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睛晨。

    晴兰忘尘洗漱完毕，换上普通刚入门弟子的服饰，轻手轻脚走到凤唳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敲了敲。

    “进来。”

    熟悉的声音响起，她这才缓缓推开门，以所得上得体的动作走了进去。

    房内的凤唳正盘膝坐在榻上，闭眸打坐，仿佛都已与万物融为一体，完美得不可思议，让晴兰忘尘有些不敢上前打扰。

    “何事？”

    迟迟未有动静，凤唳只好睁眼，阳光照在长长的睫羽上，投映出一片斑驳的阴影，美轮美奂，反倒多出了几分说不清的妖冶。

    晴兰忘尘看得呆了半晌，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师，师父早上好。可以，教我学术法了吗？”

    凤唳皱眉，竟把这事忘了。既已收她为徒，他便有义务引领她走向正道，修习术法。

    于是他朝她微微点头：“每日申时，院后梅林，为师自会授与你。其余时间，自行修行。切记，仙法是用于造福众生，不可为此贪功冒进。”

    “弟子谨遵师命。”晴兰忘尘毕恭毕敬行礼，心头窃喜，原本还担心师父太淡漠会不太好相处，现在看来完全是多虑了。

    “若无他事……”

    “有事有事！”晴兰忘尘实在还想再呆一会儿，急忙喊道，又忽觉这话说得有些迁强，又急忙转移话题，“我是想问师父，为什么师父要当这昆仑掌门呢？被人讨厌的感觉不好受，”她停顿了下，又小声补充道，“晴兰明白那种感觉，晴兰心痛师父。”

    她单纯，但并不傻。在听过夽青介召后，多多少少也对凤唳了解了一些，只是心里还是有许多疑惑没有解开。

    凤唳再度皱眉。也罢，让她明白也未必不是好事。

    “你应知道，为师身为妖仙。”凤唳果然没有想隐瞒她的意思，毫不含糊，开门见山。

    “弟子明白。”晴兰忘尘点头，目光依就清澈无杂质。

    “此举即可稳定仙界与妖界的关系。”凤唳见晴兰忘尘没有肤浅认为妖即是恶，心中有了几分满意。

    晴兰忘尘略微思考片刻，然后长长地“哦——”了一声：“师父是妖也是仙，但都是最厉害的，众妖想追随师父当大王，是不会为难师父的；而师父现在又在昆仑仙门，他们就是想动仙界都不敢的。”

    凤唳微惊，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如此聪明伶俐：“是的。而魔界早与妖界联手，所以也不会对仙门造成过大妨碍。现在可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就像乞丐老爷爷说的‘政治联姻’对不对？”晴兰忘尘有些沾沾自喜，又自信地加上了一句。

    “胡闹。”凤唳好笑地板起面孔，故作训诫。

    “弟子失言，师父莫气，莫气，会长皱纹的……”晴忘尘可怜兮兮地道，刚才确实得意忘形了。

    “没事就先下去吧。”凤唳无奈叹息，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哦。弟子告退。”晴兰忘尘没有借口再留下，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房外。

    才刚关上房门，小肥小瘦就从两端同时跃了出来，“嗷嗷嘶嘶”地向她问个不停。

    小瘦吐着小信子轻舐着她的手，高兴得直扭身子，可爱得不行。

    ——妖妖，妖妖，你的手真的没事了，师父真是个大好人，不，大好仙！

    小瘦兴奋道。

    一提到凤唳，晴兰忘尘又是一阵心驰神往：“去去去，师父哪是你叫的。”小瘦委屈，大眼睛一扁，就要掉下泪来。

    “好了好了，不拿你打趣了，”晴兰忘尘拍拍它的小脑袋，“你们俩快过来，我跟你们说哦，师父好温柔、好和蔼的！要是我有个这样的娘亲我会高兴死的！……”

    门前台阶上一人二兽其乐融融地淡着，门内亦有人哭笑不得地听着。

    另一端，悯生殿。

    三位护法盘膝围坐在方桌四周，个个眉头紧锁，气氛有些压抑。

    突然，渊虹绁重重搁下手中茶盏，如刀长眉竖起，目光更加凌厉：“那妖孽到底有多大能奈，  竟能破解我们四人齐力设置的结界？！”

    仁韵陨也同样面色凝重，英气的面容上阴晴不定：“如此看来，他的修为怕已高于天位，我等早已不是他的对手。”

    “往年收徒大典时他毫不介意受困于结界，这次怎么突然那兴起要收那小女娃为徒？”三长老钟旭道提示道。他是四位长老中最年长沉稳的，历经世事百态的经验让他立马发现了其中漏洞。

    “那是怕他误人子弟，”渊虹绁冷哼一声，忽又是想到什么，大惊，“你是说，那小女娃也是冥王派来接应他的奸细？”

    “只是猜测。”钟旭道点头，又将目光转向许久一言不发的四护法，渊虹绁二人也纷纷望去。

    那四护法却不似其他三位长老那般忧心忡忡，吊儿郎当地跷着二郎腿，悠然自得。乌色长发飘散，眼睛半磕着，似是在打盹儿，模样懒怂而撩人。

    三位护法皆叹息。

    “你就是这样跟你三位师叔谈话的？”渊虹绁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教训道。

    音量不小，显然把四护法给吵醒了，幽怨的眼神扫向三人，颇为不满：“什么事儿啊？”

    仁韵陨斥道：“亏你还身为大护法师侄，如此不知礼数。”

    “礼数礼数，就知道礼数，师叔，我现在可也是四护法之一呢。”他眯起眼睛，唇角有一丝不屑。这厮与渊虹绁同辈，师叔还是得叫的。

    “缱碧！”渊虹绁怒道。

    钟旭道轻咳，主动出来打圆场：“缱护法，是我等失礼了。你对这次大典怎么看？”

    “两个女娃根骨好，反正双双都被抢。”缱碧笑笑，不以为然。

    “你认为那晴兰忘尘有什么来头？”仁韵陨面色好看了些，追问道。

    “你自己查过了，问我作甚？”缱碧斜视他，略带鄙夷，他不喜欢明知故问之人。

    三位护法低头沉思。

    片刻，渊虹绁抬头，似是发觉了什么，道：“那晴兰忘尘出世时冥王同时下了战帖，这其中可有什么联系？”

    “若说冥王无意，可也未免太巧。或许冥王早有安排。此番凤唳收徒，的确蹊跷。”仁韵陨道。

    钟旭道发问：“既然你们都认为她是奸细，那打算如何处置她？”

    “还是尽早去除隐患为妙！”仁韵陨眼里划过一抹狠厉。

    “我看凤唳既已保得仙界百年平安，早可表明他心怀坦荡。此举，定有他的道理。”遣碧语气轻挑，说的却也不假。

    钟旭道低头：“你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但毕竟妖魔性似，本性难移，万事，还须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说到底，不过是你们一己偏见。”遣碧仍就漫不经心，言辞却更加尖锐。

    “你！”渊虹绁额上青筋闪现，气急败坏却无话可说。

    “不论如何，此师徒不除，终成祸患。”仁韵陨眸光更寒，深藏野心。

    “说得轻巧，要除，谈何容易？”渊虹绁无奈道。只要是对六界有益，牺牲昆仑再多弟子，无妨！

    “若真要做绝，光人力不够，还须等待一个时机。”

    遣碧无言，望着三人议论，不以为意。

    谁说仙人不偏不倚，公正不阿？房内的议论，无疑是对匾上“悯生”最大的讽刺。

    申时。

    凤唳所居的院落并不大，晴兰忘尘带着小肥小瘦摸索了一会也找到了梅林所在。

    还是满天雪梅，如临仙境。晴兰忘尘四处观赏，忽然想起那日误打误撞闯进这里，刚巧碰到凤唳的情景，不由奇怪，别说当时，就是现在她还没修习术法，到底是如何进去的？

    奈何她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盘腿坐下，等待凤唳。片刻，便听得身后有人唤：“晴兰。”

    她起身伏首抬臂抱拳，恭敬道：“拜见师父。”

    “可有什么要问我的。”凤唳站在远处，似是在看着她。

    晴兰忘尘思量片刻，问：“师父，为何现在明明是春季，梅花却还开着呢？”

    “自是结界的原故。”

    那就更奇怪了。晴兰忘尘咬唇，此事另有蹊跷，若真是她自己的原因也就罢了，怕只怕是有人故意而为。她虽只有八岁，但从小就看尽人世冷暖，见识较广，很多时候虽无计可施，心里却多多少少是明白的。

    晴兰忘尘，你可知现在与师父能在一起生活是多么幸运？为了不与师父分开，你要成长，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软弱无能了。

    凤唳皱眉。他自然明自她心中想的是什么，却也闭口不言。这个孩子时而单纯得令人可怜，又时而顾忌得令人心痛。如何，才能避去此劫？

    “师父，可教我术法了吗？”晴兰忘尘问道。既然想不让师父为自己操心，她就要努力变强，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她又抬头瞄了一眼凤唳。甚至，保护师父。

    “坐下。”凤唳开口，在西面坐下。

    “哦，好的。”晴兰忘也尘忙不迭地坐下，好奇地望着他。

    不料凤唳直接闭上眼：“万物皆有灵性，万念俱空，静心感应，便可与其形成共鸣，即气运丹田，吸纳天地灵力入体，方才可修习仙法。”

    师父是在叫自己不要心急，循序渐进。睛兰忘尘心里明白，故而不再多问，也学凤唳闭眼打坐。

    浮躁之气逐渐消退，晴兰忘尘屏气凝神，虽未睁眼，却觉豁然明朗，仿佛神游幻境，又似与万籁齐鸣；仿佛与天地再无隔阂，融会贯通。

    往事如过眼云烟，似浮光掠影，无所挂念，却还是丝丝缕缕缠绕心头，无法彻底摆脱，却已是悲欢用尽。

    睛兰忘尘缓缓睁眼，轻吐一口浊气，心头窃喜。没错，就是这种感觉，似放下一切，但又回归原点的惋惜却庆幸，与那日误闯梅林之感不胜相仿。

    凤唳也已睁晴。这孩子本就与万物相通，有人疏导，比寻常弟子快些也是正常。

    晴兰忘尘只觉眼焕然一新，仿佛已看到眼前万物的本质，一沙一砂，一花一木。

    “师父，仙长们都是这样修仙的吗？”貌似还挺简单的。

    “这只是起步。有根基，才可修习仙法，更上一层楼。日后还须排除杂念，心无旁骛，才能有所造诣。”凤唳耐心解释道。

    晴兰忘尘点点头：“还请师父多加引导。”

    凤唳望了下天色，已是黄昏。道：“回去后勤加练习，明日申时为师会检查。”

    “哦，”晴兰忘尘失望垂头，“那弟子先告退了。”然后拎起一旁因不敢出声而自娱自乐的小肥小瘦，转身离去。

    “且慢。”

    晴兰忘尘欣喜回头。

    “路在左侧。”凤唳微微颔首。

    晴兰忘尘脸一红，灰溜溜地跑了。

    直跑到自己房间后，睛兰忘尘才一屁股坐下，把小肥小瘦拎到半空，用审视犯人的目光盯着它们：“说，你们为什么跟着我？我有什么不一样？好事是坏事？大还是小？说！”

    小肥小瘦茫然无辜地对望两眼，又呆呆地望了晴兰忘尘半响，哑然。

    小肥首先反映过来，忙道：

    ——妖妖，你别急。我跟着你是因为你是神君，那条破蛇当你是魔帝，其他我们也不知道，当然，呃，肯定是好事啦。

    “唉——”晴兰忘尘长叹一声，躺倒塌上。原先并不把小肥小瘦的话放在心上，现在看来，或许道长说她祸患是对的，她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谈何不甘？

    起身微露苦笑。这要她如何求助师父？告诉他自己的徒弟不神不魔，让他沦为人们笑柄？

    不行，她口口声声说要报恩，怎能再为他添此麻烦？

    于是晴兰忘尘将小肥小瘦招呼来郑重咛嘱道：“无论何人，切勿提及此事，明白吗？”

    小肥小瘦怕她又生气，一个劲儿地点头，恨不得把头卸下来拿在手里摇晃。

    睛兰忘尘“咯咯”笑起来，明媚睁底却深藏一抹阴霾。

    是的，即便她是个妖孽，那又能怎样？她唯有努力变得优秀，才有可能获得大家的信任。

    她将头深深埋在膝间——才能，作他眼中唯一的睛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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