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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宝黛的两小无猜时光

    宝黛木石前盟,缘订三生,在今世初见时,都有点恍惚。一个在心里想:“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一个则直白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真是最最朴实明白的心有灵犀。

    不过前世的记忆太朦胧,他们这时候只是有感觉,却谈不到感情。他们在人世间的相知相爱,并不是一帆风顺,还是要走过一段漫长而曲折的历程的。

    很多读者将宝黛的悲剧归结于黛玉的小心眼,爱吃醋。然而黛玉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小心眼的,也并不是一直吃醋到底。宝黛的情感在前八十回里是有发展有深入有调整有平衡的,是高鹗的续书混淆了人物性情,把黛玉又打回到十二岁前不懂事的小孩子去了。

    第五回开篇,书中有段文字很提纲契领的描写,将宝、黛、钗三人的微妙矛盾总结了一番: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这里写明宝黛即便在小时候,情感交往也要分成两个段落:前一段是黛玉初进贾府而宝钗没来之前。宝黛二人耳鬓厮磨,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参商二星永不相见,这句是形容两个人如胶似漆,你往东我也往东,你往西我跟着往西,所以处处和谐统一。

    由于书中第三回末的大窟窿——“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造成了一个黛玉刚进京,宝钗脚跟脚儿就来了的错觉。事实上,两人的进府时间至少隔了三四年。而这句“略无参商”,便是形容这三四年间宝黛相处的第一个阶段。

    他们相处的细节在书中并没有正面写足,因为宝钗第四回就进府了。但是通过后文里宝黛二人争辩时的回忆,每每提及旧时情景,让我们多少了解到那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美好时光。

    最集中的一次描写是在黛玉葬花后,宝玉慨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黛玉由不得要问:“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于是宝玉长篇大套地回忆起来:

    “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

    这清楚见出,黛玉初来时,与宝玉的关系是“和气”的,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当真亲密无间。直到宝钗进了贾府,这种亲密才受到冲击,生出许多嫌隙来。

    书中形容宝钗是“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不及”。这是贾府人明明白白要把钗黛两个人比较,那黛玉不可能毫无感觉,全无妒意。而且这个“多谓黛玉不及”的人中,包不包括她的宝哥哥呢?是否在宝玉眼中,也觉得自己不如宝钗?如果她当真不在意不吃醋,那就不是林黛玉了。

    同时,书中又分别给了宝钗和黛玉八字定评,一个是“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另一个却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且说宝钗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可是在喜欢黛玉的人看来,正是这“孤高自许”才使她可敬可爱呢。虽脂批谓之“此是黛玉缺处”,我倒觉得正为黛玉出色。这原是见仁见智之评,关键,就在于宝玉的心向了。

    不过,这时候三个人的关系虽然时好时歹,但还都一派天真,远远上升不到“爱情”或“三角恋”的高度上去。

    直到进入大观园后,宝黛读西厢葬落花,方才情窦初开,感情升华,这到后文再叙。

    不过,虽然说此时宝玉心中似乎并无伯仲之分,但是当林妹妹回扬州葬父时,宝玉却并不曾“见了姐姐便忘了妹妹”,而是“剩得自己孤恓,也不和人顽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

    这也直接隐射了将来黛玉死后,宝玉并不曾弃爱移情,而是悬崖撒手,出家为僧。因为他心中只有黛玉,当黛玉在身边时,他是活泼完整的一个多情种子,不但对黛玉多情,也对天下所有美好事物多情;可是当黛玉离去,剩下他独自孤恓,却绝不会同别人玩耍,而宁可了断情缘,绝迹红尘。

    那已经是后话了。

    宝玉的春梦

    第五回的回目在不同版本里有不同的说法,开列如下:

    甲戌本:《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己卯本、庚辰本、杨藏本:《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蒙府本、戚序本、舒序本:《灵石迷性难解仙机警幻多情秘垂淫训》

    梦觉本、程甲本、程乙本:《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关目,既是本书又名《金陵十二钗》的由来,更预伏了十二钗及宁荣二府的命运。而这命运,是在宝玉梦中窥悉,所以这个梦相当关键,为这场梦做的种种准备也就极之充分。

    那么要准备些什么呢?

    首先是时间准备:

    正值冬日中午,因宁府梅花盛开,尤氏请贾母、邢、王夫人等来赏花。小宴之后,宝玉倦怠,要睡午觉——这时候的宝玉大约十二岁左右,刚刚发育,正是既好动又渴睡的年纪。

    在这句“梅花盛开”旁边,甲戌本有侧批“元春消息动矣”。意思是说,元春擢升贵妃的事情已经有了头绪,内阁早传出风声来了。因为给嫔妃提升位份是大事,不是皇上哪天早晨醒来想提就提的,得经过深思熟虑和再三权衡,这其间早有暗线会把消息偷偷泄露出来,所以贾家多半在这时候已经得了线索,焉知东府之聚不是就此事而商讨促成大计呢?

    虽然文字上表面写得稀松平常,不过是尤氏治酒请贾母赏梅,可是对应后文看,会发现贾母是不大愿意往东府里来的,每次能推则推,像除夕祭典这样的大事推不掉,也会说身子乏了办完事立便就走。东府风声不好,贾母未必不耳闻,她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轻易为了赏几枝梅花就劳动尊驾往宁府里来呢?

    所以这个时间点,掌握得是极好的。

    其次是人物准备:

    宁国府里的女主人是尤氏、秦氏婆媳,尤氏要留下来陪贾母,但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儿宝贝,未来的国舅爷,断不能随便指使个丫环婆子带了去睡觉,所以秦氏亲自出座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什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秦氏是贾蓉之妻,年龄虽比宝玉大,辈份却小,所以十分妥当。

    这是秦氏的第一次出场,就扮演了宝玉引路人的角色。

    然后是环境准备:

    这就见出宝玉的挑剔左性了。秦氏先带他来到了上房内间——前面所谓“给宝叔收什下的屋子”位于“上房”,规格挺高了。但是宝玉不喜欢那布置:墙上一幅《燃藜图》,说的是励志故事,原不合他自由心性;对联写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更是酸腐市侩。于是宝玉立即说:“快出去!快出去!”

    这下子秦氏犯愁了,预备好的上房都看不中,那去哪里好呢?客房、书房就更不行了。贾珍、尤氏的房间自然也不行,儿媳妇岂能擅自做主的?于是就领来自己的房间了。

    文中用了大段笔墨极力渲染了秦可卿卧室的铺陈,用两个字形容就是:香、艳。

    先是说刚到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令人眼饧骨软;接着看见墙上挂的是《海棠春睡图》,写的对联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对联冒用秦观之名,却特地写成秦太虚,乃是为“太虚幻境”做引也。一图一联,正与方才那间正房内室相对应,如果彼为正大堂皇,这里可就足称风流淫逸了。

    这样的房子,肯定不是黛玉的吟诗处、宝钗的绣花房,亦不可比探春的书屋、惜春的画室,而只好用来睡觉、发梦罢了。

    在这里,接着书中一连用了七个人物典故:

    案上设着武则天镜室中设的宝镜;

    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

    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

    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

    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

    还有那西子浣过的纱衾;

    红娘抱过的鸳枕……

    上述物件,全借的是风流典故,香艳人物,极力铺陈秦可卿的性感迷人。同时,也暗示了宝玉蠢蠢欲动的青春情怀。

    因为这些东西若是去掉前面的形容词,不过是镜台上放个金盘,盘子里有几只木瓜,也就是水果盘嘛,很正常;软榻珠帐,原为大户人家常有,纱衾暖枕,更是必备之物。但是看在宝玉眼里,欲睡未睡似梦非梦之间,心思却已经飞出去,联想到了什么武则天的镜室,赵飞燕的舞蹈,西施的被子,红娘的枕头……总之所有的物事都有了不同的含意,带了挑逗的意味。

    这就是典型的春梦了。

    也就是说,还在宝玉睡着之前,因为一路跟着他这位欢颜笑语的侄儿媳妇找房间,潜意识里已经有了很多思慕缱绻之情了,所以进到对方卧室后,早已情愫暗生,缠绵动荡起来。只不过他还是个孩子,所以一切都只是朦朦胧胧含含糊糊的,只是潜意识的天马行空罢了。

    然而他一睡着,潜意识就活动起来,那匹**的马儿真正腾空了。梦是现实情感的延续和夸张,所以他的梦魂仍然跟着秦氏在走,去到了一个绿树青溪的逍遥所在,并且在梦中领略了闺中之乐。

    书中写他被警幻带去绣阁之中,有一女子在内,“其鲜妍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如黛玉。”

    这又是一处标准的潜意识:因为整个贾府之内,宝玉心中最在意的两个女子,乃是宝钗、黛玉。日夜每思亲近,却终有隔阂。如今在梦里却没了那些拘束,可以尽情想象,便把两人想成了一个人,难解难分。

    后来他在现实生活里要看宝钗戴的红麝串子,看见人家露出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想:“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这时候已是明意识了,但也是本能地把钗、黛两个混为一谈。

    若将这段描写与他的春梦结合来看,便不难理解可卿为何表字“兼美”,合钗、黛二人之形象了。

    要注意的是,宝玉在梦中所见的可卿与秦氏是两个人,因为他在最初入梦之时,还恍惚见到秦氏在前面引路的;但随喜了薄命司,听完了《红楼梦》十二支曲后,他进入闺房,看见里面坐的女子却并不认识,是警幻说这是自己的妹妹可卿。

    而“可卿”又恰是秦氏的小名,且府中无人知道的,连宝玉也并不知道——如此奇奇怪怪之文,越发让人云里雾里,真假难辨。

    这种种幻笔,正是《红楼梦》的离奇之处。或许这位警幻的妹子位份虽尊,但来到红尘中正是为了布散相思,所以才“擅风情,禀月貌”,做了情孽(秦业)的女儿,情种(秦钟)的姐姐。

    所以说,宝玉在可卿房里的一场春梦,重点写的是他性意识的初醒,而不是要暗示他跟秦氏有什么不轨之举,更不是说秦氏是什么太子之女,来贾府有何政治阴谋。

    因为书中明写着,秦氏唤宝玉时原说:“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跟在身后的有奶娘丫鬟一大堆人,那可卿又如何当着人面与宝玉不轨?即便到了她的闺房,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后散去,身边也还是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大丫环作伴;而可卿反而并不在屋里,出来廊檐下,吩咐小丫头好生看着猫儿狗儿,叫别打架吵了宝叔休息。

    如此条理清晰,布局分明,偏有人不信,非说宝玉不仅在梦里见到了可卿,现实里也与秦氏发生了不伦之恋。大家试想,连袭人给宝玉穿衣裳,不小心摸到腿根精湿的一片,当着人也不敢多问,还是晚上回房后才细细算账,偷试一回的。那秦氏却又是什么时间与宝玉翻云覆雨?

    须知宁荣二府虽在一条街上,出入却要坐车,宝玉来宁国府是客,动静不小,随从不少,尤氏也须亲自接待的,却教他如何与可卿有染?所以此种猜测,实属无稽。

    更有甚者,因了秦氏房中的种种布置,便认定是为了暗示其出身高贵,珍藏奢华,所以用的都是宫里的东西。这就更可笑了。所谓“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高贵在哪里?唐朝的木瓜留到今天,那得成啥样儿了?

    更何况还有什么西子浣过的纱,红娘抱过的枕,那是什么样的纱?又是什么样的枕?西施浣纱时不过是个村姑,那纱又有何贵之有?红娘更是戏曲里的人物,谁见过她抱的枕是个什么样的枕头?

    至于说上面的人物除了红娘外,都是宫里的人,那是因为传奇里的古代美女大多是皇后妃子,更何况宝玉每天读的书看的戏尽是这些香艳玩意儿,也不可能让他联想个烈女出来呀。

    甲戌本明明白白在此处一再批示:

    “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

    “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

    所以种种形容,不过是一种修辞手法,极力描写“香艳”二字,为宝玉入梦做铺垫罢了。引用典故本是古人行文铺陈的惯例,何必徒费心机枉做解释?

    有趣的是,宝玉入梦前,先闻到可卿房中“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又看见墙上对联写的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这里接连两个“袭人”,一虚一实,着实乍眼。而后来宝玉醒了,与之共赴巫山、偷试**的,正是袭人。

    梦里的可卿兼有钗、黛之美,而现实里的袭人既是宝钗的影子,又偏偏与黛玉同辰。所以说,与袭人偷试**之文,仍是这个春梦的延续。既然已经有了袭人这个“兼美”,又何必非要补一秦氏呢?

    但作者这样写,到底深意为何呢?

    或许是为了暗示梦中是一个人,现实却是另一个吧。宝玉在梦里与之缠绵的人是可卿,但是生活中不能实现,惟有寄望于袭人。

    同样的,他心中真正爱的人是林黛玉,然而现实中娶的,却是薛宝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这真真照应了他初入幻境时听的那首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须觅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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