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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颗

    谢寻星尾音落得很轻,微微上扬,就跟拿片羽毛在人心上撩了一下似的。

    江聆握笔的手猛地颤了下,笔尖霎时在本子上划拉出一道黑色的笔迹。

    好在动静算小,病房里另外两个人并没有注意。

    江聆不动声色地翻过去一页,趁着翻页时的“沙沙”声,抬手把别在耳后的碎发放下来一点。

    挡住微微发红的脸颊。

    病房里一下变得很安静,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她自动屏蔽掉。

    须臾,骨节分明的手指又捏了颗葡萄,递到她旁边。

    刚才尴尬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江聆轻咳一下,用手接过。

    一旁的陈锐宁见状,忍不住笑着调侃:“也就妹妹的脾气能那么好了吧,当年小颖要被你这么逗,看她不揍你。”

    谢寻星声音轻轻地打断:“你以为谁都像你们那伙人一样叛逆?”

    陈锐宁侧头想了想,煞有介事地说:“……也是这么个道理。”

    结束了这个话题,剩下的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聊天。

    “这回康复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安排?”

    “等没什么问题了,再回学校上课,之前有个教授邀请我去他们项目,到时候看情况。”

    “……真不愧是你啊大学霸,我还以为会说什么享受生活谈场恋爱呢,你弟现在刚上幼儿园都有喜欢的小女孩了,你这么多年清心寡欲的连通讯录里都见不到几个女的。”

    “……”

    谢寻星慢条斯理喝了口水,没吭声。

    陈锐宁习惯性的想抽根烟,摸到了之后又想起这里是哪儿,放回去,有点不自在地转移话题,“不过说起来你爸妈也真是,你住院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来看看你,成天就围着他们那宝贝小儿子转,要不我哪天让我爹妈跟他们说说?”

    谢寻星薄唇抿了下,眼睫冷淡地敛起,“陈锐宁,少说点。”

    陈锐宁立马察觉到他情绪的不对,识趣地闭了嘴:“我不说了不说了……”

    江聆有点好奇地转眸过去。

    少年已然合上了双眼,蹙着眉,十足的疏冷。

    -

    陈锐宁的大学周末有点名,他只坐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开。

    江聆一个上午的时间消耗在学习上,中午回去时又被安排了新的任务。

    沈红缨今天有事出差,中饭留她自己解决,她于是准备去门口打包一份炒饭回来应付。

    从医院大楼走到门口要经过院里的士兵队和驾驶班,路上她突然听见从驾驶班传来的一阵有点熟悉的骂骂咧咧——

    “小孩儿你干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从那上面跳下来有多危险,嘶——”

    接着便是高小涛的声音:“……我爸是院长,你有什么事就去找他呗……”

    “你看我现在这样,走得动吗?!”

    ——糟糕。

    江聆心头一紧,脚后跟打了个转,绕进了驾驶班。

    驾驶班中间是一块空地,旁边几个小车库里停满了平时救灾支援用的军用卡车,外面除了救护车和大巴,还有辆稍微有点旧了的消防车。

    消防车下面,周明颖跪坐在地上,小腿一侧有一道看起来很深的伤口,正汩汩向外流血。

    高小涛站在她面前,一副做错了事但死不认账的模样。

    问题大了。

    这俩人江聆都打过交道,性格都不好应付,这会儿针尖对麦芒,指不定事情要往不可收拾的地步发展。

    她脚步加快,几乎是跑着朝那边过去。

    周明颖低头捂着伤口,怎么也阻止不了血向外涌,估计是被疼的,再抬头时一双眼都沁出了眼泪,恶狠狠说:“你有毛病吧?我好心救你你就这态度?你自己想想从那□□上摔下来,脑袋碰上地上这些石块,给你划拉一个那么深的伤口你人就没了知不知道?”

    说着,她挣扎着想把腿伸过去给高小涛看,中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有点狼狈地冲高小涛喊:“愣着干什么,你们医院大楼离这儿不就几步路的距离吗?你赶紧去叫人来抬我啊??”

    高小涛看着满地的血已经懵了,根本不知道周明颖在说什么。

    他虽然熊,但也头一回闯出这么大的事来。

    周明颖又打了个喷嚏,余光瞥见江聆的身影,瞳孔一震,立刻警惕地打直脊背,“你怎么在这里?!”

    高小涛也在这时候注意到了江聆,连忙把求助的目光放在她身上:“喃姐姐……”

    江聆看一眼高小涛,又打量了几秒周明颖的伤势,原本有些慌乱的神情慢慢平静下来。

    在对情况有了个大致的估量后,她突然转身离开。

    周明颖脸色一变,沉着声唤:“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就那么恨我的吗?我救了这小孩儿你不知道感谢就算了,这是打算见死不救?”

    江聆跟没听到似的,脚步压根儿没停。

    周明颖一口气没顺上来,柳眉一束,声音拔高了不少:“江聆你记仇也要分得清场合啊!我还怨你呢也不一样给你拿了奶茶过去,我告诉你啊,要是我这会儿因为失血过多出了什么事儿,可饶不了你们两个!”

    江聆置若罔闻,在走到驾驶班门口时,拐了个弯,走进值班室。

    不多时,她推了张轮椅出来,上面还放着个急救包。

    她没解释,连手机都没摸出来,把医药箱拿出来搁在地上,就地给周明颖包扎。

    周明颖在看见她推着轮椅出来时,神情便已经开始变得不自然,整个人的气势一下子便跟被泼了冷水一样蔫了下来,忸忸怩怩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聆根本没注意她的反应,手里的棉签已经压在了伤口旁边。

    周明颖脸色一白:“疼!”

    江聆看她一眼,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她小时候经常受伤,每次去换药室都能碰见下班时间没有人在,一来二去便习惯了自己包扎伤口,手法便日益熟练起来。

    包扎时,她抽空朝高小涛使了个眼色。

    眼神和她平日里不同,带着浓浓的严厉和谴责,这也意味着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高小涛接触到江聆的眼神,浑身忍不住抖了下,小声给周明颖认错。

    周明颖瞪他:“你这会儿终于舍得道歉啦?”

    高小涛扁扁嘴,作势要哭。

    周明颖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后,便摆摆手:“行了,回去吧,你没事儿就好,当我自己倒霉。”

    高小涛瓮声瓮气说了声“谢谢姐姐”,风一样跑走了。

    江聆有些惊讶于她的态度,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周明颖又小小瞪了她一眼:“怎么了?你以为我这人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吗?”

    “……”

    江聆沉默地垂眸,继续手上的动作。

    她简单给伤口止血后消了个毒,粗略估计了一下伤口大概还是得缝针,于是有点艰难地把她扶起来,让她坐上轮椅。

    轮椅一路朝着医院大楼过去,两人都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中间周明颖很别扭地说了句“对不起”,江聆点了下头,便又陷入寂静。

    缝了针,江聆陪着周明颖在外面缓了会儿。

    周明颖张望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抱歉啊我有点感冒……说起来,陈锐宁怎么还不出来啊……”

    “……”

    想起陈锐宁早就和谢寻星道别了的事,江聆在手机上打字,给周明颖看。

    周明颖看清手机上的字后,咬着牙有点冒火:“这家伙自己回去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合着我白在这儿等了?”

    她晃着腿,先是打电话骂了陈锐宁一通,又给自己父母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来接她回家。

    把手机扔一边,她看向江聆,试探着问:“你要不……先回去?”

    想到自己在这里似乎只会让气氛变僵,江聆点点头,把手机放到她腿上,慢慢地起身。

    离开之前,她又被周明颖叫住。

    周明颖还是有点不自在,往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两颗糖,给她递过去:“……今天谢谢你啊。”

    江聆眨眨眼,轻轻地从她手心里接过糖。

    两人对视几秒后,都抿唇笑了起来。

    似乎是一笑泯恩仇。

    周明颖问她:“加个微信?”

    江聆点点头,欣然答应。

    -

    回到家,江聆又听了会儿网课,直到外面天色暗下来,才听见沈红缨回家的动静。

    沈红缨打包了晚饭,叫她出去吃。

    饭桌上,母女二人安静地吃着饭。

    阳台的门没关,夜风从外面吹进来,别有一种静谧的感觉。

    江聆手机放在一边,偶尔刷新一下朋友圈。

    沈红缨吃完,放下筷子,缓缓通知道:“说个好消息,你爸回你姑妈那边住了,估计十天半个月的是又回不来了。”

    顿了顿,她说,“之前他想让你带姑妈家那小堂弟出去玩,被我拒了。”

    江聆点点头,朋友圈刷新一下,最新一条赫然出现了堂弟的朋友圈。

    图片上,小胖子提着一购物篮的玩具,笑得开心得不行。

    配文:“舅舅太大方了!今天给我买了好多玩具!”

    “……”

    江聆轻轻放下筷子,看向沈红缨。

    沈红缨有些疑惑地也看向她:“怎么了?”

    “妈妈,你有没有想过,和爸爸离婚?”

    “……”

    沈红缨的表情突然一下凝滞。

    默了好一会儿,她有些勉强地伸手,揉了揉江聆的头发:“喃喃,等你毕业再说这件事,好吗?”

    每次都是这样的说辞。

    江聆没说什么,眼中失望一闪而逝,听话地点了下头,把一次性饭盒丢进垃圾桶,回了房间。

    她其实很久都没有想通过,明明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用“为了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作为理由,明明相看两厌,也伤害到了她,还是不愿分开。

    好像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夜晚,江聆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望无际的白色,父母在她身后不断争吵。

    她跑啊跑啊,闯进了尽头的一间小木屋。

    屋子里,谢寻星穿着白衬衫,坐在沙发上,还是那样精致且苍白。

    他慵懒地向后靠了靠,黑发之下的一双深邃眸瞳里情绪晦暗不明。

    须臾,他忽然慢条斯理地笑了声,然后冲她勾勾手指:“过来。”

    她鬼使神差地上前,便被扣住后脑勺,被迫跨坐在少年的腿上,与他接吻。

    那一吻极近旖旎缠绵,他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腰,不让她离开。

    直到她双腿软得不行,有些呼吸不过来,才舍得大发慈悲地松手。

    少年眼尾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修长的手指缓缓抬起她的下巴,薄唇轻勾,像是嘉奖一般带着三分笑意开口——

    “乖。”

    ……

    江聆猛地睁开眼。

    空调仍在呼呼运转着,凉意从后背侵袭而上。

    她打了个冷战,又清醒几分。

    起身关掉空调,她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慢吞吞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

    梦里的感官真实得可怕,在脑海中止不住地盘旋萦绕,甚至顺着神经一点点传递到全身。

    那个绵长的吻。

    和。

    乖。

    “……”

    极度羞耻之下,她扯过一旁的另一个枕头,牢牢抱住。

    感觉到枕头布料的凉意,她索性将整张脸陷进去降温,心跳仍快得吓人。

    她这是。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