡乱地拭着眼睛。

    常昊震愕了,手僵在半空中。

    钟荩任泪水肆流,她用手撑着地面,滑倒了几次,才勉强站了起来。她拿过公文包,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那踉跄的背影,让常昊从来都坚韧的心莫名地发软、发疼。

    二十米外,站着凌瀚,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两个人是争执了吧,常律师也真没有绅士风度。你为什么不扶钟检一把?”卫蓝在院门下困惑地拧眉。

    “她的路还很长。这次我扶她,下一次她再跌倒,谁扶呢?她必须要坚强。”

    “你讲得太深奥了。凌瀚,钟荩这个名字听着很耳熟,不过这个名普通,重名的很多。”卫蓝耸耸肩,进屋了。

    凌瀚仍立着,雕塑一般。

    钟荩出了巷子口,看不见了,凌瀚这才眨了下眼,突然感觉有些疼。低头一看,一掌的腥红。就在刚才,他生生把手中的伞柄给折断了。

    雨太大了,淋湿了衣服,淋湿了心,淋湿了整个城市。

    脖子里的围巾不知什么时候掉的,没什么可惋惜,早该掉了,本来就不属于她。

    她的脑海里空无一物,方向也辨不清,只知道顺着马路往前走,前方有什么,她不知道。唯一撑起残余的理智是她要保护她手里的公文包,这里面装着戚博远几次提审的记录,还有她写的公诉时要涉及的要点。包本来是提着的,后来她就抱在了怀中,反到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雨水从敞开的脖颈往下灌,她能感到心窝处的冰凉。马路附近是个广场,不下雨的时候,这里会有许多人跳广场舞。舞曲都是流行音乐改编的,轻易能激起人的共鸣。

    她累了,找到一张石椅坐下。

    今夜,偌大的广场属于她一个人。

    五岁来南京,去江州四年,她今年二十六,在这座城市也生活了十九年,可是她总觉得她就是一个过客。她一直是飘泊不定的、孤立无依的。

    她想给花蓓打个电话,她想抱着方仪痛哭。

    一个人,只要用生命爱过一次,之后的爱,只是纸上谈兵,她的心已经空了。

    永远不要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会慢慢抹平一切,也不要相信新的恋情可以代替过去。

    爱,是刻在骨子里,融在血液中。

    所谓坚强,所谓忘记,只是自我安慰。

    她什么也无法做,只是紧紧抱着包,身子有点发沉,如打湿的树叶,幽幽下坠,雨声轻了,视线一点点暗去。

    怀孕是件美妙而又神奇的事,她是那么敏感,可能是受精卵一着床,她就感觉到了。

    她吐得昏天黑地,在办公室不敢喝一口水,甚至听到同事喝水的声音,她都会作呕。

    凌瀚和她都是机关工作人员,虽然大家的观念不像从前那么陈腐,但是表面上的一些道德理念还是要恪守。

    他们还只是在恋爱,情浓之时,自然渴望亲密。他每次都有认真的避孕,意外又如何避免得了?

    这是美丽的意外。

    他六个月前被北京军区特警大队抽调过去,一个月回来一趟就不错了。他执行的任务总是危险而又艰难,她怕分他的心,通电话时不提怀孕的事,只撒娇说想他,很想很想。他说手中的任务一结束,他就回江州看她。

    很慢的时间在爬,如同在树下看树叶成长。

    在他回江州前十五天,她瘦了五斤,人都脱了相。同事都笑她是为相思瘦,她讪讪地笑。她很小心,没有任何人看出她怀孕了。

    他是晚上的火车,到江州时已凌晨一点。

    江州的初冬,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花。雪花从她的视线中划出无数道流痕。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很容易动情,一伸手的距离他们便可以合二为一。

    她听到火车进站的声音,书上说怀孕前三个月是很危险的,动作不宜太猛。

    她静静地站着,等着他走过来。

    他看上去有点疲倦,但丝毫也不影响他的英朗与俊伟。那个小小的生命是男生还是女生?如果是男生,会有他这样的帅气么?

    她颤颤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她说:“抱我!”

    他愣了一下,有些赫然地张开双臂,将她裹进怀中。旁边有人在吹口哨,还有人叫:快回家亲热去!

    他们打车回到家。

    她那间公寓挨着办公室,处处都是熟人,他在城郊另外租了一套设施齐备的公寓,两人都在江州,就会住这里。

    等他吃了饭、洗了澡,他走进卧室,看到她穿了件睡裙,挺着肚子,在镜子前转来转去。

    “很冷的!”他抱起她,把她塞进被窝中。

    “凌瀚......”她拉过他的手从睡裙下摆探进去。

    他亲亲她,揶揄道:“这么热情!”

    她羞红了脸,却没有笑。当他温厚的掌心覆住她的小腹,她问:“感觉到什么?”

    他的眼底有些发青,眼中布满血丝。他目不转睛看着她,神情突然大变:“你怀孕了?”语气不是惊喜,而是惊呆。

    陷在喜悦中的她,没有察觉,双手环抱住他的肩:“是的,你要做爸爸了。”

    她以为接下来他会很快决定领证,在肚子大起来前,把婚礼办了。一直以来,她所有的事,他都是这样安排得妥妥的。

    他一反常态,眉蹙得紧紧的,心情好像很沉重。

    “你不开心吗?”

    他笑得很勉强,“开心,但有许多事我要好好想想。”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替她把被角掖好,熄了灯。这一夜,他没有上床。早晨,她在阳台上看到一地的烟头。

    她没能吃早饭,强咽下去的一杯牛奶,也吐得精光。

    他站在洗手间前,看着裹在宽大棉衣里面的她,说:“钟荩,孕吐这么厉害,不如......暂时不要孩子吧!”

    她娇嗔道:“做妈妈哪那么容易,不过,这是甜蜜的折磨,我能承受。”

    他叹口气,进去替她洗了脸。

    北京那边电话催得厉害,他在江州只呆了一晚,就走了,他对她说,他很快就回来。

    一周后,他回来了。这次任务似乎非常艰巨,他憔悴得厉害,也很少讲话。

    她晃着他的双手,笑着问:“凌队长,你准备怎么处置我们娘俩呀?”

    他叹气,“我们现在分居两地,经济也不那么宽裕,可能不能给孩子好的生长环境。钟荩,再等......两年吧!”

    这不像他讲的话,可又明明出自他的口,她难受了,“这是我们的孩子,是个小生命,你不要这样残忍。如果你不想要,你尽管告诉我,我......要!”

    他默默地看着她,然后走了。

    上了火车,给她发了短信,说他要慎重考虑。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事发生,而她害怕知道。

    他的手机再也打不通,她每天强打精神去检察院上班,头晕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厉害,四肢酸懒,她不得不请假在家休息。

    天气越来越冷,心也一天比一天惶恐。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决定去北京找他。

    她找到了,一切异常都有了缘由。其实这不是一出新颖的剧情。

    他并不是一个神,他也只是很普通的男人。普通男人会犯普通错误,他也不能幸免。

    她想,要不是怀孕,他何时会对她坦诚呢?这个小小的生命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而是他们爱情的终结者。

    他追上她,和她一同回江州。

    她不想看见他,和别人换了个座,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是天气太冷,她才蜷成一团。

    火车在墨黑的夜色中穿行,一抬头,星光还是那么璀璨。

    下了火车,江州换了天,刮起很大的风,昏天昏地,可以清晰看见外面街灯下飞舞的树叶,和阵阵打着旋的雪花。

    他没有解释北京的一切,只是重复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放心!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非常条理,一点都不慌乱。

    血缘是割不断的,别把我们的生活弄得太复杂。他痛苦地低吼,你再掩盖,也不能否认我是他父亲的事实。有我这样的父亲,你认为他会开心吗?

    他很有自知之明,其实也是扫除他幸福大道上一切障碍。

    你以后还有新的生活,别赌一时之气。

    她不是赌气,她只是想守住那么美好的往昔。看着他扭曲的俊容,她默默流下两行泪。

    人可以有梦想,但梦想必须屈服于现实。

    她做不了一个单亲妈妈,她的工作、方仪、安镇的小姨小姨夫、哥哥,都不会让她这样去做。

    她还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她不能与全世界为敌。

    他去药店买了六颗米非司酮片和三颗米索前列醇片。她面色苍白的抚摸着自己的下腹,在心中说:再见,我的宝贝。她服下了药。

    五分钟后,她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再吃,还是吐。

    他只得把药碾碎了,融进水中,让她喝下。

    两小时后,隐隐地感觉到腹腔传来的阵痛,阵痛像潮水一波一波往上涌,腹中那个可怜的小生命正在挣扎,她咬住了嘴唇。

    他抱住她,“疼吗?”

    一头的冷汗中,她抬起头,抓住他的手凑到嘴边,一口咬住。

    他没有皱眉头,只是看着她。

    他的手腕处血肉模糊,“我们扯平了。”

    当那个胚胎从她身体中脱离时,她感到她的某一部分也死掉了。

    又是一阵撕裂的揪心的疼,伴着血淋淋的惨境在无限地蔓延,她晕了过去。

    醒来时,花蓓站在床前。窗外,太阳刚开了一朵,微微暖热的光线从玻璃窗中透射进来,很轻。

    他要走了,这次是走得彻底,再也不回江州。他的工作关系,早就从省人才库直接转到北京去了。以他的才能,新的环境必然让他如虎添翼。

    他们没有说分手这样的话,也没说再见。

    心照不宣!

    他感谢花蓓能这么快就赶过来,花蓓回他:奶奶的,你谢什么,和你有关系吗?

    他走到她床前,她闭着眼,像睡得很沉。

    他坐下,伸手将她抱起,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花蓓问她,他说对不起了?

    不是对不起,他说:我爱你。

    这很讽刺,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