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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妖城

    格鲁格塞,这是一座妖城。自人族有史料记载以来,种族的考证与纪录始终是头等难题,几千年间堆成山海的文献当中关于妖族的描述一直微妙而暧昧。瀛洲世界广袤浩大,人类的求索之心虽然永无止境,可即便前赴后继,一代传一代,至今也没能对妖族叙述得多么明朗。

    在南回国,部分沽名钓誉的人族学者并不喜欢任何模糊不清的概念,因为那样不足以显得他们多么睿智,所以主观定义成了他们的拿手好戏。什么妖族魔族,甚至神族,他们在不完全了解对象的前提下便立论起来,且很有一套。这样做显然有莫大好处,比如可以彰显学识,可以满足无知世人的幻想渴望,可以省却探寻真相这一漫长过程等等,唯一的缺点是不够务实罢了。

    但这有什么所谓呢?人们已经愿意这么相信了。是故这一部分人带动了越来越多的人,然后这些人营造着、诳语着、设计着,让不够清醒的百姓和昏庸的统治者们活在这个亦真亦假的世上。诚然世人不会皆醉,但偶尔出现的一两个清醒者也被当做了异端。正如眼前这座妖城,若是它像以往千百年一样不曾迎来一个既强大又智慧的人类,那么这里便永远是人族口中吃人的地狱。

    人类不能总是自欺欺人,妖族层层迷雾后的真容也得有人看见,然后改写史书。

    所以白宣来了。

    在半个月前,他已经听到平州即将大举进攻莫桑山的消息。他书读万卷,路行万里,那些险地困得住来自不同国家的年轻人,却困不住他。

    白宣这样的一个高手要去什么地方,只要他自己想就行了。

    他来当然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那些被雪藏的历史和平州人妖两族结仇背后的秘辛,这也是他的老朋友鹤千岁委托自己来办的事。但他来到平州后,鹤千岁却如同人家蒸发一般。在青叶镇寻找鹤千岁那段时间里,他知道妖族同样也在找自己这位老友,灵狐玉非烟多次在知冬堂徘徊足以证明。

    格鲁格塞是个鱼龙混杂的巨大城池,里面都是体格不同、外貌各异的妖族穿行其中。城中房屋建筑的用料多为质地坚硬的石材,外观不用说,以妖族的审美是鼓捣不出什么艺术风格来的。但建筑灰黑的外表,风化的形状和粗狂的施工痕迹,倒是透出一些原始而豪放的美感。

    白宣在这段日子隐匿自己,并且还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格鲁格塞寻找天狐族高层,还是费了些功夫的。他潜入了格鲁格塞城邦中心的一座巨型建筑,建筑大门宽阔巨大,旁边一块高达二十米的石头上用妖族文字刻着几个文字,白宣精通妖文,翻译过来虽不通畅,但大抵意思差不多是‘战神大殿’几个字。

    这个战神到底是谁白宣并不清楚,他猜测应该是类似于人族某些地方信仰的神袛。在格鲁格塞,街上十家商铺摊位就起码有五六家以战神二字命名。甚至连街角的烧饼摊,旗子上也用潦草的妖文写着‘战神烧饼’,好像这样的味道就会更好一些似的。

    天狐的三大副手此时都在战神大殿内,当她们发现白宣的时候,虽然万般惊讶,但也没多慌乱,毕竟这里是格鲁格塞。还有另一个原因是这个素面白衣,温文尔雅的书生在步入这座大殿最高决策会议厅的时候,第一个动作便是放下了手中的剑,然后朝三人行了一个南浔的书生礼。

    灵狐玉非烟并不是第一次跟白宣打交道了,她清楚此人虽然深不可测,但没有足够的理由是不会动武的。眼下各国的人类援军已经到达格鲁格塞之外不到二十里地了,白宣这个时候独自潜入战神大殿,就算他再了不得,应该也不会想着要以一人对抗一城这种傻事。

    但是玉非烟想到了她与白宣曾经都追查过的某件事情,于是皱眉道:“白宣你到底想干嘛!我跟你说了多少次,鹤千岁不在我们手上,你还想缠着我到什么时候?”

    白宣脸上挂着浅笑,在令人闻风丧胆的天狐族三大巨头面前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来不为此事。”

    空照影冷声道:“不管你为何事,你一个人类竟敢来到格鲁格塞,单是这一点都够我将你碎尸万段了!”

    白宣道:“你们天狐族人都在平州进出自如了,我却为何不能来格鲁格塞?”

    空照影:“你……”

    她怒意大盛,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一旁的舞离子美眸流转,想想己方这三人同时出手也难说能够拿下这书生,但见他似乎是想谈判些什么的样子,于是伸手拍了拍幻狐的肩,示意她先不要冲动,而后千娇百媚地朝白宣说道:“阁下德高望重,魅狐愿称一声白先生,先生并非平州人,我们本不该为敌。不过……格鲁格塞建城千年,虽并未明确规定不准人类踏足,但这战神大殿乃我莫桑山万千同盟的核心重地,白先生贸然闯入,我们几位弱女子难免觉得您有些冒犯呢。您说呢?白—先—生……”

    这魅狐语气即嗲且糯,最后那声白先生更是刻意拖长,末了尾音还柔软的拐了一拐,这稍没点定力的男人怕就被迷得晃神了。但白宣丝毫不为所动,而是仍然十分礼貌的笑着回道:“此举确实失礼,在下定会找个机会给各位赔礼道歉。但舞姑娘不妨仔细想想现下的局势,或许便会觉得我情有可原了。”

    三大巨头对视一眼,立即明白了。

    前些天一个曾在莫桑山外围驻守过的‘战神军团’派来了一位叫做暴风的小哨兵,告知天狐大人平州那些人和各国的强大助援已经穿过了地底世界,来到格鲁格塞二十里地之外了。格鲁格塞全城高度警惕,这种时候若是白宣在城内被发现,当然会引起轰动,所以他也只能悄然潜入了。

    玉非烟墨绿色的瞳孔闪着迷人的光芒:“既然白先生都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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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了,那人家也只能原谅你了,但之前因你的阻碍我放过了那个拥有天生观音相的小和尚,这笔账还是值得你赔礼道歉的。”

    空照影一听也来劲了:“对啊,小玉可因为这事被天狐大人好一顿训呢,不如先生献出宝贵的时间和身体,慰劳一下我们受惊的三姐妹如何?”

    舞离子媚笑道:“其实我们也知道先生虽声名在外,但其实身上没几个金币,你可是出了名的穷书生,能赔出什么像样的礼来呢?至于道歉嘛……我们天狐族也不喜欢口头形式的,白先生如果诚心,便如空儿所说一般,那便最好了……”

    狐族女权至上,几乎每个修成人形的狐族女子都喜好男色。三大美人的眼神勾魂夺魄,在白宣近乎无暇的脸和身体上轻柔的流转着。仪式大厅内的这一幕,男俊女俏,四人光论外貌具是惊为天人,就算真做起风月之事来应该也只是唯美,无关低俗。而历来自信连寒山寺上的和尚都会为自己动心的三大狐妖美人却发现,这个白宣似乎……似乎没看她们一眼。

    “白宣你是不是……取向有问题?”灵狐有些错愕道。

    白宣这才望着她们,道:“三位姿色倾城,还青睐于白某一介书生,实令白某受宠若惊。但要事在前,诸位就别再开玩笑了。”

    魅狐舞离子白了他一眼,道:“不愿拉倒,那赔礼的事情则不能作罢,我看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也就……”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转到了方才白宣进门时放在桌上的那把长剑,那剑鞘流线婉转儒雅,正如它主人一般,似乎非凡品。

    白宣见舞离子竟打起了这把剑的主意,心想妖族思维果然不同于人族,居然听不出自己说的是客套话,当下无奈地笑了笑:“舞姑娘,你方才并没说错,白某确实……确实挺穷的,全副身家也就这把‘清歌剑’了,但这把剑你就算拿去,也不会用啊……”

    灵狐眼神一变,轻声呢喃道:“清歌剑!”

    南浔古城,书院四大名剑之一。这四大名剑的剑诀都在邕文院的最高层的藏书阁中存放着,真正能接触到的人恐怕都没几个,别说他们妖族了。

    舞离子白了他一眼:“那不知先生可以表明来意了吗?你要知道你能浪费我们这么多时间,绝不是因为你的实力,单纯是你有一副好的皮囊罢了。”

    白宣望着她道:“此事牵扯颇多,我希望面见一下贵族的天狐阁下。”

    三大巨头对视一眼,便领着白宣朝大殿的更高层走去。她们也想弄清楚他究竟要做什么。

    在战神大殿穹顶之下的高台上,能一眼望尽格鲁格塞的全貌,甚至远方的群山也尽收眼底。

    一个人类女子模样的人背对着四人,这还是白宣第一次见到天狐,没想到光是一个背影就比传说中更加惊艳。她乌黑如墨的长发随着身上的白色华裘垂落到地上,天狐皮肤白皙,身段美得令人窒息,若是此时转过身来,只怕足可艳压三大副手。

    天狐其实早早便察觉到白宣了,顶级强者之间的直觉敏锐至极,白宣也知道自己的行踪哪怕瞒得过空照影三人也瞒不过这个千年天狐。天狐伸出葱白如玉的手朝三大副手挥了挥,三人会意退下了。偌大的高台只剩下白宣与天狐两道绝世身影。

    “飘逸剑仙,久仰大名。”

    佳人转身,一顾倾城。上天所能创造出来的美丽仿佛全落在她身上,她的眉眼、嘴鼻、香肩、**……每一处都犹如仙人赐予的梦境。这副模样,世上最负造诣的画家也难描摹,文字三万亦无法形容。白宣暗自感叹,若她是人类,恐怕雪城那位墨公主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也难保住了吧。

    “在未见到天狐阁下的真容之前,我一直很困惑,天狐族为何对于美丽的外貌如此执着?原来是因为她们有这样一位领袖。”

    天狐望着白宣,眉眼平静如水,此时天际的风云也留恋她的美,流动速度慢下许多。她忽然轻笑一声,如沐春风,道:“看来你虽读的是圣贤书,但也像别的男人一样,会在意这种事情吗?”

    “正是圣贤们教会我如何欣赏美好的事物,这有何不妥吗?”白宣反问。

    天狐微怔,随后又是一笑,但这一笑却与之前不同,是自嘲,她心想人类本就是油嘴滑舌的,而人类当中的学者更是会把掩饰自己内心的话说得堂皇而漂亮,自己怎么忽然犯傻要质问他呢?于是索性道:“并无不妥,在你们人类看来,我一身上下确实只有这副皮囊算做艺术品,你尽情欣赏好了。”

    白宣失笑道:“这话说得倒像是白某专程为阁下的美貌而来似的。”

    “白先生乃人中龙凤,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要来我妖城跑一趟。但不管所为何事,先生都请回罢。我们两族天涯殊途,本不该有所交集,你在格鲁格塞七进八出,本就冒昧。现在贸然潜入战神大殿,更是放肆!我本该与你一战以示主权,但人类已经征伐而来,大战在即,我无法分心,今日就当是我没见过你,你也没来过。”

    说完,天狐侧身偏向一旁,看着已经是要送客的姿态了。

    白宣却未挪动半步,仍然挂着十分礼貌的笑容,道:“我进城的那一刻……不,或许在我进入莫桑山范围的时候,阁下便已经发现了。然而半个多月来我仍安然无恙,说明你并未把我当成敌人,否则我早就该领会千年天狐的神通了。白某走进战神大殿这等无礼行为,阁下都忍了,现在不过是几句话,何不听听看呢?这不会浪费多少时间。”

    “你们人族学者的口中尽是阴谋论,我有什么好听的?”

    “你看,就如同我们人族难免对妖族有所误解一般,阁下也对我们偏见十足。这次的战争或许可以解决纷争,但无论哪方获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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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法改变我们彼此无端的仇恨。”

    “白先生何出此言?仇恨当然不是无故诞生的。”

    “所以我更要知道仇恨的源头,或者说起因。在平州,人妖两族如今见面就是厮杀,这似乎合情合理,很多人认为‘异族心异’是千古不变的。但我想,所有涉及到生命与自由的厮杀,都需要一个真实而合理的解释。”

    天狐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想改变这种现状?”

    “没错。”

    “你有这个能力吗?”

    “人类的生命是很短暂的,百年,甚至仅数十年就是一个轮回。后代承接前辈的意志,接踵而至的新生踏在旧人开辟好的土地上,越走越远,构建成高度的文明。请阁下暂且抛却身份客观回答我,在你看来是这样吗?”

    天狐千年为妖,乃莫桑山万千妖类最具智慧者,即便视人族如死敌,也始终承认这一点,于是她沉默片刻,轻轻点头道:“没错,人类一直就是如此往复,真的很了不起。”

    白宣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所料不差,天狐修行长达千年,除了道行通天外,还令她广博贯通,深远明彻。与其他那些灵智不全的妖族是天差地别,既然如此,那么接下来的交谈想必会轻松很多,于是白宣接着说道:“那么阁下在世千年也一定看得清,人类的脚步如此迅疾,就算你万夫莫开,能将众多势力击退,那么十年后,百年后呢?人类修养所需要的时间远比寿命悠久的你们短得多,当源源不断的新力量回来寻仇,你真的还有信心再活千年吗?他们并不需要知道仇恨来源何处,先祖的遗志在他们内心根深蒂固,某天妖族濒临灭绝之时,你还认为维护种族尊严的战争比生命的延续更重要吗?”

    天狐听完,深深地看着白宣。解决人妖两族的偏见与仇恨,要比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难得多,要解开早在数千年已形成的芥蒂,换做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天方夜谭。

    但眼前这个人是白宣,是世界伟大的史书撰写者之一,相信也是当世至强者之一。他不会天真。

    “我在格鲁格塞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其实除了想要找到你之外,还非常仔细地观察过这座城。”白宣道。

    “哦?”天狐似乎有些意外:“那么在白先生看来,这座城如何?”

    “格鲁格塞四面环山,风气传统甚至可以说原始。这里生活着的各妖族种类细分下来成千上万,虽不能说一派祥和,但也井然有序。人类的某些社会活动,这里同样能看到。男性狩猎、女性耕织;行商、渔牧、建造、娱乐、听教和组建家庭。他们有血有肉有梦想,内心对战神的信仰甚至比人族对神袛的信仰虔诚得多。无论是哪个类别的妖,同样会有七情六欲、悲伤快乐。勤恳的牛妖会因赚不到明天买粮食的金币忧心忡忡;贵族的狐妖虽生性多情但也会与情郎许下誓言,黩武的虎妖会因为在地下黑市打赢了一场拳而自豪无比;那些街上成天欺凌弱小的暴戾狼妖,其实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救下一个溺水的蝴蝶……起码,我亲眼所看到的一切,都跟无数史书中对于妖族的描述大相径庭。格鲁格塞分明也很美好不是吗?”

    “美好么……”天狐幽幽地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并不喜欢这里呢?”

    白宣闻言微微一怔。

    “你不在这里生活,根本不懂我们曾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艰难苟存那段日子,有多灰暗。百年前我无法争得平州方寸之地,被逼无奈带领他们慢慢退出莫桑山外围,穿越险恶的地底来到这里,花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建起格鲁格塞。资源匾乏、夏炎冬寒的环境让多少你方才所说那些有血有肉的妖成了地下养料。几乎所有的妖都要修为超过百年才开智,可他们即便开了智,也是无知无能,不思变革。千年来我受够了这些丑陋的各种妖!这个妖城,连空气都飘荡着难闻的腥臭味。反观你们人类,坐拥着我们苦求不得的繁盛土地,却似乎永不知足,相互分裂;不停地侵占着所有你们看到的一切,平州如此,其他国家亦是如此。在来到这里时,那些年轻人还在因门第之见互相算计,白先生,不如你告诉我,凭什么他们就是善,而我们是恶?”天狐接着说道。

    白宣皱了皱眉,说:“这是你执着于复仇的理由?”

    “难道我眼睁睁看着这些无知者的铁蹄,踏平格鲁格塞?我确实厌恶这个我忍受了千年的地方,但这是我最后的选择。因为这是我所守护的一切了。如你所见,人类与生的情感,我们同样拥有,有人会看见,可是,有人会理解吗?”

    白宣忽然明白,天狐之前为什么不停向平州发难,因为她们真的退无可退了。

    “你走吧,白先生。”

    末了,天狐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语气听不出喜悲。

    她知道白宣与其他人是不一样,虽然北国同样有援军意图讨伐而来,但唯独白宣,是少有的,努力想要透过迷障追求真相的人,并且是真心为妖族着想。但州官们的野心比地底世界更深,很多事情,真的不是一个人能够改变的。

    “我明白了,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白宣忽然道。

    “请说。”

    “平州有一位医师,他是我的老友,名为鹤千岁,你知道他在哪吗?”

    “不知,如果你相信的话。”

    “我信你。但据我所知,你好像也一直在找他,可否容我多问一句,你找他做什么呢?”

    天狐看着白宣,美眸如同镜面将所有疑惑的目光反射回去,让人无法看透内心,她淡淡道:“恕无可奉告。”

    白宣闻言,也不再追问,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战神大殿。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