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天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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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风中的天使在睡觉

    灯光打在原木色的桌面上,光晕一圈一圈的,淡黄柔和的明亮,煞是好看。凌瀚在桌前已经呆坐很久了。

    窗户开着。老式的木格子窗,通风效果并不好。其实也没什么风,宁城的夏夜闷热如蒸桑拿。刚刚过去的一场雷阵雨,带走了些炎热,人在室内稍微感到舒适点。

    院子里落了一地紫藤花的花瓣、爬山虎的叶子,留着明早再收拾,他此刻在等一封重要的邮件。

    在这小屋住了一个多月,凌瀚越来越喜欢上这里了。当初租屋时,他特意问了下房价。对于他来讲,那是个天文数字。他笑笑,在租房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左边的抽屉开着,他从里面拿出三个药瓶,黄色的是三粒,白色的五粒,红色的一粒。杯子里有凉开水,他分成三次咽了下去。胶囊在喉咙口挤作一团,一时间有点难受,他把余下的水都喝了,然后起身去冰箱想拿瓶矿泉水。

    冰箱门一开,一张纸条飞了出来,他手一抬,接住。

    是他写的一张做海鲜饼的便笺,虾几克,蛤蜊多少,面粉、油、水,火候的大小......一一写得非常明细。

    这张便笺还是三年前写的。钟荩在一家餐厅吃过一次海鲜饼,回来向他夸了许多次。第二次去吃,他就跑去厨房,向师傅讨教了下做法。后来,又上网查了点资料。第一次做,非常失败,没敢给她吃,偷偷扔掉了。第二次是他自己吃的。到第三次,才让她尝了尝。她抱着他的腰,像只快乐而又满足的猫。

    心口一阵痉挛,他把纸条紧紧攥在掌心。

    手机响了。

    他平静了下情绪,才拿起手机。

    对方没有立刻说话,气息深深浅浅的,像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把目光投向院外,“您找我有事吗?”

    “瀚瀚......明天我们一起吃个晚饭?”期期艾艾的语气,有那么点不安与局促。

    真是不懂她有什么可不安的,“我明晚和朋友约好了。”

    “你来南京后,我们都没见过面。你......后面是回北京还是去哪个省继续做讲座?”

    凌瀚握着手机的手不由地一紧,“我考虑好了再给您电话,没有其他事,我挂了。”

    “瀚瀚,你回北京吧!”

    他黯然合上手机。

    外公说她为他付出了许多,以后要非常孝敬她。

    他有记忆之后,她就在宁城了。回下湾镇时,会给他买衣服、买书本,她从不给他买玩具和吃的。她说赚钱不容易,钱得用在刀刃上。在下湾镇,她让他叫她妈妈,出了下湾镇,就叫她表姑。她强调,这个非常重要。

    他怕叫错,索性只称呼她为“您”。

    她没让他在宜宾读书,从小学起,她就把他带到成都,租了个房子,找了个中年妇女给他做饭、洗衣。她只在开学、放假时露个脸。她告诉老师,他是个孤儿,爷爷奶奶年纪大,她是他的远房亲戚,帮着照顾他。

    高考时,她让他考公安学院,说日后好找工作。大学毕业后,她说希望他能离她近点,他考进宁城公安厅。她带他去了她家,当他得知公安厅长是他的表姑夫时,他申请下派到下面的市公安局。

    她哭了,却没拦阻他,只要求他偶尔回宁城看看她。

    其实他非常怕和她见面,他并不擅于说谎,和她又没默契,一旦说岔了什么,会毁了她这么多年来的形象。

    陪钟荩回宁城时,他曾经想带钟荩给她看看,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他不知该向钟荩怎么介绍她。

    就让她继续做他那一表三千里的表姑吧!

    屏幕上跳出一个对话框,提醒他收到一封邮件。他打开,不出他所料,戚博远的鉴定结果今天出来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给他发邮件的是以前一起在特警部队的战友,两人曾一块执行过多次任务。有一次,两人乔装追踪一个泰国偷渡过来的毒枭。战友不小心露出了破绽,幸好他反应快,抢在毒枭前开了枪。战友脱离了危险,但是他没有把握得好,战友还在边上阻止,他连打六枪,把毒枭打成了个马蜂窝。这个花了他们近两年的警力和付出几位战友的生命的案子,只得不了了之。

    他后来弃武从文,战友转业去了北京公安局。

    战友特意在邮件后面备注下鉴定的几位专家,都是军医院精神科的权威。

    这个结果足以让戚博远杀妻案尘埃落定了,凌瀚自嘲地对着邮件笑了笑。

    他现在的作息时间非常固定,十一点前上床,六点起身。药里有助眠的成份,他睡得不太坏。

    第二天起来,把院子先清扫了下,看书看到九点,去超市添点存粮。在收银台付钱的时候,遇上了花蓓。

    花蓓弯弯嘴角:“如果你告诉我你要离开宁城,我们就一块去喝杯咖啡。反之,我们就点个头说再见。”

    人人都不希望他在宁城,凌瀚敛眉失笑,“我是要离开了。”

    花蓓挺豪爽,“那行,我请客。”

    超市对面就是真锅咖啡,花蓓挺熟,都不要看菜单,要了两杯蓝山。

    “不要问荩的任何消息,我不知道。知道也无可奉告。”花蓓没有商量的声明。

    “嗯!”他不问。问了心就会被牵着,千方百计地跑过去。知道她不愿意见他,他只得乔装改扮。没想到完全是掩耳盗铃。

    在鸡鸣山下,她临走前丢下的几句话,他听得非常清楚。

    花蓓看看他,语带讥讽道:“其实你没必要担心,荩连这道坎都能跨过来,其他的算什么!”

    他举起咖啡,真挚地说道:“我想我们以后可能见面的机会很少了,我以咖啡代酒,敬你。”

    “敬我什么?”花蓓给他讲得懵住。

    “谢谢你没有放弃你和钟荩的友情。”

    花蓓脸红了,“那当然,我......忠贞不二,不像你朝秦暮楚。凌瀚,我对你现在的那位真的有点好奇。我曾经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可能出轨,但凌瀚肯定是个异类。唉,这话本身就前后矛盾,除非你是同性恋。她比荩好在哪里,值得你做个负心人吗?”

    凌瀚略一沉吟,淡淡地说:“她一点都不好。”

    “难道是女人不坏男人不爱?”

    “准确地讲,她是个魔。”

    花蓓瞪瞪他,“她魔法无边,你打不过,于是你就被同化了?”

    薄薄的唇角扯出一丝苦涩,清凉的声线微微凝滞,“差不多。”

    “狡辩。”花蓓端起杯子,一口喝完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祝你魔法越来越强,最后修成伏地魔。”

    但这个世界终究是正义当道,邪不敌正,在小说里,坏人都会有报应的。花蓓意味深长地看了凌瀚一眼。

    凌瀚淡淡抬眉,招手买单。花蓓拦住,“说好我请客的。”

    服务生说道:“这张桌上的账已经有人结了。”

    “谁是散财童子?”花蓓朝收银台看去。

    汤辰飞优雅地走过来,“嗨!好巧!你朋友?”视线悠然扫过凌瀚。

    微风拂过,凌瀚的面容平静无痕,一如他漆黑如墨的眼底。

    花蓓耸耸肩,心里面有那么一点点的羡慕妒忌恨。眼前这两个算是优秀的男人,都爱着荩。不过,一个是过去时,一个是正在进行时。她恶作剧地想,要是这样介绍,两人会不会打起来?

    还是不要破坏咖啡厅这幽雅的气氛,她不擅长搞仲裁。

    “这是凌瀚,这是汤辰飞。”

    汤辰飞做了一个惊讶的神情,“是你们晚报有次报道的犯罪心理学家凌瀚?”

    “你还看晚报?”花蓓像听到一个耸人听闻的事件,不太相信地瞪着他。

    “这是本市最有水准的综合报刊,有张有弛,有严有谨,宁城人都以此为豪呢!”

    花蓓干笑,“呵呵,我代表社长向你说声谢谢。”

    汤辰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能他担心冷落了凌瀚,目光迅速转过去。凌瀚的神情太深奥,他读不出任何符号。

    “凌专家的书我也拜读过。”

    凌瀚稳稳地接住汤辰飞的视线。

    “说实话,我没什么看得懂,里面的专业术语太多。为此,我还特地找了威廉詹姆斯的书来看了看。他是美国人,横跨哲学、心理学与精神医学界,他发现超意识的自动书写可以表达人内心的纠葛与人格之冲突,还能解开罪犯的犯罪症结。他在心理学界占有崇高的地位。他有一句名言:强烈的、甚至于病态的实践经验是心理学家的研究题目,因为心理学家犹如心理的显微镜,他们可以极大地放大我们的日常生活。可惜,他因为太过于沉迷心理研究,不幸患上抑郁症和精神性疾病,这大概就是武侠小说里讲的走火入魔了。凌专家有过这样的困扰么?”汤辰飞谦虚地问道。

    花蓓深感意外,“你......懂得还真不少呢!”

    “这是我的坏习惯,对于崇拜的人,总希望了解得多一些、广一些。”汤辰飞眼中闪过一种透彻人心的诡秘,让人捉摸不透。

    凌瀚平静地说道:“看来汤主任对我还真是研究得很透!”

    “哪里,哪里!”

    “既然了解,那么你应该听说过一个讳莫如深、不敢公开澄清的事实:心理学家都是疯子。如果我是你,我会离疯子远点。那样才能保证你的安全。生命只有一次。”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其实活着的意义是:出一口气、要一张脸。”汤辰飞不加思索地回道。

    “哦,汤主任在意的还是当下这层皮囊?”

    “我是俗人,不比凌专家,无法上升到太高的精神层面。”

    虽然面容依然平静,凌瀚的目光已冷若刀锋:“那我也了解汤主任了。”

    “无比荣幸。”

    “呵,呵,你俩真是挺幽默的。”花蓓端详着两人,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话,她咋闻到一股火药味呢?

    “对不起,忽视蓓小姐了。”汤辰飞绅士地帮花蓓拎起沙发上的几只购物袋,“给我个赔礼的机会,我送你回家!正好,我也有件事和你说,钟荩今天回来,我们晚上一道给她接个风。这几天太阳好得很,不知有没有晒黑。”

    “荩回来了?”花蓓问道。

    “早晨我们刚通过电话。”汤辰飞语气情不自禁放柔了。

    花蓓不相信,掏出手机就拨。

    对方关机中。

    “她现在飞机上。”汤辰飞微笑地堵住了花蓓的疑问。

    花蓓对着手机嘀咕,“讨厌的女人,竟然第一个电话不打给我。”

    “晚上罚她喝酒。”

    “她还喝酒呀!”花蓓扁扁嘴。

    “有我在,她喝多少都没关系。”汤辰飞宠溺道。

    花蓓冷冷地哼了声,抬起头看向凌瀚。心想他对荩是真的情淡,听到这样的话,面平如镜,不见一丝波澜。

    三人出了咖啡馆,汤辰飞抱歉地笑道:“凌专家,女士优先,我就不送你啦!”

    “多保重。”凌瀚回道。

    “彼此,彼此!”汤辰飞拉上陆虎的车门,对上花蓓疑惑的目光,挑挑眉。

    凌瀚在原地站了一会,这才慢慢往回走。正午的阳光太强烈了,烤得树叶都卷起了边,马路上清晨留下的一点水汽早就蒸没了,花都耷拉着头。凌瀚后背的衣衫很快就湿透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热。

    拐进梧桐巷,一股清凉袭来。梧桐树开花了,粉白色的花束,繁盛茂密地掩在高楼的阴影中。在钟荩跌倒的院墙边,每次经过,他都要停一停,深吸几口气,再进屋。

    把购物袋里的物品按门别类放好,他冲了个澡。他现在很少碰酒,不良嗜好就是抽抽烟。猛的时候一天要抽二包。卫蓝警告过他,这样下去,不用几年,他的肺子就会像个黑布袋。

    他无意于改变。

    两支烟抽完,他掏出手机,找出昨晚最后接听的一个号码,拨过去。

    许久,才有人接听,音量压得低低的,呼吸紧促,她大概是在家中,接听电话不方便。“瀚瀚怎么了?”

    “就是向您道个别,我回北京了。”

    “嗯,回北京好。我会过去看你的。”

    他听见对方的呼吸立刻放松了。“谢谢,不打扰了。”

    “瀚瀚,他的事也......谢谢你费心了,你找的律师真的很优秀,他的鉴定结果出来了。远方公司会申请找专人看护他,他很快就能出看守所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两人沉默了一会,都没什么再讲了,各自挂上电话。

    接电话前煮的水开了,水壶叫得耳膜都疼。他关了炉火,突然记不得他煮水是为了什么,他似乎并不渴。环顾四周,收拾行李很简单,一个箱子足已塞下他所有。

    他又出了门,拦了辆出租,对司机说我包半天,你开个价。司机看看他,说这大热天耗油呢,五百块?

    他没还价,让司机先开去了检察院,没下车,就在大门外停了会,然后去了法院,同样也是停了会。这两个地方,日后钟荩会经常呆着。他还没看过她在法庭上的样子,但他能想像得出来。钟荩生气的时候是沉默,激动的时候是脸通红。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司机问道。这两个地方,一般人可是不愿来的。

    他笑,让司机继续开。他去了钟荩家的小区,恰巧在门口遇到了方仪。方仪清瘦不少,什么时候都是以完美形象示人。头发一丝不乱,长裙及踝,从背后看,如一位妙龄少女。

    司机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他又去了火车站,多少次,他陪着钟荩在这儿下车上车,手牵着手。

    最后,他去了飞机场。没进航站楼,就在停机坪外看了几架飞机进港、几架飞机出港。

    天渐渐黑了。

    关上院门时,手机响了一下没电了。他找到充电器插上电,看看号码,是卫蓝的。

    “出院没有?”

    卫蓝叹了口气:“医生不让,说我情绪起伏太大。如果不配合,胎儿会有危险。”

    “为了孩子忍耐几天吧!洪医生几时回国?”

    “希望能在孩子出生前吧,不敢指望他。唉,早知这样,当初嫁个贩夫走卒,至少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说句话有人回应。”

    他笑,“这世间的人没一个是满足的。”

    卫蓝也笑了,“你回来陪我说说话好了。”

    “我一会就收拾行李。”

    卫蓝有点突然,“你......遇到她了?”

    “什么?”

    “钟荩来北京找我了。”

    他一下子噎在那里,无法言语。她怎会去北京?

    “我瞒不住,之前,那位常律师把什么都调查到了,包括警方的记录。她不是来找我证实,她就是和我聊聊。”

    “她......说什么了?”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

    “她没说什么,反过来安慰我在戚博远这件事上,要宽容一点。他是个病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什么什么的......凌瀚,你在听吗?”

    他听到有人按响了门铃。“我等会再打给你。”

    他没开门灯,有远处高楼的霓虹反射过来,院子并不漆黑。

    门铃一声接一声,频率相似,不急不躁。

    “谁啊?”莫名的心慌神乱,腿似有千斤重,几步路像有千里远。

    回应凌瀚的,还是叮咚叮咚的门铃声。

    凌瀚额角下的筋脉突突跳动,心跳到窒息,他艰难地走到院门边。也许这就是一种灵犀,也许是他内心悄然的期盼。

    月光明亮的夜晚,几乎不见半点微风。

    钟荩安静地立在门外,手里提着公文包,胳膊上搭着外衣,白色的t恤,牛仔长裤,脸上隐隐可见疲态,眸中光华缓缓流动,仿佛有莫名的情绪在交替闪烁和隐藏。

    “我想看看小屋,方便吗?”

    凌瀚微微扯动嘴角,似在苦笑,这样的钟荩让他有点看不透,他能拒绝吗?

    侧过身子,让她进院。

    错身之时,他闻到她身上微微的汗味。

    她到底走了多远的路?

    “别开灯,蚊虫多。”她阻止他去开门灯,把手中的包递给他,“不会打扰你很久的,我就呆一会。”

    凌瀚无声叹息。

    墙角几株白月季刚刚绽放,香气很浓,钟荩凑过去嗅了又嗅,然后又转到一棵石榴树的盆景下。石榴今年结得不多,但果实大。“能摘吗?”钟荩仰起头问他。

    他像个尽职的主人,陪在她身后,修长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

    钟荩犹豫了下,“如果你觉得不太麻烦,我有点饿,你随便做点吃的!”

    “快八点半了。”他不由地加重了语量,机场那些餐厅难道是做装饰的?

    “所以我饿得前心贴后背。方便面也行的。”她为了证明她的话,站起来时身子摇摇晃晃,他不得不扶了她一把。

    汗湿的手掌瞬即就扣住了他的手腕,指尖触摸到那个月牙型的疤痕。

    光线幽暗,花香浮荡,彼此轻轻浅浅的呼吸。就在这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不松手,便可拥有。

    他用力地咬着唇,正欲挣脱,她却在他之前松开了手,速度之快,仿佛一点都不留恋。

    他怔住。

    “快点啊!”她催促。

    他把客厅的灯都开了,让她在沙发上坐会。他还把电视开了。她坐下来的姿势非常僵硬,或许是紧张,腰挺得笔直,双膝并拢,手搁在膝盖上,指尖不经意地抖动。

    他垂下目光,掩盖住眼底的怜惜,心情越发沉重。

    为了让她放松些,他拿起遥控器,从一板一眼的新闻台调到电影频道。唉,竟然是《暮光之城》,这部片子是他陪她看过。已经放映到贝拉知道爱德华是吸血鬼了,但她还是勇敢地爱上他,而爱德华也克服了心中的纠结,幸福地回应了她的爱。

    森林中,一丝阳光穿透薄雾,落在碧绿的青苔上。大树下,爱德华深情地凝视着贝拉,说道:狮子爱上了羔羊。

    贝拉轻叹:多么愚蠢的羔羊。

    爱德华说:多么变态而又自虐的狮子。

    贝拉又说道:但我害怕了。

    爱德华怔住,扭身就走。

    贝拉拽住他的手:我害怕的不是你,我害怕失去你,我感觉你很快就会消失。

    凌瀚身体微微一震,转过身去看钟荩。她是那么仓惶地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抽回,双手把衣襟揉成了一团。

    “我去忙了。”他指指里面的厨房。

    “要不要我做什么?”

    他摇摇头,想让她先去冲个澡,因为她看上去真的是非常疲惫,汗湿的头发粘在额角,眼眶下方黑得发青。但他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

    这个时点,想做复杂点也不行了。他给她下了凉面,拌上海鲜酱、黄瓜丝、烫熟的豆芽,还放了点辣子,可以刺激她的胃口。接着,倒上满满的一大杯凉开水。

    她很客气地谢了又谢,去水池洗了手便坐下了。眼角的余光看到墙边的行李箱,不经意地问道:“你要走了吧!”语调平淡至极。

    他在她对面坐着,动动唇角,“嗯!”

    “你把房东的号码给我,等你搬走后,我把这租下来。”

    面条塞了满嘴,吐字并不清晰,他却听得一字不差。“钟荩......”他真真切切地苦笑。

    “我喜欢这里,等了很久了。”她笑,清眸盈盈闪亮,清澈动人,恰如多年前的初见。

    一大碗面条,一大杯水,她一扫而空,看来真是饿坏了。吃完,捂着嘴,他听到她打了个秀气的饱嗝。

    “面很好吃,但我更喜欢海鲜饼。”

    他啼笑皆非,这算夸奖吗?

    接下来的时光该怎么打发呢?

    她没有让他为难,拎起公文包起身告辞,似乎她真的是来看一眼房子的。“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吧!”

    他简直是手足无措。在开门前,他已经想好了一大通说辞,甚至想板起面孔,一切都没派上用场。

    “巷子口好打车的。请留步!”她多礼得令他寒毛直竖。

    他坚持送她到巷子口,看着她上了车,才转身回家。吃完药洗漱上床,药失了效,怎么都没办法入睡。在床上翻到凌晨,他坐起来抽烟。

    搁在床头柜上手机的震动把他吓了一跳。

    他又一次预感到是她!他犹豫着要不要接时,指头已经按下了。

    她在哭,像捂着嘴巴,声音从指缝间呜呜咽咽漏出。

    “钟荩......”除了喊她的名字,只想喊她的名字,才能减轻心底的疼痛感。

    “我爸妈要离婚了。爸爸在外面有了个女人,那个女人怀上他的孩子。我出去休假时,他们开始分居。妈妈已经拟好了离婚协议......”她如同无助的孩子。

    置于身侧的手指指缓缓收紧,“不要着急,慢慢讲......”

    “花蓓因为小事和我闹别扭,在法庭上官司输得一塌糊涂,和领导吃个饭被别人栽赃,现在家里又这样......人生还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再撑下去了......”

    坚硬如铁的心蓦地融成了一汪水,“别瞎想,你在家吗?”

    “我在街上。家里呆不下去,妈妈一直在声讨爸爸,可她又讨厌别人的同情,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腾地跳下床,凌晨二点,她独自在外?

    “哪条街?”

    “别问了,你休息吧!我刚才就是堵得难受,说过就好了。”

    “哪条街?”他已经出了院门。

    不需要答案了。

    如水的月色中,她就蹲在当初跌倒的院墙边,似乎从没离开,一直在那等着他。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引以为豪的理智突然崩塌断裂。他都不知怎么走到她面前的,怎么将她抱起,怎么将她揽进怀中。

    她颤颤地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生怕这不是真的,眼睫上还挂着来不及拭去的泪珠。

    他低下眼帘,声音低沉得犹如自言自语:“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不然还能去哪里......”她像着了魔般,喃喃低语,“我想见你......像这样抱着......很久了......我经常做着这样的梦......”

    她不给他挣扎的时间,一踮脚,捧起他的脸,颤抖的唇贴上他的颤栗。

    三年了......

    他在昏暗中闭上眼。

    银白的月光,静谧的星空,大街上闪烁的温暖而明亮的霓虹。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颊,他感到全身的力气正被渐渐抽走。

    如果承受,之前的挣扎与疏离、冷漠又算什么?

    如果拒绝,他怎么忍心推开脆弱不堪的她......

    呼吸由轻浅渐至沉重,修长的手臂松开然后又慢慢收紧。

    他的钟荩......

    她的舌已横冲直撞地闯进了他的牙关,仿佛在沙漠中行走多日的旅人终于饮到了甘泉,她疯狂地吮吸,蛮横地搅拌......

    泪水从眼睫下方沽沽流下。

    今夜,这是喜悦的泪。

    他是她一个人的罂粟,如果伤害,如果沦陷,她甘愿。

    顽固的理智还是跳了出来,他轻拍她的后背,让她冷静:“钟荩,我送你回家。”

    钟荩睁开眼睛,固执地回道:“不!”

    “你都知道的......”他心痛如割。

    “是的,我去过宜宾,去过北京,我什么都知道。”她牢牢攥住他的视线,不让他有一丝闪躲。

    “那你该明白,我无法......”他是多么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他无法给她一个正常的家庭,无法给她一个健康的孩子......

    人生是成千上万个普通日子的累加,我们可以用一天或一月,不,甚至是一年来风花岁月,但余下的呢?在无力、无奈的现实面前,任由感情慢慢消逝,最后成为一块责任与义务的鸡肋?

    她含着泪笑了,柔情款款地轻啄了下他的唇:“凌瀚,还有比这更大的惊喜吗,我们还相爱着!”

    她说惊喜,她说我们还相爱着?

    凌瀚的心颤栗了。

    他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满脸泪水,身形纤瘦清秀,仿佛不堪一击,可是目光灿然,似乎在说除了他,其他一切她都无所谓。

    “我说不定会......不认识你,说不定会伤害......你。”他沉痛地说。

    “你不会。”卫蓝说,在他精神严重分裂的那一年,没有行为能力,不认识任何人,为了怕他伤害自己,不得不将他整天捆绑着。但是在他安静入睡时,他会整夜喊着一个名字:钟荩!

    “我不要求你成为约翰.福布斯.纳什,就做我的凌瀚好了。”她坚定执著的眼神比任何一刻都动人。

    凌瀚拥着她的双手倏地收紧,可以这么自私吗?

    这是他最爱的人,也是他此生唯一爱着的人......他举手投降。“我会努力......让我有资格爱你!”

    “嗯!”她喜悦地欢叫。

    他牢牢地扣着她的肩膀,力气大得连骨头都隐隐生疼。他俯身吻她。

    唇齿之间,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

    *******

    一点都不想醒来,真的!

    晨光已从窗外蔓延到床边,隔着蚊帐,钟荩都能感觉到光线的明亮,但就不想睁开眼睛。

    这种有着四根雕花床柱、两边有柜子的红木古式床已经很少见了,又挂了顶麻纱蚊帐。帐门一放,里面的空间似乎就只容得下两个人。钟荩想起戏剧里的洞房花烛夜,就像这样的一个场景,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她的眼睛、鼻子因为昨晚哭太久微微发红,又是洗了澡就上床,头发根根都翘着,身上穿着凌瀚的大t恤,就那么咧开嘴傻笑。凌瀚凝视着她,这让他坚硬的心瞬间柔情似水。

    她还像从前一样,很容易就满足。

    药失效了,他一夜都没合眼。

    舍不得睡。

    他曾认为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梦,只有残酷的现实,所以他拒绝做梦。

    当她枕着他的臂弯,手搁在他胸口,他特意用薄被将两人的身子隔开,他不敢太过亲密,可是她的气息萦绕在他呼吸之间,她的存在感是这么强烈。

    这不是梦。

    她太累了,奔波了一天一夜,又能和他说了很多话,最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时,她还在那嘟哝:我们说到哪了?

    她的手自始至终与他紧扣着,为此,她一直维持一个睡姿。

    她可是一个睡觉不太安稳的人。有时候,他工作疲累,睡沉了点,夜里没抱着她。早晨睡来,她经常是挂在床边,半个身子露在被外。

    她还是恐慌的。

    凌瀚爱怜而又疼惜地叹了口气,情不自禁侧身吻了吻她的额头。“钟荩,该起床了。”他的生物钟很准,现在差不多有七点了。

    “让我再睡会,困!”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做,但这一刻令钟荩太沉醉了。她掀开薄被,身子往前一凑,像猴一般,四肢缠上他的身子。“你好凉快!”她舒服地在他怀中蹭来蹭去。

    凌瀚每寸肌肤都僵硬了,他摸摸她的头,苦笑道:“那你再睡会,我去给你做早饭。”

    “我觉得你比较好吃!”她说得非常流畅,连腹稿都不要打。

    轰-----血液直冲头顶,心跳骤然加速。

    她在挑逗他!

    “其实我很讨厌你的。”语气一转,多了点幽怨,“每次总是我先动心,你什么也不做。”

    在江州是这样,在宁城也是这样。

    “我在等你!”他的心从来就没离开过。

    她睁开眼睛,清眸滴溜溜转了几转,“没有夸奖,这是你应该做的。”

    他不禁莞尔,“那我还需要做点什么?”

    “永远不要对我说谎,永远不准和我说再见。嗯?”

    “对不起,吓着你了,以后不会的。”他以手指作梳,替她梳理着蓬乱的头发。三年前,她的头发及肩,现在剪短了,脸也比以前消瘦了一圈。

    “今早不吃面条,昨晚撑死我了。”她小声嘀咕。

    “傻不傻呀,吃不下,就不要撑。”昨晚他也心不在焉,面条多放了一点。

    钟荩撅着嘴,朝他翻了个白眼,“傻的人是你!”她不就是想和他多呆会儿吗!

    “想吃什么,我给你出去买。”他柔声说。

    “凌瀚,你忘了我爱吃什么了?”

    “等我五分钟。”他记得巷子口有家早餐店,有豆浆和小笼包子卖。

    在院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刻,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都不约而同吁了口长气。

    凌瀚站了一会,才往巷子口走去。

    一大早,太阳就非常的火,晒得人头发晕。上学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飞过,铃铛响个不停。看着他们,他就会想起钟荩上学时的样子。

    他很少回忆自己读书时的辰光,其实真没什么可回忆的。三点一线,每一天内容都是灰暗而又空洞的。因为孤儿的身份,别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疏离与同情。他讲话很少,也没有朋友。想得最多的是赶快长大,早点自食其力。

    遇到钟荩后,他的世界才变得五彩起来。

    在失控击毙毒枭之前,他就有点异常。情绪莫名地狂燥,行为不受控制。似乎他体内住着一个魔鬼,左右着他的一切。和战友练习格斗时,他不慎将战友打伤。领导找他谈话,问他怎么了。他无法启口,当时在映入他脑中的那个影像不是战友,而是一个罪犯,他必须将之降服、击败。

    如果不是这一桩桩意外,他即将升职。

    他去医院接受心理辅导。

    心理医生姓洪,正准备出国深造。辅导过两次,洪医生要走了,将他的病案转给另一位医生---他的妻子卫蓝。

    卫蓝和他谈过话后,说要专家会诊下,她对心理学领域不太精通。他问他是不是患了很严重的病,卫蓝说不能下结论。

    他的睡眠质量开始下降,经常从恶梦中惊醒,动不动就盗汗。出现幻觉的机会越来越多,他渐渐不能抑制,无法分清哪些是幻觉,哪些是真实。

    他向卫蓝说起自己的状况。

    卫蓝说你的意志像钢铁一般坚硬,不然你早就......她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天,他接到了钟荩的电话。

    卫蓝说治疗期间,最好不要外出。他不以为意,自己又不卧床,又不输液,这病应该不严重。

    钟荩怀孕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听钟荩说完之后,突地打了个冷激零。但不管怎样,他当即决定结婚。他给付燕打电话,付燕许久都没有出声。挂电话前,她说你陪我回趟宜宾吧!

    他告诉钟荩自己要考虑下,然后就走了。他看见站台上的钟荩委屈的面容,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了惊恐。

    他和付燕去了龙口镇。

    付燕穿着厚厚的羽绒大衣,裹着围巾,戴墨镜,从镇头走到镇尾。她说:这里虽然风景如画,在我眼里,却如同地狱。

    她说了一个和她有关的故事给他听。

    她读师范时,有一年国庆长假,和同学去北京玩,住在工程学院,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宜宾同乡。他英俊又开朗,谈吐风趣,两个人很快就热恋上。一毕业,她带他去下湾镇见爸妈,然后,她也要求去见下他的家人。他说爸妈早逝,哥嫂农活忙,没人接待他们,不要去。她想想有道理,也就没坚持。他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为了和他在一起,她也决定去北京。爸妈坚持要两人先成婚,才同意她过去。已婚女子工作不好找,爸妈的要求又不好反驳,两人就匆忙在下湾镇办了婚礼,然后在北京也请了几个同学,结婚登记就往后推个两年。

    他有个同学酒量特别好,一帮男人全喝挂了,他还优哉游哉地在那敬你敬她。同学对她说:新娘子,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敬你一杯,为你的勇气,为你的爱情。

    她笑笑,举起酒杯。

    同学一脸严肃,指指新郎:他曾经说他要一辈子孤单到老。在他的家族里,婚姻和后代都被魔鬼诅咒,没一个人例外。但是,你的爱让他战胜了魔鬼。祝你们幸福。

    新婚之夜,守着醉醺醺的新郎,她独坐到天明。

    第二天,她就坐车去了新郎的家乡----龙口镇。新郎的大嫂接待了她,他的大哥一身道士装扮,坐在土台上念经,二哥坐在悬崖边,一脸呆滞。他的父母那时都健在,妈妈卧床不起,爸爸用一根铁链锁在羊圈里,谁要是靠近,就啮着牙嘶叫。

    大嫂让她走,永远不要回来,那样,就越安全。

    她没有回北京,而是去了宁城。她给新郎打了通电话,她认为他们的婚姻太草率,他们并不适合相爱。

    山里女子读书的很少,能读到大学的更少,她以为自己已努力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没想到命运又一次将自己推入了深潭。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换了名字,很快找到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没想到,两个月后,她发现她怀孕了。似乎都没怎么想,她就决定把孩子生下。也许是存着一丝侥幸,也许是心里有一丝念想,毕竟她曾那么真挚地爱过一个人。

    是个男孩,遗传了他父亲英俊的容貌。她把孩子留在了下湾镇,又只身回到宁城。

    故事太长,在宜宾回宁城的火车上,付燕才说完。

    凌瀚已经不恐惧了,他所有的疑惑,都在这个故事里找到了答案。

    当命运向你扬起刀时,你只有闭上眼,默默等着刀落下。

    下火车之后,付燕又和他去了一个地方。那是幢高耸壮观的大楼,“远方”两个大字炫目地立在楼顶。

    付燕自嘲地笑了笑,命运真是诡奇,三十年后,我们竟然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然后她接着说,他再婚了,但没有孩子。他是正常的。你也很好,你......自己决定,你要不要那个孩子。

    他没有去见那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没有必要,那个男人也不知他的存在。

    他回到北京。他问卫蓝,精神病会有遗传吗?

    卫蓝震惊地瞪着他,你知道了什么?

    他吼叫道:回答我问题。

    卫蓝说,是的,精神病有百分之六十是基因遗传的。

    那有没有幸免的?

    卫蓝沉默了一会,说道:有些人的潜伏期长,一旦发作,会非常可怕。也有一些隔代遗传,但他的子女就逃脱不了那样的厄运。

    他摆摆手,离开了卫蓝的办公室。

    卫蓝不放心,第二天一早来到他公寓。在这个夜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命运之手夺走了曾经让他幸福无比的一切。

    卫蓝同情地对他说,她会努力替他医治,但他必须配合,首先要好好吃饭,让身体强壮。他有坚强的意志,什么都能克服。

    他苦笑。

    门铃响了,他木然地去开门,钟荩瞪着一双失神的大眼,扶着门框,喘得腰都直不起来。

    ********

    门面不大的早餐店,热气蒸腾,食香诱人。店中生意特好,买油条还得排队。凌瀚请服务员帮他打包了两份的豆浆和油条,看着刚出锅的米饼也不错,他也要了两份。

    他没带钥匙出门,轻轻叩了两下院门,就听到钟荩边叫边向这边跑来。“来了,来了!”手机贴在耳边。

    谁一大早打来的电话?

    钟荩朝袋子里探了几眼,拧拧鼻子,用唇语对他说道:好香啊!然后,又继续讲电话:“真不是有意放你鸽子,我来看朋友......当然是男朋友啦......呃?我有男朋友很奇怪吗?工作是重要,恋爱也不能轻怠啊,我都讲过了要在三十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所以碰到对眼的,就紧紧抓住。”

    她拽住他衬衣的衣角,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进了屋。

    “我男朋友呀......没有汤主任帅,一般人,因为我也是一般人。我们在同一个轨道,频率相同,磁场相同,自然的就吸引了......啊,有米饼,我要吃两只......呵,和我朋友说的......。谢谢汤主任的关心,再见!”

    钟荩随手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连忙扑上餐桌,她把油条分成两半,用米饼裹住,张开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这样吃最香。”

    凌瀚看着她嘴巴鼓鼓的样,直皱眉:“先喝点豆浆润润口,很干的。”

    “你给我倒。”钟荩理所当然地等着侍候。

    凌瀚轻笑摇头,很想问这三年她怎么过来的,话到嘴边,还是苦涩地咽下去了。

    客厅的门和窗都开着,阳光蒸发了夜露,同时,把空气也浸湿了。带有水汽的草木清香随习习的晨风吹进屋,令人心宁神静。

    钟荩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声音里都跳跃着愉悦:“昨天晚上感觉整个天都塌下来了,今天,却又觉得那些又算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一件件解决呗。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凌瀚捏捏她鼻子,“话真多。”

    “我老了还爱唠叨呢!咋了,嫌弃我?”她蛮横地斜睨着他。

    他低下头喝豆浆,不搭理她。以前没发现她像人来疯,真是越过越小了。

    她吃得并不多,不知是不是昨晚真吃撑了,一只面饼、半根油条都没吃完,豆浆也只喝了半杯。

    “我先回家一趟,换身衣服。然后,我要去趟单位。”她对他说道。

    他起身,“我送你。”

    “不要了,我把车停在巷子外面。”

    “过来吃晚饭吗?”

    “嗯!”

    走之前,她依进他的怀中,吻了吻他的嘴角。他摸摸她的脸,象征性地回应了一个吻。

    “凌瀚,”她扭过头,看向墙角的行李箱,“你要是再讲谎话骗我,或者你不辞而别,我不会恨你,也不会去找你。我就在这儿,我还是我。人生不就是n个三年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喜欢

    钟荩脑中不知怎么跳出网络上非常流行的一首情诗,她想念给他听一下,但她怕自己会哽咽。

    他们看上去像重新在一起,可他们之间还有许多问题存在,她多希望他对他们的以后有点信心,不要再来个成全主义。

    “你是明白我心的,我还是想用语言表达一下。”她抬起头,灼灼地盯着他,“我爱你,凌瀚!”

    她拉开院门走了,脚步轻盈,还回眸对他灿烂一笑。

    方仪已经起床了,她看上去并没有颓废、消沉。俨然如美女圣斗士,神采奕奕,着装打扮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甚至还坚持每天下午去练瑜伽。她没遮遮掩掩,找了个熟悉的律师替她拟离婚协议。至少在表面上,美人赢得起,也输得起。

    她告诉钟荩,财产已经一一清查登记、列表成册,周五下午她和律师去找钟书楷签字。按照钟书楷的意思,现金归他,房产归她。方仪决定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她和钟荩临时租房住。以后碰到合适的,再搬过去。她没提给钟荩买房子的事。

    考虑的这么全面,钟荩想安慰她几句都没机会。方晴来宁城两天,就给她打发回安镇了。

    “我也想掴他几个耳光,把他的脸抓烂,让他无法见人。或者跑去他单位闹,让他声名狼藉。不行,我不想成为这样的怨妇,也不要假惺惺的同情。所有的羞辱和痛苦、恐惧一点都少不了,何苦把自己弄那么惨?要让他忘不了你的好,可是这辈子他又回不了头,那才是真的狠。”

    方仪优雅地弹去烟灰,冷冷笑道。

    花蓓送钟荩的一条薄荷香烟,给她找到了,现在是她的良伴。

    钟荩想约钟书楷谈谈,他拒绝接听钟荩的电话,也许是无颜以对。

    “他快乐的日子是倒着数的,我有女儿,有家产,他有什么呢?”方仪双眼间扬起一抹讥讽。

    钟荩默默叹气,去厨房给方仪榨了杯果汁、煎了个鸡蛋。她担心方仪会嫌油腻,正准备劝慰几句,没想到方仪一声不响把盘子接过去了。

    漂亮的容颜,会为婚姻锦上添花,却无法改变婚姻的命运!执著地去呵护,有什么意义?

    钟荩的年假还有一天,她不必按时上班。她是十点钟到办公室的。

    牧涛在等她,还把景天一也叫来了。

    三个人去了小会议室,牧涛把门关得严严的。

    钟荩汇报了去宜宾了解到的情况,付燕与戚博远的关系以及汤辰飞到过龙口镇的事。她刻间隐瞒了凌瀚的存在,那和案件无关。

    景天一清咳两声,和牧涛交换了下眼神。

    “这位汤主任对戚博远似乎是很关心的。”景天一捏着下巴,琢磨道。

    牧涛会意地点点头。

    钟荩说道:“我来做个假设,假如汤志为不知道付燕有过婚史,而这件事不小心给汤辰飞发觉了。汤辰飞不喜欢付燕,那么他应该是把这件事告诉汤志为,揭穿付燕的面目,对吗?”

    “说下去。”牧涛说道。

    “汤辰飞却没有这样去做,我想肯定不会是他喜欢付燕。要是喜欢,不会如此辛苦地去挖掘事实了。只有一个答案,他也恨汤志为。他要看着汤志为被骗,要让汤志为成为一个笑话。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让真相自我暴露。”

    景天一摇摇头,“汤志为和付燕都结婚这么多年,她之前有没婚史已经不重要。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老景,汤志为前妻那件凶案你知道吗?”牧涛面色凝重。

    “我那时在基层工作,听说过,但不很清楚,是件悬案,凶手没抓着。”

    “你找相关人士悄悄打听下。”

    景天一脸露为难之色,“我尽量吧!”

    “那个......录像带有没什么消息?”钟荩一直牵挂着这事。

    “没有。”

    钟荩哦了一声,很沮丧。

    “戚博远从北京回来了,我想法院很快又要开庭了。我们继续调查,不要受那个影响。”牧涛说道。

    “我明天去看守所看望他。”

    “注意言辞。精神病人和癌症病人一样,你不告诉他实情,他活得挺自在。他要是知道了,精神立马崩溃。”牧涛叮嘱道。

    钟荩怔了怔,这句话,卫蓝也说过。

    想到卫蓝,才想起该给常昊回个电话。她和他说好,到了宁城和凌瀚聊过后就给他回电话。

    常昊好像一直守在电话边,刚接通就有人接了。

    “一切顺利吗?”他先问道。

    “嗯,目前是这样。我刚从办公室出来。你在干什么?”

    常昊沉默了一会,像是叹了口气,“北京今天在下雷暴雨,没办法出门。”

    “胳膊有没发炎?”

    “还好。”自嘲地倾倾嘴角。

    “常昊,真的感谢你。不然,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钟荩真挚地说道。

    “不必了。法庭见!”

    “法庭见!”

    *******

    又一声闷雷,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从天际滚过。雨点噼呖啪啦打在窗台上,清脆有声。要是打在人身上,会很疼的。

    办公桌上的座机很有耐心地响着,助理听不下去,从外面跑了进来。是法政大学通知常昊这月讲演的时间和地点。

    助理看看站在露台上的常昊,抓了抓头,他觉得今天的常大律太过沉默,他没打扰他,把通知放在桌上,又出去了。

    办公桌上,堆满了房地产和不少资产的证明文件。c公司即将发行1000亿的证券,作为承销商证券公司的法律顾问,常昊要忙的事很多,但他就是静不下心来。

    阴雨天气,受伤的手臂处隐隐发痒作痛。

    在下湾镇时,钟荩突然晕倒,他伸手去接,不慎把缝好的伤口又撕裂了,当时血流了一地。幸好主人回来了,稍微懂点医,给他上了些中药,才止住血。

    他准备向主人询问付燕的消息,苏醒过来的钟荩阻止了他。

    他们当即回宜宾。

    在路上,钟荩一直发抖,却不像是身体虚弱,而是精神异常慌乱。她说道:作为一个小检察官,接这么大的案子,我以为是我幸运,原来是天意。它就像一根线,牵引着我走向源头。可是,他怎么就确定精神病会遗传,他不是一直好好的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泪水流得来不及擦,她无措地捂住脸。

    他听不懂她的话。

    他们走了一路,她就说了一路。她的恋爱、夭折的胎儿、临走前留下的那句“我爱你”、包包里的跟踪器、海鲜饼、他对她失声说“真想自私一点”......

    “他应该是在意我的,对不对?”她问他。

    他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掏出手帕递给她。“跟我回一趟北京。”

    “呃?”

    “我会帮你找到所有的答案。”

    “他是特警。”

    “相信我。”

    第二天,他们飞北京。他将她带回他的公寓。电梯口,她无力地靠着墙,嘴唇和脸色都发白,坚持要去住酒店。

    “你就迁就我一次吧!我没有力气几个地方到处跑。”他举起伤臂。

    她躲避着他的目光,有些局促地四下张望。

    最终,她妥协了。

    他的公寓简洁得使房子空旷,干净到令人头皮发麻。他在书房的沙发上给她铺了个临时床。其实他很想把卧室让给她,但他就是知道她不会接受。他把助理叫过来,去商场买了一大堆女生用的东西。

    助理一看到钟荩,就笑得心领神会。直到常昊瞪了他几眼,他才识趣地收敛了笑意。

    钟荩非常过意不去,一再道谢。

    “你再说谢谢,我就不管你了。”他气她的过分矜持与见外。

    她咬着唇,十指绞着。

    “我不为谁,我是为自己。”他咕哝道。

    她不解,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这话什么意思,反正他没有一点勉强。

    他下午出门了。军方里的消息不好打听,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办法。几年来的律师生涯,他也结识了不少人。他们总是找他办事,他很少麻烦他们,这次,总算给了他们一次机会。

    将近午夜,他带着一卷带子回家来。

    站在楼下,看着书房里透出的灯光,心,蓦地柔了、软了、暖了。

    把带子放进机器里,他看向沙发上的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让她看到那些对不对。她说:我挺得住。

    带子是从精神病院拿过来的,开始的日期是凌瀚从江州回北京之后的隔天。是一个窄小的房间,窗户上装着铁栅栏。凌瀚好像失控了,两个高壮的男护士想按住他,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拳一脚就把医护打倒了。外面又冲进来几个医护,其中一个手里持了电棍,朝着他挥去。凌瀚扑通倒地。再次醒来,他的眼神迷茫而呆滞,当有人走近,他跳起来,眼神变得疯狂、无畏。他撕破了身上的衣服,像原始人一样在房间里横冲直撞。他用头撞墙,额头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血把脸都染红了。医护给他注射一针镇静剂,他终于安静下来。医护给他穿上病号服,把他的双手双脚与四根床柱捆在一起。

    凌瀚不知做了什么梦,笑了,很温柔。然后,他轻轻一叹,喃喃叫道:钟荩!

    眼泪如滂沱大雨,倏然狂落。

    常昊把电视机关上了,安静的客厅里,只有她抽泣的声音。单薄的肩膀耸动,仿佛脆弱不堪。

    他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没有和卫蓝约定,直接闯去医院的。卫蓝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刚做了套孕检操,正躺在床上休息。

    看见钟荩,卫蓝板起了脸,“关于戚博远的案子,我没什么话要说。我准备上诉。”

    钟荩站在床边,恳求地看着她:“我不是为戚博远的案子,我是为凌瀚来谢谢你的。”

    卫蓝冷笑:“迟了三年的感谢会不会太晚了?”

    “她并不知情。”常昊看不下去,插了句话。

    “这是理由吗?爱得甜甜蜜蜜的男友随便编了个谎言,你就信了?你要知道,他那时已经有发病的征兆,他都是用超强的意志在抵抗。而且,非常可怕的是,他清楚自己的病。你就那样放弃了他,把他扔在冰冷的世界里,他居然还只记得你的名字。”

    “你说得很对,我是个白痴。”

    卫蓝嘲讽地挑着唇角,“我们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治愈了他,但不代表就不会复发。你是要回到他身边去?”

    钟荩的手,捏得紧紧的,可仍旧抵不住胸口涌上的寒意和痛楚。“我从来就没离开过他。”

    “你觉得你很伟大?”卫蓝摇头,“我告诉你,你所谓的爱情,对他现在没有一点益处。他是一位特警,特警以牺牲在战场上为荣。他已被剥夺了做特警的资格,他不能开车,要常年服药,定期检查,不可以结婚,当然也绝不能要孩子,他随时有可能发病。这样的他,怎么回应你的爱?你可以说你不需要回应,那你可以完全忽视他的尊严吗?他用两年的时间,让自己成为一位犯罪心理学家,这里有他想让自己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想让你看到他过得非常好,他要断绝你的念想。你那天来找我了解情况,我一下就猜出你是谁了,他的情绪起伏太大,我当时紧张了一下。他上次精神彻底分裂,就是在一次情绪失控之后。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这一切烂死在肚中,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要再打扰他,还给他一片安宁。”

    钟荩吸了吸气,声音带着轻微的颤动:“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根本无法理解我的感受。很多事就是这样,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做不到理智。作为精神病科医生,你一定早察觉到戚博远的异常,但你拒绝接受。你坚持说他是蓄意谋杀,而非精神病发作。这公平吗?”

    “你......”卫蓝气到了。

    “凌瀚明明离我那么近,你让我装着视而不见,我做不到。”

    “那你就等着后悔去吧!”

    “他不会让我后悔的,因为他爱我。”钟荩脸上闪烁出一缕坚定、执著的光泽,她轻轻点了点头。

    下台阶时,常昊一直侧目打量着钟荩。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脆弱的女子突地生出无穷的力量,变得坚定而又自信。

    他没有爱过一个人,也不知爱能深到什么程度。今天,他似乎有点懂了。

    爱一个人,原来可以忽视时光、无畏病魔。

    如同结婚誓词里所讲:无论疾病与贫穷,不离不弃!

    钟表的秒针稳稳跳动,一格一格慢慢走过,时间在静静流失。

    钟荩回宁城已经快三十个小时,他却觉得像过了很久很久。思念一个人,仿佛连呼吸都放缓了。

    砰,他心里突地绽放出一朵花,轻姿淡雅,婆娑摇曳。

    他捂住心口,慢慢坐下。

    有一个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