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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谷谷主(九)

    诸非相其人,来历不明,名声大噪之前毫无声息,冬去春来,他才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

    有关他的传闻众说纷纭,但唯一能确认的是诸非相容貌出众,有天人之姿。

    邀月对此并不上心,却不成想诸非相亲自上门,见面之后,比起他的那张脸,他的实力更令人心惊。

    “那人去了何处?”

    邀月动弹不得,只能开口,神情阴冷。

    一旁站着的弟子将头埋得更低,敬畏道:“他如今在离宫之中。”

    邀月心中一跳:“……江枫如何?”

    女弟子看起来想要将自己埋到地里,死死地低着头。

    “江公子和他似乎是旧识,他、他们相谈甚欢。”

    怜星低垂着眼,闻言睫羽微颤,更不敢抬头看她姐姐的神情。

    宫中弟子无一人能解穴,直到翌日辰时两人才恢复自由。

    邀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飞身直朝离宫而去。

    天光微亮,山间空旷,流云从头顶掠过,朝阳初升。

    赤衣年轻人盘腿坐在屋顶,居高临下地望着飞奔而来的姊妹两人,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反客为主鸠占鹊巢。

    朝阳之下,年轻人眉眼弯弯,染上一层温暖又耀眼的橘色光芒,飘渺出尘,令邀月有一瞬的怔愣,随后停住步伐,目光冰冷地与其对视。

    诸非相笑意盈盈:“看来两位施主迫不及待地想见小僧,被定了这么久,还有如此充沛的精力,着实令小僧惊讶。”

    邀月冷冷道:“你还留在此处,也着实令我惊讶。”

    诸非相善意地提醒:“赢的人是小僧,不是施主你。”

    邀月脸黑了。

    东方日出,金光覆流云,清风温柔似水。

    诸非相注视着天边的赤日,道:“江枫对小僧说过一句话,强扭的瓜不甜,有些事强求不得。”

    邀月嘲讽:“和尚还会管别人的私事么?”

    离宫宫门紧闭,未有人出来相迎,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息。

    邀月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诸非相的话印证了她的预感:“出家人慈悲为怀,助人为乐,江枫拜托小僧,小僧自然要实现他的愿望。”

    邀月:“江枫呢?!”

    “走了。”

    诸非相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歪着头看下面神色不一的两人,眼中泛起趣味。

    他眼力好,方才说出这句话后下面两人神色皆有变化,都是愣住,邀月随后面露愤怒,而怜星却垂下眼,神色怅然。

    邀月道:“他何时走的?”

    诸非相笑眯眯道:“五个时辰之前。”

    “是小僧送他走的。”

    年轻人还在继续说,邀月握紧了拳头,已经不想再听下去。

    “夜间的风实在是有些冷——”

    恰逢此时,宫门被人推开,江枫神色无奈,大声道:“大师,粥熬好了!”

    他在里面听诸非相忽悠人,窘迫得坐立难安,终是没忍住冲动,出来纠正。

    骗人不好,骗邀月宫主更不好。

    江枫不敢想象邀月生气后会做出的行为,但唯独确定一点,邀月生气后不会做出什么好事。

    邀月:“……”

    怜星:“……”

    诸非相跃下屋顶,抬首后笑容狡黠:

    “以上都是小僧开玩笑的。”

    欠揍。

    着实欠揍。

    姊妹二人罕见地心意相通了:这和尚自称和尚,但根本没想正经地当个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一点是被抛到脑后了吗?!

    *

    熬粥是世上最简单的做饭方法。

    但江枫是个富家公子,并不会熬粥。花月奴贴心地在一旁相助,饶是如此,两人还是顶着一脸黑灰出现在诸非相面前。

    不过江枫和花月奴的感情似乎又进一步加深了。

    诸非相喝完粥,放下筷子,抬眼看江枫,后者蹙着眉,一副苦恼又纠结的模样。

    “你若是真想走,便直接走。”诸非相说,“有小僧在。”

    江枫神情纠结,视线飘向门外。

    花月奴在院中待命,邀月和怜星在隔壁的房间用餐。

    诸非相问:“小僧送你的拨浪鼓还在么?”

    江枫有些困惑,道:“在包袱里。”他指向一旁的红木柜,“包袱在里面。”

    诸非相点点头,随后忽然来了一句:“你若是想一个人走,便拿了包袱跟小僧离开,若想带人走,便直接说。”

    江枫微愣,喃喃道:“可我不知她是否愿意同我走。”

    诸非相皱眉,他可不是来当感情开导大师的。

    “有话直说。”诸非相果断地说,“不知道就去问,若是怕邀月宫主,小僧会替你兜着。小僧今天就会离开,下次再来的时间不定,你要是想一辈子当她的禁脔,便继续纠结吧。”

    诸非相这话说得又毒又狠,却一语中的。

    江枫沉默片刻,下定决心,向门外走去。

    邀月对他有恩,可他不能以身相许。

    情之一字,着实难测。

    江枫不久前才对诸非相说过未有成家的念头,但如今却有了心悦之人,甚至想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

    诸非相垂眼,盯着桌面的红色纹路,静静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不管过了多久,他始终无法明白什么是「爱」。

    隔壁房间门被推开,片刻后,怜星惊愕出声:“你们——”

    江枫和花月奴站在院墙边的冬青树下,两人双手交握,皆是面飞霞云,情意暗涌。

    怜星眼前一阵眩晕,几乎站不稳。

    “何事?”

    邀月起身,怜星下意识地反过身拦住她,却在邀月冰冷的目光下瑟瑟地站在一旁。

    江枫握着花月奴的手,坦坦荡荡地与邀月对视:“邀月宫主。”

    “——花月奴。”

    邀月立时明白前因后果,被双重背叛的愤怒几乎让她头晕,可她只是冷冷地盯着花月奴,道:“我让你照顾他,你便是这么照顾他的?”

    花月奴见她这副神情,怕的不敢说话。邀月威严深重,带给宫女的恐惧如影随形,即使她已决定离去,却不代表她敢反抗。

    江枫强硬道:“宫主慎言。如你所见,我倾心于花姑娘,您对我有大恩,可这是两码事。”

    邀月沉默地注视他。

    “吱呀”一声,诸非相推门而出。

    他在屋内听了全部对话,往门框上一靠,拉长语调:“说完了没?小僧要走了。”

    邀月没有看他:“聒噪!”

    怜星盯着他胳膊上搭着的包袱,没有说话。

    诸非相若无其事,毕竟眼前发生的事他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局外人,三个人——或者说四个人的电影,他只是个观众。

    但电影太无聊,他已经厌了。

    诸非相将胳膊上的包袱甩进江枫怀里,言简意赅道:“这地方不好,走吧。”

    他从邀月身旁走过,邀月伸手欲拦,诸非相抬手挡住,手上使了劲,一掌送去,邀月喉口一腥,气血上涌,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诸非相甩开手,怜星慌忙接住险些倒地的邀月,看向诸非相的目光警惕不已。

    他没有看她,话也懒得说,径直朝江枫和花月奴的方向走去。

    邀月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般疼痛,眼前一阵发黑,怒道:“诸非相!你多管闲事!”

    诸非相头也不回:“小僧乐意。”

    邀月大声道:“我必定将你们碎尸万段!一雪耻辱!”

    诸非相走在最前头,朗声回应:“你杀不了我!”

    花月奴心中挣扎良久,朝屋檐下的两人跪下。

    “多谢大宫主和二宫主收留!月奴无以为报——”

    她跪伏在地,眼泪落进土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枫注视着心上人颤动着的背影,手指微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的目光宁静又深情,这番场景尽数落在怜星眼中。

    邀月意识模糊,看不太清,撑着怜星的胳膊,气势不减,一字一顿道:“用你的命来报罢!”

    诸非相站在院外说风凉话:“你若还说废话,没命的就是你了。”

    怜星道:“姐姐,还是疗伤为紧……”

    诸非相双手合十,目露悲悯,道:“阿弥陀佛,小僧便不耽误施主疗伤了,日后再见。”

    邀月“噗”得喷出一口血。

    三人出了离宫,诸非相兀自走在前面,沿途看见几位女弟子跪在一片石子上,面容熟悉,正是昨日被他点住穴道的女弟子,他不由脚步微顿。

    花月奴低声解释:“她们办事不力,这是大宫主的惩戒。”

    邀月待人严厉,冷酷无情,即使是最出色的弟子,她也不会因此宽容以对。

    江枫面露不忍,邀月做过比这还要过分的事情,他正是因为见过邀月那副样子,感到厌恶,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抱有好感。

    诸非相没有说话,面上神色淡淡,自顾自地从那些人身旁走过。

    他自称和尚,但不代表他真有和尚的慈悲心思。

    三人一路疾行,未时到达小镇,买了些路上的干粮,诸非相将竹牌和金叶子交给江枫。

    路上行走间江枫与花月奴已做出选择,依邀月最后那番话来看,必定不会轻易饶了他们,所以江枫与花月奴商讨之后,决定趁邀月伤重时先回家报平安,之后再做打算。

    “她受的伤没有半年好不了,再加上气结于心,只会好得更慢。”诸非相分析,他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虽然死不了,却也不会好受。

    他本可以杀了邀月,但诸非相对她头顶的感化值很感兴趣——她的感化值一直处于负增长的状态,有违诸非相一直以来的认知。

    诸非相想见到邀月头顶的感化值正增长的那一刻。

    江枫与花月奴自有安排,诸非相提醒之后,将金叶子和竹牌递给江枫。

    小情侣很感动,江枫握紧了竹牌和金叶子,真诚道:“多谢大师。”

    诸非相微微一笑,并不说话,他的目光往江枫手里的竹牌飘。

    花月奴跟着也想道谢,忽见江枫微蹙着眉头摊手,虎口处卡着一根竹刺。

    “……”

    气氛忽然陷入沉默。

    本、本以为诸大师的信物严肃重要,是个普普通通的竹牌就已经有些意外了,没想到竟然会是个看起来粗制滥造实际上确实粗制滥造的竹牌……

    诸非相“啧”了一声:“恶人谷的那群家伙偷工减料,做事不认真。你们若是要去恶人谷,记得替小僧带话。”

    花月奴正在替江枫拔去虎口竹刺,后者闻言认真地看向诸非相,听他说话。

    “「不用等以后了,直接往树上挂吧。」”

    诸非相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说出了相当可怕的话。

    “挂个一天一夜就会长记性了。”

    ……什么挂???挂什么??

    两人震惊地瞪大双眼,和诸非相面面相觑。

    年轻大师微微蹙眉,看起来对此刻短暂的沉默感到疑惑。

    江枫反应过来,心情复杂地承诺:“我们若是去了恶人谷,必定将话带到。”

    恶人谷以往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江枫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会想着去恶人谷避难。

    “也不一定非要去恶人谷,小僧听说你的义兄燕南天名震江湖,你若是没底,最好将前因后果告知于他,日后好有个防备。”

    诸非相多说了一些,他可不想看着自己带出来的人又被带回去,即使他有不让邀月搞事的自信,但江枫似乎有不少的仇人——否则也不会在路上被仇人围攻进而被邀月看上。

    “你最好查查是谁将你的消息透露给你的仇人。”诸非相又道,“依小僧来看,十有**是你家里人。”

    毫不留情。

    江枫苦笑,应了下来:“我晓得。”

    诸非相将马车送给两人,江枫与花月奴再次向他致谢,驾车离去,而他自己在小镇中的客栈住了下来。

    一是为了防止邀月发狠带伤追击,诸非相打算在小镇中待上几日,最起码等江枫与花月奴走远,他再离开;二是他更想看看以邀月对他的恨意,能否顶着伤来把他“碎尸万段”。

    只会放狠话的话什么都不是,毕竟做不容易,说最容易。

    诸非相漫不经心地小镇中等待。

    小镇近山,夏日的风从山中吹至小镇,清爽明朗。

    诸非相倚着栏杆,看日出日落,在第七日等来了怜星。

    她来时移花宫中的女弟子将亭子周围的人都赶走,不发一言,冷漠得像是冬天的雪,冬雪结冰,围起一层屏障。

    怜星从轿辇上落地,踏着石板路,缓缓走上前,在诸非相的面前停下。

    不知道怜星这些时日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挣扎,她头顶的感化值比七日前增加了许多。

    “江枫和花月奴呢?”

    怜星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问题。

    诸非相笑容明朗,话语欠揍:“比翼连枝,双宿双飞。”

    怜星面色不大好看,冷声道:“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想做什么?”

    “小僧乐意。”诸非相道,“反过来还要问施主你来做什么,莫非是看小僧迟迟不走特意来送车马的么?”

    怜星道:“姐姐因为你夜不能寐,你若是没有别的事情,便赶快滚吧。”

    诸非相没有看她,望着亭外草木,叹着气道:“施主怕不是忘了败在小僧手下的事情,明明没有过去多久,施主的记忆力比小僧想得还要差。”

    他分明微笑着,但语气中却透露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漠然,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

    怜星心中一跳,她只怕过姐姐,头一回遇见既打败了她又打败她姐姐的人物,心情确实复杂,有愤怒,可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

    她忍不住想:原来姐姐也不是不可反抗的啊。

    诸非相盯着她头顶起起落落的感化值,也忍不住想:这人到底想了些什么?

    怜星回神,发现诸非相正视着她……的头顶,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她头顶上有什么吗?

    怜星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出来。

    “什么也没有。”诸非相站起身,理了理衣裳,朝怜星展颜一笑,道,“比起你,小僧更在意你的姐姐。”

    怜星一愣,诸非相继续道:“你知晓你姐姐还有多久能痊愈么?给个准确的时间,届时小僧会再上门拜访。”

    “……你还要来吗!”怜星惊讶,“我姐姐说过饶不了你!”

    “——你搞清楚到底是谁能饶不了谁。”诸非相奇怪地看她一眼,“施主你人不错,但是不是把你姐姐想得太强了?小僧从移花宫全身而出,你竟然还觉得她一介手下败将能奈我如何?”

    怜星一噎,诸非相话说得很对,一针见血,却让她心里不是滋味。

    “等等……你觉得我人不错?”

    她忽然反应了过来,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迟疑地追问。

    诸非相朝怜星笑了笑,目光在她头上的数值飘过,道:“小僧看人很有一套,说你不错,就是真的不错。”

    怜星心中一动,心想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诸非相又问道:“所以你能告诉小僧,你姐姐大约什么时候能痊愈?”

    怜星道:“……不能。”

    诸非相道:“半年……不是,八个月之后小僧会再次登门拜访,希望你姐姐那时已经痊愈了。”

    怜星忍不住问:“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我的姐姐?她已经、已经败在你手下了……你还要做什么?”

    诸非相左手单掌立于胸前,和善地微笑:“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僧自然是要做好事。”

    “……”怜星无法理解,困惑不已,无师自通吐槽技能,“七日前,你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你瞎说、开玩笑说江枫已经走了。”

    “这时候小僧会说,”诸非相微微一笑,“小僧乐意。”

    怜星:“…………”

    这人绝对是个假和尚!

    假和尚诸非相走出亭子,将怜星落在身后,怜星回过神去追,一阵风吹过,诸非相已站在了移花宫女弟子骑来的白马旁。

    他摸着白马的鬃毛,一身红衣与白马形成鲜明的对比,在骄阳下一起闪闪发光。

    “这匹马小僧买了。”诸非相将一片金叶子递给一旁的女弟子,后者不知所措,求助似地看向怜星。

    “你做什么——”

    怜星赶至两人身前,正质问着,诸非相把金叶子换成十两银子,塞给她后翻身上马。

    “不要就算了。”诸非相坐在马上,笑盈盈地垂眸,“记得替小僧带话,日后相见希望她的变化能叫小僧满意。”

    他不等回应,一夹马腹,白马嘶鸣一声,扬蹄绝尘而去。

    怜星握着碎银,怔怔地望着那袭赤衣远去,心想诸非相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

    他到底为什么要在这小镇里待上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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