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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的人住隔壁 > 他不信宿命论,唯独遇见她的那一刻,他对命运深信不疑。

他不信宿命论,唯独遇见她的那一刻,他对命运深信不疑。

    梁小青来杭州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来灵隐寺。

    途中她在网上搜了一下有名的景点,大致了解了这里都有什么可看的风景,决定借这个机会好好逛逛这座江南古刹。只是她毕竟是和许斯年一起来看爷爷,总不好随便跑,她想了想,问专心开车的许斯年:“有几个景点我还挺感兴趣的,我们有时间去吗?”

    “寺院有规矩,等晚些时候我们才能和爷爷见面,一会儿到了我先带你随处看看,你还想去哪儿?”

    听他这么说,梁小青放心了,赶紧把感兴趣的地方一一报上名来。

    许斯年忍俊不禁,有时候他觉得她像一只小狗,需要时不时带出来溜溜弯心情才会好。

    秋高气爽,杭州的天气像被濯洗过似的,他们途经梅灵北路,两旁树影婆娑,阳光透过林荫照过来,映得人恍恍惚惚的,好像进入了梦里才会有的光影隧道。

    因这样美的景致,网上的谩骂一股脑被梁小青抛到了脑后。她知道许斯年带她来看爷爷不假,更重要的,也是寻一个办法帮她转移注意力。

    许斯年突然问:“想听故事吗?”

    她点点头。

    他说:“有一年,药堂接到了一位年逾七旬的老婆婆,她的病情需要在头部进行针灸治疗,那时我刚拿到从医资质,爸爸负责施针,我在一旁观摩学习。治疗结束后,爸爸要求我为婆婆拔针,我明明记得每一根针都拔掉了,数量也没错,便送婆婆和她的家人走了。没想到,两天后婆婆的家人找上门,告诉我们婆婆前天夜里过世了,家人在为老人处理丧事的时候发现老人头顶遗留了一根没有拔除的银针,因这根针便把老人的死全部归咎于药堂。”

    梁小青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呢?”

    “后来警察介入调查,那根针确实系药堂所有,也的确验出了我的指纹,只是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接受老人的死是我的失职,当时针的数量我一数再数,确定无误才扶婆婆起身的。

    “无奈口说无凭,我没有任何证据为我证明。最后药堂还是支付了老人的丧葬费用,并赔偿家属一大笔钱。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病人来药堂看病,月收入少得可怜,又正逢那年经济危机,要不是我妈还在经营医药生意,简直不敢想要怎么过日子。

    “风波过去后,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在学校里传开了,一时间被大家讨论得沸沸扬扬,那时正值大四,院里忽然撤销了我的保送名额。然后这件事就越传越离谱,有同寝室的哥们为我辩白,没少和别人吵,可是那么多张嘴,怎么管得住?”

    许斯年说着终于在停车场找到了停车位,这时有两辆旅行社的大巴车缓缓驶来。他们跟在一群游客后面,还没入寺,梁小青就被寺外的飞来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山体上的浮雕栩栩如生,那尊最为有名的佛像看起来无忧无愁。

    秋阳里,金黄的树叶落在溪涧中,清凉的溪水从黑黢黢的山洞里缓缓流出。有树叶落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溪水映出她的脸,还有他的。

    他说:“那件事一直是我心里的刺,后来又过了几年,直到有一天,有一位自称是婆婆儿子的男人出现在药堂门口,那人患了绝症,自知时日无多,想起婆婆当年的死,决定说出实情。原来那根针并非被我忘记,而是在我清点过后被家属偷了去,婆婆也是正常死亡,只是家属们想讹些钱,就商量着将婆婆的死嫁祸于药堂。时隔多年,那人已是一脚迈进鬼门关的人,每每想起这桩旧事都于心难安,才亲自从外地千里迢迢找到药堂将此事澄清。当地有媒体听闻了讯息,大肆报道后药堂的生意比从前还要红火,我心里的刺也终于被拔掉了。那件事不久,老同学们也陆续知道了真相,有人找到我,告诉我当年在学校散播此事的正是我们宿舍中平时和我关系还不错的朋友,毕业后我们就没有联系了,我也想过要不要找他问清楚,可是点进他的朋友圈,发现他过得并不好,想想还是算了,人我没拉黑,只是逢年过节他再给我发信息,我都没回过。”

    梁小青听得入神,她只知他与众不同,永远沉得住气,却不知他也曾被人中伤,被人误解,当年婆婆死后,他一定很难过吧?那时的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许斯年却不想让气氛更加严肃,趁梁小青不备,他忽然蹲下,捧起溪水朝她扬了去。梁小青突然被泼了水,也没时间继续感时伤事,下意识掬水反击,许斯年反应迅捷,却还是中了招。

    水珠从天而降,晶莹剔透落在他身上。她嘻嘻哈哈抬头看,只见那张俊朗无瑕的脸上是一抹艳丽的笑,她忽然被迷惑,以前她不信前世今生,直到和许斯年在一起,她希望有生生世世。

    与飞来峰接连的是莲花峰,路过“咫尺西天”的照壁,走不了多远就是天竺路,听闻传说中的“三生石”就在这儿附近。

    站在被杂草环绕的三生石前,梁小青不由喟叹,杭州真是一座盛产爱情传说的地方,一花一草都是情意绵绵,一街一景都适合让恋人约会。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们才正式进入灵隐寺,一队队身穿姜黄色僧衣的僧侣从廊下匆匆而过,这个时间大家都去吃饭了。

    梁小青收回视线,询问:“我们会不会打扰爷爷?”

    “放心。”许斯年牵住她的手,“爷爷正等我们一起吃斋饭呢。”

    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走过长廊,经过影壁,整面墙映出他们并肩而行的侧影,她只觉时间静止,只有他和她整齐划一的脚步。

    别说前方是一桌素食,就是万丈深渊,被他这样牵着,她也愿意与他共赴。

    在来之前梁小青试想过许斯年爷爷的模样,却怎么都没想到是这样健谈活泼的老人,看起来也不过六十余岁,一点都看不出来已经年逾古稀。

    在老人家打量的目光下,梁小青规规矩矩唤了声:“爷爷好。”

    许斯年介绍:“爷爷,这就是青青,梁小青。”

    老人欣慰地笑笑,给孙子使了一个眼色,意味深长地说:“这小丫头是比小时候俊多了,你要不说,我都认不出来了。”

    许斯年面露骄傲。

    一旁的梁小青却有些糊涂,许爷爷刚才说什么?

    午休时间匆匆而过,吃过饭,爷孙俩不知不觉聊到了家事,梁小青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直到分别时,许斯年想起车子的后备箱里还放着拿给爷爷的保健药材,只身回去取,剩下梁小青陪爷爷说话,这时候她才寻到机会问:“许爷爷,您刚才说我比小时候俊多了是什么意思啊?”

    老人家却会错了意,还以为是自己说话不周,解释道:“丫头,爷爷可不是说你小时候丑哦。”

    梁小青苦笑:“爷爷,我知道您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见过我?”

    简单的一句询问惹得许爷爷眉开眼笑,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可不是吗,你小时候最怕吃药,闻到药味就哭,发烧四十度还硬撑着不肯配合大夫,抱着枕头滚到床底下去。我和斯年好说歹说才把你劝出来,你却像个小马驹子,四脚朝天,逮谁踹谁。哈哈,你生病真是连身边的人都跟着遭殃。”

    梁小青听得一愣一愣的,许爷爷说的这些事,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小时候……

    那是在她六岁之前?

    六岁以前的记忆她真的不太记得了,就算记得,也只是零星的碎片,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三个关键词:杭州、姑姑、蛇。

    六岁生日过去不久她就被蛇咬了,是一条毒蛇,稍微抢救晚些恐怕性命不保。那件事发生后,姑姑很是自责,懊恼没有把她照顾好。她只记得自己因此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就被妈妈接回了家。

    她实在记不起许爷爷所说的事情,听他回忆得那么清楚,只能配合着笑笑。大概一点多的时候,许爷爷打了一个哈欠,身体有些倦了,起身回禅房午休。许爷爷告诉她,等斯年回来把药材放在禅房就好,他午睡醒了会叫人去拿。

    午后寺中清静,空气里缭绕着熏热的风,还有淡淡的桂花香。寒露一过,气温渐渐降了下来,随着日影偏斜,风也有了凉意。许爷爷离开后,梁小青又等了一会儿,后来收到了许斯年的信息,他把药材和茶叶直接送进了爷爷的禅房,搅了爷爷的午睡,这会儿正沏了清茶听爷爷聊天呢,问她要不要过去。

    梁小青想四处转转,回复他:我随处看看,你好好陪爷爷说话。

    她的方向感极差,从进了寺庙开始就辨不清东南西北了。

    她懒洋洋地靠着廊柱坐了下来,忍不住拿出手机刷微博,这下可好,粉丝们已经吵起来了。她翻了翻微博,她和温婉的名字还在热搜上,“豌豆”执意要求她道歉,她的粉丝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在营销号的评论底下叫嚣有本事放出全部视频。

    她正打算把手机收起来,熟悉的信息提示音却响了起来。

    在“@我的”那一栏,显示着红色阿拉伯数字“1”。

    她顺手点开,先是一愣,紧接着整颗心都仿佛被蜜糖包裹住一样,丝丝甜意侵入血脉,灌入她的四肢百骸。她做梦都没想过,今生今世有这样好的福气遇到他。

    相识之初,他是长得过分好看的毒舌邻居。

    相爱之后,他连一句寻常安慰都说得像情话一样扣动心弦。

    犹记得她也曾寄希望于一个不可能的人,在裴禅和远赴法国之后,学校里流传着关于他们分手原因的不同版本,被人指指点点议论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那一年的秋天热得厉害,气温怎么都降不下来,她躺在空调坏掉的舞蹈教室,浑身是汗,大家都结伴去游泳馆消遣,她是旱鸭子,就这样落了单。电脑音响里随机播放到了ering的歌,扭头看,整面镜子映出她疲惫不堪且汗涔涔的样子。

    有两个女孩子从窗旁结伴而行,边走边聊,她听到自己的名字,近乎条件反射地感到一阵心悸。

    “听说禅和学长的女朋友是舞蹈专业的,那一定很漂亮吧?”

    “漂亮有什么用,学长还不是扔下她去了法国。”

    “啊?他们分手啦?”

    “你怎么慢半拍,这件事已经尽人皆知了好不好?”

    “为什么呀?”

    “不知道,不过我听人说梁小青那个人特傲,大概玩腻了,裴禅和懒得伺候了呗。不就是追她的人多了点吗,还真把自己当成貌美如花的天仙啊,搞笑!”

    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话,她却备感委屈,恨不得追出去理论。她像砧板上无法抗争的鱼,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事情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微弱的声音被歌曲淹没,除了她自己,没人听得见。

    只是那一刻,她特别希望有一个人站出来,对她说:“我相信你。”

    而现在,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许斯年发了一条微博:“@月满屋梁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是你的头号粉丝。[心]”

    最后面那颗鲜艳的小红心在满屏怒骂中分外显眼。

    她呆呆地和这条微博对视,直到许斯年的电话打进来。

    他问:“在哪儿呢?”

    他的声音里自带笑意,不用看就知道一定很得意。

    “五百罗汉堂。”话音刚落,梁小青才听出自己说话时隐隐透着鼻音,眼角也有些湿润。

    “哦?”许斯年向堂内望了一眼,“巧了,我就在门口。”

    梁小青环顾四周,她也在门口呀。

    她走到雕花门旁,向里张望:“我怎么没看到你?”

    这罗汉堂不止一个门,听她这么说,许斯年便径直走了进去:“你进来。”

    堂内布局特殊,梁小青兜兜转转,却怎么都寻不到许斯年。

    午后暖阳照进雕花窗格,落在堂内灰白澄净的地面上。她的尖头小皮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她问:“你不是和爷爷喝茶吗,怎么跑出来了?”

    “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万一迷路了怎么办。”他悠然自得地开起了玩笑,她却知道他是担心她一个人无聊时上网,看到网上的评论又会不开心,他考虑事情远比她要周全。

    她抿嘴笑笑,又绕过一排,仍没见到他的踪影:“这里像迷宫一样,你在哪儿呢?”

    “算了。”他的声音从左手边这排罗汉像后面传出来,梁小青感觉近在咫尺,听筒里又传出他的声音,“你就在那儿,我去找你。”

    她果然听话,侧耳倾听那熟悉的脚步声。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已出现在路的尽头,仿佛从天而降,寻常的白衬衫他也能穿得那样好看。他在诸佛的注视下向她走来,她怔怔地看着他,温柔的眼眸片刻也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

    有些事真的不能不信,比如缘分,比如冥冥之中的定数,比如遇见一个让你的心脏频频失重的人。

    她举起手机屏幕在他面前晃了晃:“谢谢你。”

    许斯年踱步到她的面前,凝望着她,不加掩饰的爱意汹涌如潮。

    梁小青却忽然向前迈了一大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一阵猛摇:“你和爷爷为什么知道我小时候的事?”

    被审之人发觉自己竟然被出卖了,实在心有不甘,咬紧牙关坚决不说,梁小青开出各种条件他都不为所动,没办法,她只好拿出必杀技:“这样吧,只要你告诉我,你随便提出一个条件,我都答应你。”

    “真的?”

    “嗯。”

    “那行,你嫁给我吧。”

    “……”

    “你自己说的,随便什么条件都行。”

    “那也不能这么草率啊!”

    没办法,最后梁小青还是忍辱负重答应了他。

    回程途中,许斯年问:“你对小时候在杭州的事还记得多少?”

    梁小青仔细地回想了一会儿,摇头。

    怀抱期待的许斯年哀怨不已,所以她真的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冬天,刚升入初中不久的许家小少爷明明只有十二岁,性情却沉稳得很。班里的男孩子最近迷上了《拳皇》,他仍沉浸在医学世界里,对一切新兴有趣的事物无动于衷。

    他的记忆力总是格外好,成长于杏林世家,家中书房遍布古书典籍,不过多是文言文,读起来生涩难懂,又有繁体著作,大部头啃起来分外吃力,所以挑来挑去他只对那本《伤寒杂病论》情有独钟。他偶尔会把这本书带去学校,和《新华字典》并排放在教室后面的专用书柜上,成为他课间的消遣读物。

    他经常早早完成家庭作业就潜心攻读《伤寒杂病论》,连放学回家的这段路上,也要默背一段来消化新了解到的内容。

    这些古文以他的年纪还不能完全弄明白,只是兴趣使然,他便想要背下来,希望有一天也像爸爸和爷爷一样,对医学无所不知,为人诊脉,开方,治病。

    背完这一段,抬头看,泉香堂的百年招牌醒目地悬挂在粉墙黛瓦的檐前。与以往不同,那天药堂门槛上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小女孩在冬日艳阳里坐成小小的一团,头戴一只毛线帽,顶端的小毛球毛茸茸的,少年莫名打了一个喷嚏。

    小姑娘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膝上铺着一张牛皮纸,盛着盐津枣、毛豆还有香糕这种小零食,坐在那里吃得满脸都是渣滓。

    许斯年以为这个小姑娘是来药堂看病的客人带过来的,只是夜幕降临,客人都走了,她还坐在那里。药堂要打烊了,他去安放板门,踟蹰着想要问问她的来历。那时他不懂如何和女孩子相处,妈妈才去贵州不久,宿宿还未成为家中一员。

    一向有些年少老成的许斯年在她面前站定,良久,终于“喂”了一声。

    女孩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小哥哥,不知为何竟感到亲近,于是奶声奶气地问:“姑姑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呀?”

    许斯年一脸茫然,什么姑姑?

    许大夫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跟儿子解释:“那是你梁阿姨的侄女,她这几天外出巡演,没时间照顾她,托爷爷照看两天,我看爷爷最近精神头不大好,就接过来照顾了。你这周也别去爷爷那儿闹了,陪她玩玩。”

    许斯年仔细回想,梁阿姨?噢,是橘井堂那边的邻居,好像是省话剧团团员。彼时,爷爷还未出家修行,橘井堂一直由爷爷打理。许斯年因为上学的关系,一直和爸妈住在泉香堂,只有周末才会回龙井村看望爷爷,与那边的街坊邻居并不熟悉。

    许大夫还有新进的药材没整理好,匆匆向后院天井走去,他的声音渐行渐远:“这小女孩也不嫌冷,都坐那儿一下午了。”

    许斯年向门口看去,小丫头抓起一块香糕吃得正香,看上去倒真是一点都不嫌冷。他的脚尖微动,迟疑半晌,还是转身坐回了柜台旁,拿出还没写完的练习册,埋头奋斗。

    等作业全部做完了,他抬头向门口瞄了一眼,夕阳无踪,夜色阑珊,星星陆续现身,小丫头仍然津津有味地和那些小零食做斗争,这么小的年纪,吃太多甜食对牙齿不大好吧?

    笔杆不知不觉在他的指尖旋转成花,突然啪的一声落在了桌面上。

    他叹了口气,离开了座椅。

    直到零食被人拿走,梁小青才注意到,刚才那个小哥哥又回来了。

    许斯年不声不响地把零食收了起来,低头看着她:“进屋。”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分明是好意,担心她在外面太冷,容易生病,话一出口却有些不近人情。

    梁小青不情愿地蹙起了眉头,伸出软软的小手,捂住鼻子,煞有介事地指着药堂:“臭!”

    这回轮到许斯年皱眉了,臭?哪里臭?

    他仔细嗅了嗅,恍然大悟,她说的是中药散发的苦味。

    原来她是不喜欢苦味才不进来的呀。

    “这样吧,你和我进屋去,这些零食就都归你。”他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说着向她伸出手去。

    那双干净漂亮的手停在梁小青面前,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在思考到底应不应该相信这个小哥哥的话,最后还是为零食屈服了,把手交给了这个小哥哥。小小的一只手,像刚出蒸屉的小馒头,又白又小又软,许斯年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只觉得滑滑的、软软的,想握得再紧一些,却连劲都不敢使,怕弄疼她。

    她的步子小,他的步子大,为了配合她,他小步小步地走,模样有些滑稽,连他自己都笑了起来,却又有些乐在其中。虽然班级里那些女孩子叽叽喳喳闹腾极了,但身边这个听话乖巧的小妹妹倒真是惹人喜欢。???

    南方的冬天透着一股湿冷,那时家中还未安空调,只有电暖气,偶尔在外面晒太阳还会在身边架一个炭火炉。晚上临睡前,许大夫拿了一床新被子送到儿子房间,许斯年一如往常地啃着读不太懂的“大部头”,而梁小青就安安分分地坐在老式电视机前,看正在播放的动画片。

    许斯年见状,把书签插进书页,做好标记,转身不解地问:“这是?”

    许大夫一边铺床一边解释:“这两天你去我那屋睡,让青青住你的房间。”

    少年回想爸爸那堪比震天响的呼噜声,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感觉,没经历过的人不会懂,绝对是精神折磨。

    他不满地发问:“为什么?不是还有一间客房吗?”

    许大夫头也不抬,以为儿子不满有人住他的房间,理所当然地说:“客房没有电暖气,晚上冷,青青容易感冒。”

    许斯年灵机一动:“没关系,我睡客房。”

    许大夫这回抬起了头,在儿子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丝侥幸,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语重心长地说:“客房冷,马上就期末考试了……”

    许斯年嘀咕:“那也总比彻夜难眠,饱受精神折磨强。”

    许大夫:“……”

    这天晚上,许斯年如愿以偿。

    只是房间真的太冷,一床被子根本没用,到了半夜热水袋也凉了,被他一脚踹到地上。他被冻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想,自己怎么为那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片子牺牲这么大?于是心有不甘,他抱着一床被子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借着窗外寒月,他发现梁小青睡得酣畅,只是睡相实在不怎么好。她似乎不怎么愿意枕枕头,枕头近乎要掉在地上了,而且她睡觉也四仰八叉的,她那么小,但是现在看来整张床都不够她折腾。

    少年凑近些,帮她把枕头捞过来,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却有些别扭。他从来都没有这么体贴入微地照顾过女孩子,这还是第一次。等他纠正好她的睡姿,才开始给自己打地铺,轻手轻脚尽量压低声响。等他整理妥当早已困倦,抱着被子便沉沉睡去。

    那半年,梁小青的姑姑还是省话剧团的骨干,尚未开办属于自己的话剧团,平时要跟着剧团巡演四处跑,特别是那段时间,巡演频繁,她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把青青寄放在许家,于是梁小青和许家小哥哥就渐渐熟悉起来了。

    许斯年对哄小孩束手无策,每逢青青来家里暂住,他也只能想到拿零食逗她,或者打开电视调到动画频道。后来他几乎习惯了青青的存在,她也乖,倒不用他刻意去哄,只需叮嘱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好。

    有时他和朋友约好星期天打球,回来的晚,总会顺路给她带一份香糕,然后一进门,便听她迅速地从楼上跑下来,开心地谢他:“谢谢斯年哥哥!”她已进入换牙期,吐字并不十分清晰,总是把“年”念成第四声,听在了耳朵里就像是“思念哥哥”,撩得他心痒痒的。这时候他就想,如果家里有个妹妹也挺好。

    有一次,梁阿姨又要出远门,当天演出结束,团员统一在剧团门口集合,她实在不好意思麻烦许家,却还是给许大夫打了电话,负责跑腿来接青青的当然是许斯年。

    他到得早,演出还没结束,跟工作人员解释明白,就被带到了后台,一进门就看到了藏在幕布后面的青青。彼时春意浓,她穿着一套印花小绿裙,有模有样地学着舞台上舞者们正在表演的《踏歌》。

    直到看到斯年哥哥,她才从幕布后面跑出来,像小老鼠一样,趁幕布合上的间隙,迅速跑到他面前,仰着脖子瞅他,表现得分外惊喜:“斯年哥哥,你怎么来啦?”

    他很随意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顺口就说:“接你回家。”说完不禁失笑,她明明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不知不觉就成了自家人?

    后来天渐渐暖和起来,梁阿姨晋升为副团长,不用再东奔西走,青青去他家的次数也慢慢少了,反倒是许斯年往龙井跑的次数越来越多,每逢节假日就以帮爷爷照看药堂的名义往那儿去。

    那天正好遇到青青生日,她的姑姑因前段时间工作繁忙心生内疚,特别订做了一个二十寸的水果蛋糕,分送给左邻右舍一起给她祝贺。

    蛋糕送到橘井堂,青青黏着姑姑一同前往,见到斯年哥哥却是一愣,或许是太久没见,小女孩有些怕生,端着盛蛋糕的碟子躲在姑姑身后。许斯年只觉好笑,不过一个月的工夫,怎么这样怕他?他又不是大灰狼。

    自那以后,他一旦有空就来龙井陪爷爷,天气好时就带吵着要去探险的青青在山路上走走。直到那一年的夏至,溽暑难消,他一时疏忽带她进了风景区的深山,林中多虫蚁蛇蝎,虽然路侧多美景,但是越到山林深处越有些瘆人的阴森感觉。

    青青小小年纪却不怕那些虫子,与一般的小姑娘很不一样,亦与现在畏惧虫蚁的她很不同。她那时只觉那些虫子长了好几只脚,看上去有趣,于是蹲在草丛里聚精会神地观察,却不知在树丛深处的石块旁盘着一条蛇。

    那蛇静悄悄的,连他也没察觉。直到青青脚下一软,发觉自己踩在一团什么东西上时,她才惊觉不好。那蛇在江浙一带都称“五步蛇”,是毒蛇中会主动攻击人的一种。果然,不等他有所防范,蛇身已经盘绕到了青青腿边,突如其来地在她的腿上留下两个带着血迹的尖利牙印。

    他在医书上看到过,这种五步蛇有药用价值,例如祛风湿、泻火解毒等,但它的毒性也极强,因此被它咬伤的患者死亡率奇高。

    青青被五步蛇咬了,许斯年还没回过神来,心脏已经骤然加速,他知道接下来会产生什么后果,这是少年第一次直面死亡。后来他细细回想,在他的医学生涯中,青青当真无愧是他的第一个患者。

    虽然他心态上比一般男孩要成熟,可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孩子,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当他反应过来,想要去叫人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山上,行人寥寥。

    完了。

    怎么办?

    短暂的惊慌过后,他很快冷静下来。被五步蛇咬伤的地方很容易引起溃烂,血流不止。当青青的哭声在他耳边响起,他反而想到了办法,爷爷告诉过他,这种情况要用绳子在伤口十厘米左右的地方扎紧,可迅速抑制出血量。可是五步蛇非比寻常,这种办法根本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血液还是涔涔地淌了下来。

    青青小脸煞白,早已失了血色,嘴里呢喃着,不知道在讲些什么。他也无心去听,立刻从地上挑拣起一块锋利的石头,将留下牙印的两处伤口割开,毫不犹豫地俯身,用唇吸出了部分毒液,就这样三四次,青青看起来好些了,但伤口周围却出现了血泡。

    他立刻把她抱起来,放在溪边岩石上,他脱掉上衣,把衣服扔在水里迅速浸湿,而后使劲拧出水来,以此清洗残余在伤口附近的毒液。幸运的是,他环顾四周,在树下发现了一丛半边莲,慌忙揪了一把,嚼碎后敷在了伤口处。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遇事不惊,能够把伤口处理到这种程度实在令人惊叹。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系列的急救是否有效,做完这些又匆忙背起意识全无的青青向山下跑去。

    夏至时节,他如脚下生风,可是汗珠子一刻也没停歇,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下来。他只知向那掩映在翠林深处的农家跑去,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背上的人宛如千钧重,好像在他的心头也压了一块石头。

    假如她醒不来……

    他强迫自己别往下想,心里万分自责,不该带她进山。

    更暗暗与自己较劲,她怎么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了呢!

    所幸跑下一个坡就看到一辆私家车,许是假期与家人来山中喝茶游玩的游客。许斯年什么都没想,一步跑到路中央,因为背着青青,他腾不出手来,只冲那车大喊:“有人受伤了!”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隐隐透着恳求。

    直到青青被推进急救室,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半口气,剩下半口气在胸口悬着,只等抢救的结果。

    这件事彻底惊动了梁许两家,梁小青的姑姑接到电话立刻从剧团赶到了医院,这么大的事她不敢隐瞒,在赶赴医院的途中,她给哥哥打了一通电话。嫂子听说女儿有生命危险,情绪很激动,立刻命令丈夫订机票。身为孩子的姑姑,她不停地道歉,心慌意乱,好像天就要塌了。

    与此同时,许大夫也和爸爸一同赶到了医院。看到一身狼狈的儿子,许大夫忍不住面露愠气,真是太胡闹了!两个小孩子去哪里不好,偏偏进山。但顾念在公共场合,他把教训的话都忍下了,冷声道:“怎么回事?”

    许斯年知道自己闯祸了,靠着墙壁,低着头,将事情原原本本讲出来,讲到急救措施时,许大夫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儿子做的那些能为医生延续出更多的救治时间,但愿孩子无碍,但愿只是虚惊一场。

    或许是每个人的虔诚信念打动了上苍,抑或要归功于许斯年的冷静睿智,急救结束,护士告之家属,梁小青脱离了生命危险。众人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从这天半夜,梁小青开始发高烧,体温直逼四十度,无论怎么挂吊瓶,体温都降不下去。大夫说,这是小女孩惊吓过度,再过一两天自然就好了。可是一两天过去了,仍然高烧不退。

    梁小青渐渐恢复了意识,虽然有病在身,却有力气,每当看到护士拿针进来都哇哇大哭,她就光着脚丫跳下床,直往床下钻。所有医护人员都无可奈何,只能强行把她拖出来。

    这样坏的状况一直持续到第三天。许斯年放了学立刻奔到医院来看她,正好目睹了她哭着嚷着往床下躲的情景,听她哭得声带沙哑,他只觉得心疼,怜惜那嗓子要是哭坏了就可惜了。

    缩在床底角落里的梁小青哭累了,晕晕乎乎看到斯年哥哥钻进来陪她,仿佛看到了至亲的人,下意识往他怀里钻,抽抽搭搭对他说:“青青不要打针,疼……”

    “好,不打不打,我让他们都出去了。”

    她那么小,白白净净的,缩在角落里像个糯米团子。墙壁太凉,他伸手想要把她搂进怀里,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额头,烫得很,估摸着有三十**度。他皱了皱眉头,想劝她乖乖出去打针,但想到那声嘶力竭的哭声,还是算了。

    于是柔声哄她,变着花样逗她笑,把她抱在怀里哼着童谣……如今他能对女人和病人充满耐心多半归功于此。等她终于睡下,他把她从床下抱出来,招呼等在外面的医护人员给她打针,临走之前又从书包里翻出一袋桂花梅。她喜欢吃这些蜜饯,他特地嘱咐护士,如果她不愿意吃药,就用桂花梅哄她,兴许她就能妥协。

    毒辣辣的太阳被雪白色的窗纱阻隔在外,只有帘缝间余下一抹金灿灿的光亮,干净明亮的病房看起来像一盏玻璃罩子,若有人目睹她恬静美好的睡颜,便会知道洋娃娃的可爱也不过如此。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不久之后,学校迎来了期末考试,学业繁忙,等他终于抽出时间去医院看她,她已经出院了。

    那个夏天,还是少年的许斯年骑着脚踏车前往龙井村,下坡时疾风掠耳,直到遇到一个贩卖香糕的路边摊,他才一把按住刹车。可是,等他捧着香糕去敲邻居的房门,梁阿姨却告诉他,青青被爸妈接回北方了。

    北方,那是与江南相隔千里的远方,隔着长江,行过黄河,历经一座座城市,才能抵达。

    他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一瞬的怅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这份怅惘很快被生活中的琐事取代。直到远在贵州工作的妈妈带回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女孩,他才再次想起那个坐在药堂门槛上等姑姑接她回家的小女孩。

    那一年大年初一,许斯年有幸在灵隐寺上了头一炷香,并求了一块蓝琉璃的药师如来流苏坠子。药师如来的第七大愿是除众生众病,而青青自小体质就差,送给她做护身符正好。

    于是等邻居梁阿姨北上回老家过元宵节时,他便悄悄地把这块蓝琉璃药师如来托梁阿姨送给了远在北国的青青。

    其实那段与她有过交集的时光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块记忆碎片,如今的他早就忘记了当初的具体情形,每次回想起来都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

    只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推开那扇沾染了药香的木门,映入眼帘的人让他恍然间感到似曾相识,他不信宿命论,唯独那一刻,他对命运深信不疑。

    那一次,她拎着五六个购物袋在山路上等车,他一眼就认出了挂在她包上的那枚蓝琉璃。

    他辗转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在听到答案时会心一笑。

    原来,他的糯米团子长大了。

    “所以……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梁小青难以置信,“你不会编故事诓我的吧?”

    “千真万确。”许斯年气定神闲,扔出一颗重磅炸弹,“你高烧不退在医院撒泼,还是我把你按在床上让护士打针的。”

    梁小青:“……”

    许斯年,你也太凶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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