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阿四的手艺并不精湛，但前期譬如米饭插香、杯中倒酒、祭拜死者、为死者洁净身体等工作都做好了，省了江宓一些功夫。

    他如今只需要从服务流程里的“盛装”开始做起，盛装顾名思义便是为死者更衣，毕竟不是每一个死者在去世的时候都穿着足够美丽得体的衣服。

    秦玉女士是在家中死去的，死前身上只有半件睡衣，所以被子下的躯体几乎全-裸。入殓师必须在不暴露死者任何身体部位的情况下，为对方更衣，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肢体接触在所难免。

    但在入殓师眼中，从没有任何旖旎，毕竟这是一份很严肃的工作。

    正如海边安全员，他们在拯救每一个溺水者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职责，而不是浮想联翩。

    在脱掉秦女士的衣服后。

    江宓面色平静地走向角落挂着一排排漂亮衣服的架子，那一套套绣工精致、色彩缤纷的衣服，看花了家属及宾客们的眼睛。

    见江宓驻足，抿唇挑选，死者的大女儿秦敏秀微微站了起来，刚想给他提点建议。只是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见到少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从中挑出了一件。

    秦敏秀愣了一下，心想这是巧合吗？这位年轻的主持，怎么知道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颜色是黄色，尤其是那种色彩富贵浓丽的黄。少年挑的这件色彩上就极适合，还绣了半身青翠的绿竹和展翅欲飞的白鹤，寓意极好，不管是竹叶片还是禽鸟的羽毛，衣服上的针脚纹路无一不精致。

    如果她母亲在泉下有知的话，一定会很喜欢的吧。秦敏秀感慨道，回想起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她无法控制地滚出两道泪水。

    秦敏秀从小就是母亲秦玉心中贴心的小棉袄，母女俩常常抵足而眠，秦敏秀自然对母亲的喜好了若指掌。

    秦商洛没有姐姐那么了解自家妈，但他出身优渥，培养出一双火眼金睛，他看得出江宓挑出的那件寿衣料子极好，一看就价值不菲，脸色立即缓和了许多。

    接下来是化妆。

    从骨像上可以看出，秦女士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不过当她年过半百后，昔日的美丽褪去，脸上浮现了不少皱纹，如今与其说是一名美人，不如说是一具行销骨瘦的苍老妇人，薄薄的皮肤贴在面颊上，冰冷而毫无生机。

    江宓要做的，就是唤醒这份生机，让死者重绽美丽。

    他拿起彩妆工具，为秦女士认真细致地涂上粉底、眼影、腮红……当最后一个步骤完成后，他缓慢地合上妆匣，对家属颔首道：“殓容已完毕。”

    秦商洛和秦敏秀立刻上前，当看清母亲的模样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气。没有别的原因，躺在地上的这个女人太美了，堪称倾国倾城，简直像是换了一张脸。

    “这是我妈吗？”秦商洛错愕了，这怎么可能呢！二十分钟之前，他母亲还是一位老妇人的样子。可如今棺材里躺着的女人，除了那瘦削的下颚和那披肩的长发，还有哪个地方像先前的样子？眼角的皱纹、嘴角的法令纹和如风干老树皮一样的皮肤全都没有了，这个样子谁敢认啊！？

    这已经不是化妆了，而是彻头彻尾的魔术。

    这小子到底施了什么魔法，把他妈换到哪里去了？秦商洛脸色阴沉下来，刚想对江宓质问，就见到一旁的姐姐也看呆了。但与他不同，姐姐脸庞呆滞之余，眼角的泪水一颗颗掉了下来。

    而从小照顾他们的老管家忠叔，凑近棺椁后也恍惚了几许，浑浊的双眸出现了泪光，“这是年轻时的夫人啊！”

    什么，这真是他妈么？秦商洛呆若木鸡。

    秦商洛是秦女士的老来子，自打有记忆以来，见到的母亲就是二十分钟之前的样子，但常常听身边人说，他母亲在上世纪可是京城上流圈里的美人，石榴裙下追求者无数，他爹是走了狗屎运才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

    每当听到这种话，秦商洛都无法把传言中的美人跟自家雷厉风行的老妈挂上钩，直到今天……

    看着棺椁中闭着眼睛、但从眉眼到嘴唇无一不美、如诗如画的女人，秦商洛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俊美的五官是遗传了谁，不是那婚后花天酒地、因为保养得体看着人模狗样的人渣父亲，而是因事业和家庭操劳半生所以衰老的母亲。

    在入殓师的巧手之下，现在他母亲恢复年轻时的美艳，还身穿着一袭漂亮的黄色寿衣，绿竹和白鹤萦绕在她身边，将她衬得华美异常，这简直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比九天神女还要高贵。

    两颊的红晕让她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不是真正的离开。

    秦商洛睁着眼睛凝视着母亲最后一面，半天后才拭去眼角的泪水，哑声对江宓道：“谢谢你，让她离开时如此美丽安详。”也留给他一份美好的回忆，不知不觉间，秦商洛已经打消报复的想法。

    “不用客气，这都是我们的职责。我们只是黄泉路上的一名使者，如友人一般送他们最后一程。”江宓道。

    他递上一束鲜花，这是早就交代过的，死者生前最喜欢的香水百合，让死者家属放入棺椁之中。

    献花结束后，流程即将走到尾声。

    总算要结束了，江美珠松了口气，她刚刚可是为自家大侄子提心吊胆了许久。

    江宓虽然是中途插手，可他进行仪式的风姿庄严优美，还是深深刻入了今日家属来宾的脑中。

    差评看来是止住了，殡仪馆今日之后不会完蛋，但这距离挽救岌岌可危的家族事业，还差得太远。江宓深知，他带给这群人的震撼还太小。

    于是他开口，对泣涕涟涟的死者女儿道：“秦小姐，请不要过度悲伤了，从今以后要好好吃饭，不光为了你自己，还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

    秦敏秀睁大眼睛，一颗泪珠还凝在她的眼角，她伸手抚向了肚子，迟疑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怀孕了？”要知道她才确诊没有几天呢。

    她看了一眼身后丈夫，以为是他说漏嘴了，谁料丈夫也很惊讶。

    “姐，原来你怀孕了？”秦商洛比谁都诧异，低头打量姐姐平坦的腹部，得到肯定回复后，轮到他疑惑江宓怎么知道的了，听说孕妇平日都会有一些小习惯，难道是他姐姐下意识摸肚子的细节，让对方注意到了？

    江宓摇头：“我并不知情，是秦玉女士告诉我的。”

    秦玉女士说的？现场所有宾客吃惊，也不知道是否巧合，恰时一阵阴风刮来，他们感觉体温下降，身体仿佛被裹在一层寒意中。

    【卧槽？】全程观看的直播间也被吓了一跳，苍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想讨好赞助商了，开播前光顾着念广告，居然给观众介绍剧本简介了。为了补救，他赶紧拿起手头的剧本，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本来对江家殡仪馆补救服务还算满意，结果江宓横来一句，秦商洛沉下了脸，“你是入殓师，我敬重你刚刚为我母亲做的一切，但死者为大，请你不要用我母亲的名义开玩笑了，哪怕是让我姐姐振作起来的善意谎言。”

    江宓摇头：“并非是善意的谎言，这确实是你母亲所说，她现在正拍着你肩膀呢。”他目光很自然地看向秦商洛的左肩。

    此话一出，宾客们身上都冒起了鸡皮疙瘩，纷纷朝秦商洛的肩膀看去，也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秦少爷那身西装好像真的有被拍压的痕迹，难道真的是秦女士在拥抱自己的小儿子？

    刚刚确实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碰了他一下，力道很轻，像极了羽毛，秦商洛以为是风，所以没当回事。

    见此刻亲朋好友都隐隐害怕地看着他的左肩，连亲姐姐都脸梢泛白，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秦商洛眼底闪过一丝怒气，音量拔高了几度：“你再装神弄鬼，我可要生气了！”

    江宓没有理会男人的威胁，他低声道：“秦少爷，令堂拍你肩膀，是想最后跟你说几句话，她说自己生前反对你很多事情，直到临终前才想开了……她说，让你少熬夜，少跟狐朋狗友厮混，少去一些不正经的地方，还有……不要再浪荡了，喜欢谁就去追，找一个伴侣好好安定下来……”其实还有一句话，江宓故意给漏掉了，因为秦女士说，我看这个入殓师小哥就很不错。

    这种话江宓完全不想复述。

    而他越说，秦商洛的脸色越黑，简直黑如锅底。“这种事到底是我妈跟你说的，还是你从报纸上看来的？”京城很多纨绔子弟的事，在小报记者笔下几乎没有秘密。

    闭嘴吧大侄子！江美珠也想冲上去阻止，后背都被吓湿了，从江宓提到秦女士在场时，她人就傻了，结果没想到大侄子越说越过分。

    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江宓再度调转了目标，与秦敏秀对话道：“秦小姐，秦玉女士她说，自己很遗憾自己没能等到孩子出世，但她看到了这个未出世孩子的未来……”

    “她让我告诉你，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一个男孩，他有着黑黑的头发、短短的眉毛、皱巴巴的小脸……这个孩子长大后很调皮，他只爱打游戏，对继承家业没有兴趣，让你几乎为他操碎了心，秦女士希望你不要逼他，因为这孩子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其中透露了太多，让秦敏秀整个人犹如旱雷轰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弟弟秦商洛喜欢同性注定无法拥有子嗣，她确实想过，等孩子出生后，就让对方接受精英式教育，有朝一日继承家业。这种想法只有她和母亲知道，江宓身为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所以对方说的是真的！

    秦敏秀心中的思念和悲伤，在听到这些温言嘱托后，更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她崩溃大哭，几乎晕倒在丈夫怀里。

    “姐，你难道信了？生男生女概率一半，等孩子出生后发现真是男的，你再信不迟啊！”秦商洛用眼刀剐着江宓，“你有本事就继续说，我妈说了什么！”他打定主意拆穿这少年装神弄鬼的骗局。

    “秦女士说，你屁股上有一颗痣。”说完这句话，徒留彻底闭嘴的秦少爷一人在原地，江宓走远了。

    “秦女士说，她很感谢你们这群老朋友，让她能在众人簇拥下温暖离开……”江宓一个个问候过去，逼哭了无数人。

    整个葬礼的尾声，彻底成了眼泪的海洋。

    当秦玉女士的棺材送进焚烧炉后，在场所有亲朋好友都能清楚感觉到，他们依然思念亡者，但随着炙热的火焰熊熊燃烧，好像真有什么东西从他们体内抽离走了。

    众人散去时，有亲属感慨道：“原来江家殡仪馆的少东家是通灵师。”

    “通灵师？啥玩意儿？”

    “……就是一种能与阴间亡魂沟通交流的人，不是什么啥玩意儿！”这种人可千万不能得罪了，不然以后想请人帮忙都没处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