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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贾瑞死得冤不冤?

    (一)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便说过,此书有别名《风月宝鉴》,乃东鲁孔梅溪所题。其下脂批又有红笔注明:“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点明在《红楼梦》之前,曹雪芹在更年轻时曾经写过另外一本书,叫作《风月宝鉴》。这书应该已经写完了,所以还正经八百地请表弟还是堂弟棠村给写了个序。

    可见《红楼梦》并非一气呵成,而是由《风月宝鉴》、《情僧录》、《金陵十二钗》、《石头记》等三四部书稿穿插编辑,增补删订而来。

    其中《风月宝鉴》的笔墨,颇有《金瓶梅》之风,是明清时期的一大类型小说;而《金陵十二钗》之文,则相对雅致香艳,有似《镜花缘》,开篇是仙界故事,末尾则开列了一张“情榜”,这也是彼时小说的惯例,如《封神榜》、《水浒传》皆是如此;再如《情僧录》,想来亦如《醒世姻缘传》、《歧路灯》之类,是为劝世小说,终极思想无非是一“悟”字。

    纨绔子弟历尽风月繁华,最终却人去楼空,悬崖撒手,并非《红楼梦》独家首创,之前“三言”“三拍”中此类故事俯拾即得。但《红楼梦》最伟大之处,在于作者“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竟将这三四部书合为一部,且使得故事人物看上去浑然一气,虽然细审之下漏洞众多,然而整体文脉却是出人意表,首尾连贯。真不知要耗费作者多少心血,所谓“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其中《风月宝鉴》的原著最为完整,意象也最清晰,乃是一面正反两照的镜子,始出于本书第十二回。

    但是故事埋线却很早。自第八回宝玉会秦钟,议同窗,便已埋下了伏笔。

    书中说秦业寻思送秦钟求学附读,“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

    可叹这秦业固然望子成龙,事与愿违;便是贾代儒也是枉负家风严肃,偏偏子孙不孝,教出个不成才的浪荡种子。真堪为天下父母一大哭。

    第九回中秦钟、香怜因被金荣欺侮了,走来向贾瑞告状,书中如此交代: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

    这是贾瑞第一次亮相,也是薛蟠打死冯渊、投奔贾府后的第一次出名。那薛蟠霸道横行、无法无天的形象早已树立,而贾瑞身为代掌塾,非但不加管束,竟还要附助此人,可想其德行卑劣,比薛蟠犹不如。

    也正是因为他如此行为低下,所以李贵身为奴仆,也敢当面相驳,婉转训诫:“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

    口口声声称着“你老人家”,可是语气中没有半点恭敬,左一句“到底有些不正经”,右一句“还不快作主意”,完全是大人训小孩的口吻。

    李贵如此腰硬气粗,固然是因为服侍宝玉的大仆人原比别人体面;更重要的是因为占了个理字,让“瑞大爷”也不得不俯首贴耳。

    贾瑞戏熙凤的故事自第十一回正式开幕,蒙府本的于此回有回前诗:

    “幻境无端换境生,玉楼春暖述乖情。

    闹中寻静浑闲事,运得灵机属凤卿。”

    首句点出“幻境”,与“太虚幻境”暗合,这也是作者后来能将《风月宝鉴》与《金陵十二钗》完美融合的大前提,让这面窥探人心的魔镜和诸仙子都归属于警幻座下。

    同时,这首诗点明本回乃为凤姐正文,虽然内容直射“毒设相思局”,语意中却并无贬斥,倒有赞赏之意,以为其“运得灵机”。

    换言之,凤姐设局,是灵机一动;贾瑞招祸,乃咎由自取。

    贾瑞这个人,在书中非但有名有姓,有根基有来历,而且有始有终,有因果有结局,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了,而且,他还是死在凤姐手上的第一条人命。

    关于贾瑞身世,直到第十二回中才补叙说明: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

    可见贾瑞的家教本是很好的,学问应该也不会很差,且是贾府的正派嫡孙。虽然难得在荣宁两府耀武扬威,到底是经常走动,进得厅堂坐得台面的,这才有机会在宁国府遇见了王熙凤。

    贾府是讲究阶级体面的,那贾瑞虽然言行无度,凤姐也还要给他三分薄面,假意应酬,称一声“瑞大爷”。只可惜贾瑞给脸不要脸,完全没有分寸,不知进退,是典型的对自己缺乏正确认识、才疏志大以己度人的小人心态。

    园中相遇时,凤姐原非单身,乃是“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前呼后拥一大帮子人绕进园子来。贾瑞猛可的从假山石后走出请安,张口“也是合该我和嫂子有缘”,闭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摆明了是调戏,一面越发露骨地说着:“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一面“拿眼睛不住地覤着凤姐儿”,“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直到被凤姐打发了去,犹自“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

    这种种表现,可是当着宁荣两府婆子丫头一大帮子人呢。这时候凤姐就要怒也只得自重身份,留点情面,因此只能假意含笑兜搭,心里却已暗自发了狠:“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这是两人第一次交手,凤姐已经暗动杀机,但想的还是“他果然如此”,换言之,若是贾瑞及时收手,不来自投罗网,凤姐是不会主动去找他麻烦的。

    可恨贾瑞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当真三番四次上门去自讨其辱,惹得平儿诧异:“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待听了凤姐说明园中光景,就连最为平和良善的平儿也忍不住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

    连平儿尚且咒骂“叫他不得好死”,也就难怪那贾天祥死期近了!

    (二)

    凤姐在会芳园路遇贾瑞是在九月半,之后“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直到大年初二方才得遇。这四五个月间,凤姐并未着意贾瑞,若非平儿提起,大约已经把此人忘了,偏是贾瑞不知死活,自投罗网,一再登门招死。

    这日见了凤姐,又是覤着眼儿看荷包,又是问嫂子戴的是何戒指,眼迷口涎,种种不堪。若换作旁人贤淑女子,必当严辞警告,委以大义。但这是王熙凤,岂肯照章理出牌?受此奇辱,是必要设计报复出一番气才肯罢手的。

    于是凤姐决意小施手段,给贾瑞一点教训。最初的招术倒也简单,不过是虚以委蛇,不加阻劝,反做引诱,约他在西穿堂幽会,关他一夜,喂饱了一顿西北风。

    “这屋内又是过门堂风,风又大,空落落,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

    贾瑞在凤姐这里吃了亏不算,回到家又被贾代儒盘问教训,捱了三四十板子,被罚饿着肚子跪在院里读文章,其苦万状,狠受了一回教训。

    倘或就此收手,这段冤孽原可就此了结,不算什么大事。无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贾瑞不知死活,不肯收手,竟然还要再次上门讨死。

    这才有了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凤姐痛下杀招,点兵布将,暗伏了贾蓉贾蔷两名喽罗,让贾瑞人财两空,非但受冻受惊吓,还受了一桶屎尿,背了一身债务,又招了贾代儒一顿责罚,这才病倒下来。

    因太医说需喝独参汤,贾代儒遂往荣府来讨参,王夫人交由凤姐处理。凤姐岂肯相帮,只说没有——至此,“凤姐毒设相思局”的招数已然出尽:一是将计就计,二是蒙骗敲诈,三是见死不救。

    但这并不等于凤姐直接害死了贾瑞。因为直到这时候,贾瑞虽然已在向死亡步步迈近,但是凤姐只是诱因,而非直接凶手;即便凤姐是主谋,直接致死人命的帮凶也至少有三方:一是贾蓉贾蔷不断上门索债,二是贾代儒的重重惩罚,三是贾瑞自己仍然惦记着凤姐不忘,“指头儿告了消乏”。

    这三方面中,代儒不消说是他最亲的爷爷,贾蔷贾蓉的行为也并非凤姐所命,而他自己的色心不死色胆包天才是致死关键。书中说种种病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又道是“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可见从事发后又有一年过去了,这一年中,贾瑞不思修养生息,仍然执迷不悟,真是不死也难。

    而且他虽已酿成重病,却并非没有转机——风月宝鉴于此隆重登场,跛足道人说得明白:

    “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

    到此时,天赐灵方,且说明三日得救。这镜子一面是凤姐笑如春风,一面是骷髅当头棒喝,寓意非常明了,无非“红粉骷髅”之意。倘或贾瑞能就此醒悟,或者从此做出一番事业也未可知。

    奈何贾瑞不听劝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硬是要照那镜子正面,“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

    此时贾瑞已经受了教训,也尝了甜头。但有一点知识觉悟,也该就此收手。偏偏他明知故犯,“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

    便是一个精壮大汉,如此纵欲无度,也免不了精尽人亡,况是久病之人?所以说那贾瑞完全是自寻死路,不知悔改。而且就是到了大限来临,被无常套了铁锁拉了就走,还仍然叫着:“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到死的那一刻,犹未悔改!

    既然不悔,自然无怨。他怨不了别人,别人又岂有理由怨凤姐呢?

    正如蒙府批语道:

    “这是作书者之立意,要写情种,故于此试一深写之。在贾瑞则是求仁而得仁,未尝不含笑九泉,虽死亦不解脱者,悲矣!”

    原来这也是“情种”之一种,也就是警幻仙子所言之“皮肤滥淫之情”,且将皮肉之欢追求到了极致,虽死不得解脱。

    求仁得仁,死得不冤。

    这时再回头重看蒙府本回前诗,也就越发明了:

    “反正从来总一心,镜光至意两相寻。

    有朝敲破蒙头瓮,绿水青山任好春。”

    这诗与其说评的是本回故事,不如说是形容风月鉴,风流事,也是在说这本书的读法:任何事都有正反两面,宛如镜中之像,假做真时真亦假。身陷其中者如瓮蒙头,不能自悟,若有朝一日打破蒙头瓮,看破实相,才知处处都是好风光,不再沉迷于混沌污浊之中。

    只可惜,那贾天祥至死迷恋镜中假象,又怎肯打破蒙头瓮呢?

    为天下身陷瓮中而不能自知者一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