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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世间没有神明。...)

    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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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摸到塑料袋后, 余思归一怔。

    妈妈的卧室里黑灯瞎火,那塑料袋摸起来扎手,哧哧啦啦的。

    她把塑料袋从衣橱里拽了出来――来自大学附院, 里面是一个以锡纸避光包着的白瓶子,外加几个白色的、印着“复方替吉奥胶囊”的药盒。

    房间里太暗,看不太清楚,思归从未见过这个药名, 但心里当即咯噔一声。

    她拿出那个褐瓶子, 瓶子还没开。

    ――但这什么都说明不了,医院拿药是有富余的。

    思归捏着药瓶稍稍一转, 看见上面印的字迹:「环磷酰胺口服片」。

    余思归手指微微发抖,高中生不晓得更没见过“替吉奥胶囊”和“环磷酰胺”是什么,却知道这俩药在家里没出现过, 而且这是被藏起来的药。

    会被藏起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思归怔怔坐在卧室地板上, 望向地上药盒。

    夜幕沉沉拢下来。

    女孩子终于深深吸了口气,打开搜索引擎,颤抖着手指检索了那两个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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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余思归头回知道,自己算得上能忍耐的人。

    她妈九点多时才到家, 进门时一切如常,还拎了只路上买的、热腾腾的烧鸡, 见到思归一愣, 没想到女儿回来得这么早;余思归那时眼眶仍有点红,随口扯了个谎话说自己来姨妈,裤子上染了一点血, 所以找班主任请了假。

    贺老师是男的, 思归就和他扯皮自己感冒;对妈妈则搬出“大姨妈”。两方互相不会查证,就成了死无对证的一个好谎。

    她甚至面不改色地吃了烧鸡。

    ――当然没吃多少。

    余思归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没吃几口就借口自己吃过晚饭,已经饱了,不再吃,转而抬头看着对面的妈妈――妈妈对她有说有笑,态度与平时别无二致。

    思归数度忍住了眼泪,心想你为什么又隐瞒我呢?

    妈妈吃过烧鸡,照常去洗澡,她把浴室门合拢的瞬间,思归把她的手提包拉了过来。

    像是大学教师的本能,柳敏走到哪都拎着个灰扑扑的手提电脑包。

    那是思归妈当年买电脑时当配件送的,非常能装,妈又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因此一用就是五年。

    余思归平静地拉开手提袋,在一打乱七八糟的会员卡银行卡中翻找,那袋子里甚至还有思归高一时的成绩条。高一的期末考,思归考了年级第二,被盛淅拉开了个屈辱的分差。

    那次妈妈也去开家长会了,应该又和盛淅的爷爷见了面吧。

    思归想。

    然后她从包里翻出了另一个,被卫生纸包着的、印着“环磷酰胺口服片”的小药瓶。

    这次药瓶已经被启封过,余思归拿在手中轻轻一晃,感觉一百颗药可能现在还剩不到四成。

    这个药一次一片,一天口服四次。

    ――因此服药的人必须随身带着。

    她肯定没料到我会发现得这么快吧。

    思归望着药瓶上清晰印着的“治疗恶性淋巴瘤”五个字,泪水“吧嗒”一声落在手腕上。

    ……

    余思归从上床就开始哭。

    楼外传来呼呼的风声,余思归抱着膝盖缩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

    好像心里被捅漏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冒着风。

    所有人怎么都这样,思归嚎啕大哭,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被这世界揉碎了。

    余思归闭上眼睛,将所有潮热的泪都闷在被褥中。

    女孩子压低了声音嚎啕,哭得眼尾通红,气息不匀地喘息:为什么这种事要找上我们?

    她想问茫茫苍天,问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茕茕黑夜,问不公。然而这世间没有神明,唯有她自己的回声。

    十七岁的姑娘家哭到半夜,几乎喘不过气,几乎被不安全的感觉笼罩,赤脚摸着黑下楼,到妈妈的卧室前站着。

    那时已经凌晨两点了,家里街上一片宁静。

    黑夜里余思归泪水不住地向外滚,终于站不住,在门前哭着缩成了一团。

    去质问她呀,一个声音冲动道,余思归,你去摇醒她,去问妈妈为什么发生了这种事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把我蒙在鼓里。把证据甩上去,和她吵架。

    那嗓音占了绝对的上风,毕竟余思归身上每个细胞都是好斗的。

    ――但是不行。

    不能这么做。

    余思归靠着门无声大哭,女孩薄而整齐的指甲掐进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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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动”当然是最简单的方法。

    毕竟只消推开她的卧室门,大吵大嚷一通。

    余思归当下已有了齐全的证据,在如此切实的证据链下,妈妈肯定只有招供的份儿――不招也没意义。如今的病情,医嘱,具体的病程,用药……妈妈被吵醒后一定措手不及,只能把所有的详情从实招来。

    但是不能这么做。

    这是余思归这辈子没接触过的领域,无论她在校成绩再好、再省心,在这样的变故前,凭一个孩子也拿不出半点招式。

    十七岁。

    连去医院,都是由家长来挂号的年纪。

    她们家的情况向来是未成年的女儿病怏怏地挂着水坐在候诊厅,妈妈在诊疗室门口排队。

    妈妈是高大的,是永远挡在思归身前的、分山劈水,雄伟的山岳。

    但是,这家里,如果有一个人要倒下的话。

    思归死死地咬着牙想。

    就一定要有个人,把塌了的天再撑起来。

    ――所以我要长大,思归淬着血告诉自己,在妈妈做好准备,来告诉我的时候,我要她放心。

    我不能在那一刻垮在她面前。

    因为妈妈已经是破碎的了,所以我就必须要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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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思归晚上哭完,抹干眼泪,然后半夜挑灯,铁人似的将作业做完了。

    一轮复习时期的作业多得令人发指,对理科班的人来说很难留出自主复习的时间,但思归哭过后头脑清明得像是被冰淬炼过,冷静得可怕。

    她从凌晨两点开始写作业,写到五点,一口气完成了书面及所有的阶段回顾。

    完成作业后,思归拉上书包,抬头看了眼窗外。

    天光熹微,纱帘外一缕鱼肚白。

    她躺回床上,枕头上还有股泪水味道。

    但余思归的泪已经干了。

    哭出了一夜的泪的女孩子没有半点困意,但知道自己白天要听课,能休息一会儿是一会儿,于是闭目假寐;结果没多会儿,她听见楼下主卧门吱呀一声开了。

    有点儿意思,思归好笑地想。

    ……无缝衔接,这家里你醒了我睡下。她不知道妈妈早起是药干什么,但她妈有点老年人作息,睡得早起得也早,思归尽可能让注意力涣散,想趁着六点十分登校前抓紧睡熟一会儿――但是妈妈在下面走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接着思归听见妈妈上了楼。

    楼梯是胡桃木的,踩上去“吱呀”一响。妈妈蹑手蹑脚,趿着拖鞋,推开思归的卧室门。

    余思归无声地呼吸,听见那细碎的脚步走到床前来。

    归归提心吊胆,害怕昨天晚上痛哭的事暴露了,导致她还没完全准备好的对峙提前到来――紧接着下一秒,床垫稍稍一倾。

    思归妈坐上了女儿的床沿。

    余思归大气不敢喘,在淡光中紧闭着眼装睡。

    思归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说是雷鸣也不以为过。

    可是,紧接着,思归的头发被轻轻抚摸了下。

    妈妈手指轻轻穿入女儿圆滚滚的、不太服帖的发梢,将女孩子打了结的头发解开。

    动作非常轻柔。

    ――像是在对待一朵这世上她最爱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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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余思归,你最近这是怎么了?”

    发卷子时,盛淅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教室里一片嘈杂,归归呆呆抬起头:“啊?”

    “――你一直在发呆。”她同桌拎着一摞卷子,拧着眉头说:“而且话也少了。”余思归一听这话,立即炸起浑身的毛:“你管我捏!”

    大课间阳光明媚。

    “……”

    “归老师,”盛淅忽然问:“――你知道为什么你凶人的时候,不仅没用,而且还没人害怕吗?”

    归归一呆:“……?”

    女孩子看上去有点空白,盛少爷稍稍一顿,担心打击到对方,含蓄地提起建议:“就……下次凶人,先试着从别用‘捏’开始?”

    归归:“……??”

    “――卷子。”

    盛淅友好地递给她一张纸,

    余思归接过自己的卷子,呆呆点头道谢,看见分数,忽然又有种难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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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没因为这个让她高兴过。

    思归把那张卷子叠进卷子夹时,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这张卷子上,是个所有家长都会欣喜若狂的分数;但在柳教授那儿,却像吃饭喝水似的平淡。

    妈妈肯定是在为女儿开心的,但是――

    ――但是。

    余思归闭上眼睛,呼吸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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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支撑起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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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归在私下里做了许多功课。

    女人的天性里似乎就有“隐瞒”的本能,思归妈妈熟练地瞒着思归,思归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瞒着她母亲。女孩儿一本一本的找书看,自药里推测,从妈妈枕上的头发诊断。

    她总会告诉我的,思归心里明白。

    这是不可能永远瞒下去的。

    一轮复习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但余思归几乎将所有的压力都发泄在了卷子和课上,仿佛那是个能逃进去的理想乡,只有做题的时候才能专注,才想不起妈妈抽屉里多出来的新药。

    ――余思归看到那盒新鲜的药后,冷静地搜索了下。

    ……是处方药。

    主要针对恶性浸润性肿瘤及肉瘤的化学治疗,可以网购,思归点开看了看,已经能走医保的药物价格已经不再高昂,一盒不过一二百,再不复前些年一盒几千上万的恐惧。

    然而买家评价里有人在转卖。

    「本来是为老人买的。」

    「现在老人已经过世了。购买记录真实有效。」

    那个买家说:「还剩八盒,半价出售。」

    余思归看着那条评价沉默了很久,抱着作业出去,坐在了妈妈的对面。

    柳教授的消瘦并不明显,气色也还算不错,暮春周末,她正在客厅翻看一本书,角田光代的《坡道上的家》。

    “囡囡?”

    柳敏见女儿出来,有些惊喜,笑着在暮春天色中问:“你怎么了呀?”

    归归忍着泪道:“我房间里太吵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