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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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小红谋爱亦谋生

    小红,原名林红玉,是贾府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却被分在怡红院做了个洒扫丫头,连跟宝玉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眼面前儿的事,更是一件也够不着。

    难得的一遭儿,还被秋纹碧痕痕夹枪带棒地好一阵抢白,骂得小红心也灰了。但是正在挫败之际,因听见婆子说起贾芸带人进园种树之树,立刻便“心中一动”,已经情丝别系,又有了新目标新计划了。

    这是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里的内容,但是交代小红出身时只说“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之后一路铺叙敷衍,直到第二十七回才借着纨之口说明:“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笑着说了句:“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对天聋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

    可是问题出来了:管家之女,按理说背景强大,众人都该巴结她才是,如何只做了怡红院的一个二等小丫头,以至受尽晴雯、碧痕这些人的闲气?还有,林之孝夫妻两个真的是一对天聋地哑吗?

    其实大谬不然。一则在王熙凤眼中,万人都是蠢钝货色,她对人的褒贬原做不得准;二则在王熙凤面前,一干下人自然都是服服帖帖惟命是从,纵然伶牙俐齿又如何敢于施展呢?三则林之孝夫妻为人老辣,城府深沉,最是懂得藏拙装愚的道理,所以“天聋地哑”未始不是一种处世态度和行事手段而已。

    可记得书中最会守愚的人物是谁吗?

    乃是薛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八回)

    而王熙凤对她的评价是什么呢?

    正如其私下里与平儿所议:“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第五十五回)

    在王熙凤眼中,口才了得的尤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又没口齿又没才干的,连宝钗都是不大说话不能管事的人;然而事实上,第五十六回中“识宝钗小惠全大体”,充分证明了宝钗并不是寡言少语没意见不理事的。再看平日里她与宝黛的对答,何尝是口讷沉默之人?无论是对宝玉比出语录讲六祖惠能的故事,还是对黛玉打趣反击针锋相对,都足见伶牙俐齿言辞了得,但在凤姐眼中,却落了个“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形象。那么凤姐所评价的林之孝家的“天聋地哑”又如何当得真呢?

    宝玉的生日宴上,林之孝家的特地带着几个婆子来园中查看,察颜观色,见机行事。一则怕有正事呼唤,二者恐丫鬟们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约束,饮酒失态。探春忙说并没有认真喝酒,林之孝家的笑道:“我们知道,连老太太叫姑娘吃酒姑娘们还不肯吃,何况太太们不在家,自然顽罢了。我们怕有事,来打听打听。二则天长了,姑娘们顽一回子还该点补些小食儿。素日又不大吃杂东西,如今吃一两杯酒,若不多吃些东西,怕受伤。”有理有据,进退得宜,这哪里是不会说话的人呢?

    到了晚上,怡红夜宴前,林之孝家的又带人来查夜,先叫了上夜的人来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又问宝玉睡了没有,且说:“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脚汉了。”又劝宝玉不该对袭人直呼名字,“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袭人、晴雯等忙忙解释,林之孝家的还不算完,又足的说了一大篇话,又吃了茶,这才摆驾辞宫——谱儿比谁都大,话比谁都多,非但不聋不哑,简直耳聪目明,多嘴多舌,堪称话痨了!而晴雯说他“唠三叨四,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可见这样的表演已经不是一回两回,这林之孝家的向来话多且密,不是好惹的。哪里是“天聋地哑”的光景?

    奇怪的是,在这场交锋中,众丫鬟对林之孝家的极为奉承小心,然而对她的女儿小红,如何却会横加欺凌呢?岂不矛盾?

    自相矛盾的还不只这一处,二十五回宝玉魇魔法病癒后,小丫头佳蕙同红玉发牢骚:“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然而晴雯哪里来的老子娘呢,而小红贵为管家林之孝之女,如何倒倚仗不上“老子娘的脸面”呢?

    所以也有一种可能是,作者在最初塑造小红这个角色的时候,并没想过要把她安排作林之孝的女儿。不过是在凤姐提问时,随手一笔,给她派了个身世。睛雯乃至晴雯的哥嫂多浑虫、多姑娘儿也是这般。

    林之孝两夫妻在府里不但有脸面,且是在凤姐夫妇面前真正说得上话的。凤姐泼醋,逼得鲍二家的上吊自杀,林之孝家的进来悄悄回凤姐:“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亲戚要告呢。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赫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可见两夫妻是有决断且做得主的人。

    又因凤姐外强中干地发威,说:“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他,只管叫他去告。”那林之孝家的为难,虽不劝,却也不肯听从,因见贾琏向自己使眼色,才出来等着。贾琏出来,又找了林之孝商议,命人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银子才罢。其后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两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不但要替主子遮掩奸情,连主子贪污也要帮忙遮掩,这林之孝也真算得上贴身心腹了。

    并且这心腹还不似旺儿等人只是听命办事的,而是有自己的主张见解,第七十二回林之孝与贾琏的一番对谈中,劈头便问:“方才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可见耳目聪明,连政事也是关心的。

    接着又议起家事来,主动提议说:“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

    这番话,遥遥对应探春、宝钗的兴利除弊,不愧是大管家,充分显现了林之孝夫妻非但不是天聋地哑,而且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世情练达,人事精明。上自本家爷们与官爷的交往,政局行情,下至奴才门人之子的家事,儿女情长,竟无不了然,且自有见解,便在琏二爷面前也是可以大模大样地高谈阔论,长篇大论的,这里哪有一点“天聋地哑”的意思呢?

    那么作为他们的女儿林红玉,又怎会是等闲之人呢?第二十六回开篇,小红曾同小丫鬟佳蕙说:“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番见识既清醒又长远,何曾是十七八岁小丫头的眼光头脑?显然深受父母教诲,耳濡目染,遂有此悟。

    这也同时解释了为什么林红玉身为管家之女,却会屈尊于怡红院只做一个洒扫喂鸟的二等小丫头,连端茶沏水都没资格。

    通常来说,府中的丫头将来的出路有三种:第一种是攀高枝儿,被哪个主子看中收房,纳为妾室,比如平儿、袭人便是了;第二种是年龄大了,便在奴才中择个小子一嫁一娶,再生下小奴才来,便如李嬷嬷骂袭人时所说的“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第三种则是蒙主子恩开发了,还其自由身,另向外边择婿完婚,做正经夫妻。茜雪被撵出府的冤案真相就该是这样,正常放了出去,自行婚配了,故而将来有报答宝玉之事。

    林之孝夫妻两个在贾府做了大半辈子,算得上有钱有势,却毕竟是奴才;其女小红是家生子儿,生下来就注定要做奴才;但是林之孝会愿意小红也做一辈子奴才,将来再为贾府生下第三代小奴才来吗?

    从林之孝劝贾琏的话看来,他不但眼光敏锐,而且处事小心,颇懂得未雨绸缪的道理,绝不是个贪图眼前利益的人。他让贾琏劝贾赦、贾政少与贾雨村亲近,免得沾染是非;又让贾琏向老爷太大建议,裁减人手,节省开支。这些都不是普通愚人奴才可以有的心胸见地,其心思甚至比贾赦、贾政更加细密呢。

    这样的一对夫妻,生下一个既聪明伶俐又有些姿色的女儿小红来,如果他们存心让小红攀高枝儿,自然会想方设法在主子面前进言,给小红安排个最轻省体面的活计。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把她放在空空的大观园里扫地看院子,分明是不希望她显山露水。

    书中第二十四回末说:“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

    ——可见小红遇见宝玉,实非林之孝夫妻的本意。他们最初将女儿安排在怡红院,本来目的是为了“清幽雅静”,只是偏偏宝玉选了怡红院,遂有后文。

    另外,二十六回凤姐认干女儿之际曾抱怨:“亏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一般的答应。他饶不挑,倒把他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

    ——可见林之孝家的若想提拔女儿,有的是机会,却偏偏把女儿放在怡红院粗使,显然是存心藏珠。

    再有第七十回开篇说“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共有八个二十八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

    ——可见人丁婚配发放是归林之孝管的。那么他们对自己亲生女儿的终身又做何考虑呢?既然不希望她攀附富贵,自然也不会情愿配个奴才小子完事,那么只能是第三种选择:希望凭借自己两夫妻的脸面苦劳,求主子开恩把小红放出来,自行选个清白人家成婚。

    以林之孝夫妻的财势,不愁不能给女儿备份好嫁妆,即便招婿入赘也是没问题的。这就是他们把小红藏在园中,不让她有任何出头露面的机会的缘故了。

    书中有一段红玉小传,说“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

    红楼梦里提及名讳处甚多,比如黛玉就从不肯提一个“敏”字,每每说及,必念成“密”;写的时候又总是少一划两划。这样看来,红玉改为小红似乎合理,无甚疑点。

    然而怡红院里另一个小丫环春燕儿,倒不怕重了元迎探惜四春的“春”字?元春还是皇妃呢,荣国府倒不忌讳?

    袭人原名珍珠,既重了贾珍的珍,又重了贾珠的珠,也不忌讳,还是老祖宗身边的人呢。二爷的玉不可以重,大爷的珠就可以?袭人是后来与了宝玉才改名儿的,可并不是老大爷了人计较她妨死了贾珠。

    所以红玉因冲了黛玉、宝玉便改作小红,着实值得商榷,这究竟是作者瞒弄读者,不使含意过分明显刺眼呢?还是改名的举动并非出自主子,而是林之孝夫妻的主意?就为了不使她过于瞩目。

    无奈红玉仗着自己“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到底被凤姐挑了去,正所谓秀外慧中,不能自藏,注定还是出人头地了。

    这多半打破了林之孝夫妻的计划,第七十二回向贾琏建议裁减丫头,很可能是投石问路之举。然而贾琏回答说贾政刚回家,不便提这些事,林之孝家的也只好不提下文了。但因议起来旺小子与彩霞的亲事来,却又劝贾琏说:“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一个人。”

    这件家事愈发见出林之孝的冷静理智,他对于彩霞的婚配对象尚如此操心,何况自己女儿的未来呢?又岂肯让好好的女孩儿因为做了奴才便误了终身?

    小红归了凤姐之后,便只见名字不见人了,竟没什么戏分。这有两个可能,一是作者笔力顾及不到,正戏在后文;二是林之孝夫妻对小红说了实话,让她不要太抓尖能干,安心等待时机好得空放出来。

    因为给凤姐传话,小红曾遭到了晴雯一番排揎:“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儿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喝。有本事的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

    这番话虽是晴雯短处,却恰见小红长处。一则其人隐忍不发,虽然口齿伶俐,但在人屋檐下,焉得不低头,并不肯争一时口舌之快;二则反语预示,那小红还真是长长远远地飞去高枝儿上了,将来果然能飞出这园子来,也未可知。

    从脂批里可以看到,将来凤姐、宝玉囚于狱神庙时,小红曾经前往探望,且有“宝玉大得力处”,可见贾家事败之后,小红竟然未受牵连。照朝廷规矩,倘若犯官被抄家,其家仆奴才都与房院财产一样,是要被查封变卖的。那么小红怎么可能自由来去呢?

    惟一的解释就是,小红在抄家之前就已经顺利离开了大观园,而且是去除奴籍,还了自由身的。甚至,她这时可能已经嫁了贾芸,做了正头夫妻。虽然说贾芸是位爷,但却贫寒;小红虽是奴才之女,却颇有家资。此前卜世仁嘲骂贾芸时曾说:“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可见那些管事大爷比贾芸这种外层主子还有体面。如此,贾芸若能娶小红为妻,也就论不得谁高攀谁低就了。

    宝琴的十首《怀古诗》之九写道:“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不但直名小红,且写出同行结局,会不会是一种暗示呢?

    所谓“骨贱身轻”,指的是其地位;“私掖偷携”,是说林之孝的心机手段,取巧弄成此事;“虽被夫人时吊起”有些难解,或与后文内容有关;然而“已经勾引彼同行”,却是不变的喜剧结局。

    但如果是这样,小红便成了书中最有福气的一个人,入不得薄命司了。这可能吗?

    从前我因为她的名字叫林红玉,同黛玉一字之差,显然是黛玉的一个替身儿,所以认定她必定也是薄命司人物,没理由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但是后来又想,一红一黛,岂非恰好相反?何况黛玉《五美吟》之压轴,正是“巨眼识穷途”的红拂,五美中惟一获得了好结局的人。小红之属意贾芸,岂非与红拂的情奔李靖是一样的自由选择吗?既然林黛玉在五美之末寄托了自己对幸福生活的一种终极理想,那么小红这个黛玉的俗世替身儿,又焉知不会替她完成这一理想呢?

    而且,小红作为丫头虽然可能蒙恩放出,林之孝夫妻作为荣府管家,却一定不会那么容易脱身。贾府被抄之时,林之孝夫妻也都会被充官变卖,身不由己,甚至病重身亡。如此,小红纵然嫁得好郎君,也仍然可谓薄命女了。

    贾兰射鹿

    十二钗中,李纨的命虽苦,一出场就是个寡妇,但结局却似乎不算太差,所谓“到头谁似一盆兰”?在家败后还有过中兴的日子。在《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上,她的画页上是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

    兰是贾兰,美人当然就是李纨了。她可以凤冠霞帔,想来贾兰将来是做了官。

    而且全书第一回甄士隐所作“陋室空堂”的歌中,在“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一句旁,甲戌本有侧批:“贾兰、贾菌一干人。”亦可见贾兰他日身披紫蟒,得意非凡。

    但是贾兰是怎样做的官呢?是像高鹗续书中那样囊萤苦读,一举高中的吗?

    因为前文中曾照应贾兰读书,且有大志,所以红学家们素来都认为他将来举业发达是一条必然之路,连流传的十二册画册中,关于李纨的题图也多为“李纨课子”。

    然而我认为这却是最不可能的。

    按清朝例律,凡是参加科举的考生都必须写明直系三代姓名资历,记入《登科录》以备擢选。三代之内倘有人犯重罪,则不许参加科考。曹雪芹本人即深受其苦,虽学富五车,却因为父亲曹頫是雍正钦点的重犯,曾“枷号”多年,而没有资格考举。

    《石头记》借一块“无才可去补苍天”的石头之口洋洋万言,其实不过说了“怀才不遇”四个字,那么贾兰又怎么有机会科考中举呢?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中,特别有一段文字照应中举之议: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

    这里说得明白,不能从举业发绩,乃是“贾门之数”。可见贾兰即使有出头的一日,也绝不会是由科举取仕。

    这段话在程高本中被删掉了,就因为高鹗觉得与自己杜撰的宝玉、贾兰叔侄高中一说相悖。由此也可以反证出,贾兰中举纯属高鹗臆想,不足为信。

    那么,贾兰若想“爵禄高登”,既然没了“文举”这条路,便只剩下“武功”一途了。有没有可能呢?

    且看贾兰在第二十六回中那精彩的出场:

    “宝玉……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贾兰在书中对白甚少,这算是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笔了。而这个形象生动的画面里,贾兰显然不是红学家们向来理解的小书呆子,而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将门虎子。

    “中原逐鹿”,向来就有建功立业之意,这贾兰如此出场,岂无所指?况且关于习射,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还有一段照应:

    “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

    可见贾兰除了学习文采之外,一直没有荒疏武事。而贾家事败后,贾兰或是因为没了科举念想,从而弃文从武;或是因在“武荫之属”,应征入伍;甚至被钦点充军,送上战场,都是非常可能的。

    因此,我们可以推想,那贾兰参军后屡立战功,做了大将军,终于得以“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只可惜好景不长,随即迎来“昏惨惨黄泉路近”的命运。

    说到这里,便又引出一个常见的歧误来:就是“黄泉路近”的人到底是谁?李纨,还是贾兰?

    单看“那美韶华去之何迅”,似乎指李纨早夭;然而再看“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又似乎是说李纨不积阴德,殃及儿孙;那早夭的又似乎是贾兰了。

    以往很多人都认为是李纨。说李纨守寡一辈子,好容易守得儿子出息了,她却无福享受,撒手归西了。并有“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一句做证。

    我猜这多少是受了“范进中举”的影响。那范进当了一辈子童生,胡子一把了,却忽然中了举人,他娘高兴得痰迷心窍,差点噎死。然而身为“皇嫂”的李纨会如此不济么?她好歹也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女儿,见识如何竟会跟个乡下贫婆子一般?况且生性沉稳,“槁木死灰”一般,便是天大的事临到头上,想必也可以处之泰然的。

    更重要的是,“头戴簪缨”、“腰悬金印”、“爵禄高登”接连三句排比,都威风凛凛,吉利得很,但只能是形容官员,也就是贾兰的,那么如何到了最后一句“黄泉路近”,忽然主角就变成李纨了呢?

    因此我认为,既然“头戴簪缨”的人是贾兰,“黄泉路近”的人,也只能还是贾兰。至于那“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然说的是李纨,却只是说珠冠凤袄不能换来长命,并不一定是指她本人短命,解释做功名救不了儿子的命也一样成立。

    这样,便不难对李纨母子的命运做出如下推测:贾家虽败,但贾兰却争气得很,从军立功,爵禄高登,并给母亲赚了一个诰命。李纨凤冠霞帔,志得意满。然而好景不长,那贾兰虽然立下战功,却因为或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或是在军旅生涯中患了急症,以至有福不能享,英年早逝。虽有“虚名儿与后人钦敬”,却是黄泉路近,年轻夭逝。李纨辛苦了一辈子,临老时,借着儿子的战功得了不少赏赐,甚至凤冠霞帔,风光一时,却要承受丧子之痛,寡妇死儿,没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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