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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个鼎

    往日温柔稚嫩的嗓音,与如今刺耳尖戾的声线交叠在一起,像是挥之不去的诅咒,一遍遍在他耳边回荡。

    裴名黑眸中显露出一丝迷茫,可很快就被掩盖了下去,仿佛不曾有过这般情绪。

    他看着她歇斯底里,几近崩溃的面庞,被她扇过得脸颊似乎高高肿了起来,然而他并不生气,眸光也一如死水般,没有丝毫的起伏:“好好待在这里,直到……”

    他的嗓音顿了顿:“我回来找你。”

    她不知道,他口中的回来找她,是不是意味着他与她再见面之日,便是她被献祭之时。

    宋鼎鼎看着裴名推开酒窖的门,从又长又高的石阶上走了出去。

    她仿佛透过模糊的泪光,看到了从酒窖上散落下来的一丝淡淡光亮。

    只是那道光很快就消失了,而他的身影,也跟着那束光一起离去。

    酒窖的门关上了,她瘫坐在地上,鼻尖沁着红意,泪水止不住向下流淌着。

    裴名站在酒窖门外,隐约听见了她压抑的哭声,胸腔内的空气,像是被什么用力挤压着,又闷又疼。

    他缓缓抬起手,放在心口上,掌心微微收紧,修长白皙的手指嵌入冰凉的布料中。

    她方才说——我便不该救你,我就应该看着你死在宋家,被人扔到乱葬岗死无全尸。

    裴名不敢深想,宋鼎鼎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救他的人是神仙府的前任府主白洲,是白洲给他换了心脏,是白洲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而宋鼎鼎正是那个将他亲手推下深渊的人,他已对她卑微入骨,犹如摇尾乞怜的狗,可她就站在宋家后花园里,用着嫌恶冰冷的目光看着他。

    她待他如此绝情,他这些年却从未伤过她分毫,护她平平安安活到今日。

    她怎能好意思,将这救他的谎言说得出口?

    裴名眸底的冷意,渐渐凝结成冰,他松开了用力抵在心口上的手,刻意忽略了门后传来的哭声,抬手掐诀在酒窖门外设下了结界。

    他掐诀时,眉心紧皱,立起的两指轻颤着,额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似乎极力在隐忍着什么痛苦似的。

    直到结界完成,他如释重负的放下手,喉间却倏忽一凉,紧接着便从气管中喷涌出一口鲜红的血。

    静止的风,呼啸吹过脸颊,定格在半空的大雨倾斜而下,犹如倾盆之水,打在脸上冰的生疼。

    树叶窸窸窣窣,雷声滚滚,他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像是没事人一样,在雨中继续往前走。

    即将月圆日,可他还没有离开秘境之地,便不能用血蛱蝶换血,他只会越发虚弱,直到耗尽体内最后一丝灵力。

    身为天族血脉,除了心脏是弱点,几乎便是不死不灭之身。而谁能拥有天族血脉的心脏,便等同拥有了永生不死的能力。

    人间一年,天族一日,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之久,可对于天族养伤的裴渊来说,只是过了仅仅六天而已。

    想必如今的裴渊,刚刚恢复了些生气,怕是都还没有适应他的心脏。

    混沌锁是古老的上古神器,秘境中寻找失落的吞龙珠,凑齐七颗吞龙珠便可以召唤天龙。

    裴渊作为天族太子,即便还未完全恢复,为了勘破那些说他重伤将死的谣传,稳住朝中臣心与三陆九洲的民心,也必定会现身。

    而他现身之时,便是裴名大仇得报之日。

    裴名一步步向前,步伐逐渐沉稳下来,雨水不停在下,他定格时间的法力早已失效,而黎画和白琦却还守在院门口。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便低垂着头,一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几乎是在顷刻间,同时抬起了头。

    黎画追了上去,还未开口,就听见他冷声道:“待献祭那日,我会将她放出来……”

    “你若救她,等同毁契。”

    裴名头也不回的向前径直走去,他没有回院子,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只留下黎画神色呆滞的站在雨中。

    等同毁契,便是在警告黎画,这次他不会再赦免黎画,黎画敢救她,就要做好被契约反噬而死的准备。

    裴名向来说到做到,能赦免黎画一次,完全是看在宋鼎鼎和黎枝的面子上。

    裴名不会给别人第二次背叛他的机会。

    而黎画,他还没有为黎枝报仇。

    他不能死,最起码现在不能。

    黎画想起宋鼎鼎走时,那心死如灰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酸涩之意在喉间蔓延开来。

    “我会救出她。”

    沙哑中带着干涩的嗓音,在哗啦啦的雨水中显得如此突兀。

    黎画恍然抬起头,眸色中透着一丝彷徨,而一向吊儿郎当的白琦,此刻却看起来如此坚定。

    她循着裴名来时的方向,缓缓向前走去。

    然而,想要在偌大的贪欢城,找到被裴名用结界隐藏起来的一个人,犹如海底捞针般,难上加难。

    这便是裴名并没有警告白琦的原因,他并不在意白琦如何去做,总之她一个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

    雨不知何时渐小,一路赶去火山探查消息的宗门弟子,被淋成落汤鸡似的,疾步跑着前去玉微道君的院子里,想要禀告探查回来的消息。

    可跑到院子里,正要推门,却在石阶下,看到了浑身湿透,蜷缩在地上的薄柿色衣裙的女子。

    这颜色在女弟子中并不常见,她们都喜爱穿白衣或粉衣,显得皮肤更白皙些。

    唯有天门宗玉微道君收的关门弟子裴名,自打进了师门,便是一身薄柿色衣裙,仿佛要将这颜色穿到地老天荒似的,从未见他换过。

    有人认出了裴名的样子,连忙急匆匆朝着屋前跑去,掌心急促扣着房门:“玉微道君……”

    许是一连唤了两三声,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玉微道君仿佛刚刚运过功,他低低应了一声。

    守在门外的弟子时不时看向晕倒在石阶上的裴名,他总觉得地上的女子随时都会咽气似的,却也不敢过于冒犯,只能耐心地等着玉微道君从屋里走出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玉微道君一抬眸,视线便落在了不远处,那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子身上。

    那是裴名。

    他浑身都被雨水打湿透了,唇色发白,发丝一绺一绺,湿漉漉沾粘在额间,脸颊边是不自然的红晕,唇瓣止不住的轻颤着,似乎是冷极了。

    没等到门外的弟子说话,玉微道君已是冲了过去,毫不犹豫的将裴名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步伐很大,像是一阵风似的,刚走出去,便又走了回来,只是臂间多了一个女子,那刚刚打开的门,也随着‘哐当’一声响,重新关了起来。

    屋子里仍旧点着白烛,没来得及熄灭的烛火左右摇曳着,他将裴名放在了床上,抬起手,将掌心贴在裴名的额间。

    滚烫的温度,像是要将他的掌心点燃似的,玉微道君愣了一下,连忙起身掐诀,动作做了一半,却突然顿住。

    他才恍然想起,自己体内的灵力早已如云烟般消散,被秘境吞噬了干净。

    玉微道君想要出去,打一盆水来给裴名降温,人刚站起来,还未向前走出两步,衣袖却被裴名拽了住:“师尊……”

    他的嗓音犹如低喃,令玉微道君下意识回头看过去,两人眸光相对,视线中仿佛藏着无形的火花,裴名脸颊两侧那不正常的坨红,衬得气氛莫名暧昧起来。

    “我难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玉微道君突然惊醒,他慌忙转过头去,一把甩开了裴名的手,嗓音刻意冷淡下来,却掩藏不住喉间的干涩:“我去打些水来。”

    说罢,他便逃似的,朝着门外快步离去。

    裴名看着玉微道君的身影远去,浮现于眸中的迷离之色褪去,只余下化不开的冰冷,似是浓墨般漆黑。

    当初白洲救他时,他的尸体早已腐烂,是白洲用禁术将他的身体修修补补,才勉强维持成现在的模样。

    他便是个活死人,心脏不会跳动,血液也是冰凉的,永远不会拥有活人的体温。

    原本他并不在意,执着于拿回属于自己的心脏,也只是因为心中复仇的执念。

    可刚刚,他看着宋鼎鼎歇斯底里地样子,仿佛想起了多年前,他最初被关进地窖里崩溃的模样。

    同样是在黎明之时,撞见了不该听见的话,同样是被锁起来,关进了暗不见天日的酒窖里。

    见她如此痛苦,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愉悦,只觉得连周围的空气都是窒闷的。

    裴名想象不到,倘若她死在自己眼前,他会有什么反应……不,这样的画面,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见过太阳的人,又怎能容忍暗无天日的生活。

    他不知道这种想法,是不是因为情蛊而生。

    他只是突然觉得,换一个人献祭也未尝不可,火山的守护神,需要来者献祭自己最在意之人的性命,而他眼前的选择,似乎并不止她一人。

    裴名无法爱上其他人,但玉微道君在意他,他很早就清楚这一点。

    倘若他能加深自己在玉微道君心中的地位,到了凑齐七颗吞龙珠之时,让玉微道君献祭他便是了,总之他就算跳火海,也死不了。

    想通这一点后,裴名便觉得轻松了许多,等到这些事情过后,他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心脏,便与宋鼎鼎成亲。

    让她简简单单的死去,那未免也太过便宜她了。

    他要将她留在身边,即便她厌恶他,他也要她留在这里,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余生,互相折磨,不死不休。

    如此就好。

    随着推门的轻响声,裴名回过神来,原本额间冰凉下来的温度,又在掐诀过后重新回温。

    玉微道君手里端着一盆水,许是第一次亲手照顾旁人,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水盆里的水打得太满,没走几步便在摇晃中挥洒了出来。

    裴名看着那挥洒出来的清水,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一个小姑娘的身影,她也曾这般端着水盆,摇摇颤颤走近了他。

    在黎枝死后的第二天,他的属下便找到了残害黎枝的罪魁祸首,那人是黎枝隔壁的邻居刘婶。

    但她只是个干惯了粗活的农妇,力气虽然大,却伤不了会舞剑的黎枝,更不可能将黎枝害成那般模样。

    他在刘婶的尸体上,发现了一只枯萎蔫软的黑虫子,那是蛊虫,白洲所炼制的蛊虫。

    这蛊虫名为僵虫,被僵虫咬中的人,就像是傀儡一般,可以让人随意操控。

    白洲并没有去过黎枝的院子,显然那人是故意用僵虫来误导他,让他循着刘婶的尸体为线索,将白洲当做肢解黎枝的幕后指使人。

    裴名将计就计,与白洲演了一场戏,将白洲打成‘重伤’,引出了按捺不住,派手下前来打探消息的幕后主使。

    不出意外的,被抓住的手下是龙族人,那害死的黎枝的人,显然跟翠竹和龙族公主脱不了干系。

    裴名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不惜一切代价走到今日,心中承载着的,不光是自己的血仇,更有黎枝被夺走的一切。

    他本不想杀黎枝,最后却还是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也摧毁了他生命中出现的最后一丝美好。

    这种无法言喻的痛苦,早已经化成了一种执念,支撑着他熬过每一个难眠的日夜。

    如今,他离裴渊越来越近,心底也是按捺不住的浮躁,见玉微道君停在身边,他厌烦的垂下了眼眸。

    玉微道君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以为他是身体不适,才会显得心不在焉。

    宽厚温暖的手掌,拿着干净的绢布,浸泡在冰水里,待完全将绢布打湿,便拧个半干,再将打湿的绢布放在他额间。

    “我让人煎了汤药,再等片刻,就能喝了。”

    许是因为觉得裴名淋雨生病了,玉微道君的嗓音难得放柔了一些:“你怎么会晕倒在我门外?”

    裴名垂下的眼眸,看着地上的砖石:“昨夜打了雷,我害怕……”

    他欲言又止的声音有些敷衍,但玉微道君却没有听出来,只是突然想起来,裴名在玉峰山上也是如此,每当雷雨夜都会跑到大殿里瑟缩着。

    玉微道君无意间撞到过两次,后来一到雷雨之日,惦念着裴名害怕雷声,就会命人将大殿的灯火点的亮一些。

    进了秘境之中,太多事情需要玉微道君来操劳,这点小事,他自然是记不住的。

    想起裴名昨夜因为惧怕雷雨,便像是几年前那般,下意识跑来找他,他心底流淌过一丝暖意,其中又夹杂着些愧疚和不忍。

    他本来应该记住的,若是他记着裴名怕雷声,裴名就不会因为想找他,而又不敢打扰他,在他房间外徘徊,最后淋雨淋成这副模样。

    这样想着,玉微道君看着裴名的眼神,越发温柔起来:“是本尊忘了,若是下次再打雷闪电,便直接过来敲门就是了。”

    裴名见玉微道君这么快便进了套,心中不禁讥诮,果然玉微道君这种男人,便是吃软不吃硬的货色。

    那惧怕打雷,本就是找借口接近玉微道君的理由,没想到今日竟是派上了用场。

    这样一来,便消除了玉微道君与他之间的隔阂,不光增进了感情,还能让玉微道君心生愧疚,算是一箭双雕。

    如今,只等着找到最后一颗吞龙珠,他策划了整整六年的复仇,便要结束了。

    裴名微微颔首,半阖着眼,面上显露出一丝倦色。

    玉微道君刚想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一阵喧哗的吵闹声,有人骂骂咧咧的踹开了门,许是用的劲儿太大了,那门却是直接飞出了半扇。

    来人是陆轻尘,他手中拉扯着顾朝雨的手臂,身旁还围着不少弟子,似乎是来看热闹的。

    玉微道君皱起眉头,从床榻旁站起了身,将打湿的绢布放在了一旁,面色不悦道:“令尊可有教过你,进门之前该做什么?”

    一向看着陆家家世,给陆轻尘几分薄面的玉微道君,这次难得对他发了一次火。

    陆轻尘被数落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他没时间跟玉微道君掰扯这门不门的,他现在就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让陆家对顾朝雨施压,逼她嫁给自己。

    顾朝雨明明是未婚女子,却打扮成已婚妇人的模样,鬓发间还戴着旁的男子送给她的簪子,简直是疯了!

    她眼中可还有他陆轻尘,可还有他们腹中的孩子?

    “你不是想要吞龙珠,那最后一颗吞龙珠就在她头顶上,你们快拿了去!我受够了,我要离开这里!”

    陆轻尘想要将顾朝雨推搡过去,手下刚一发力,突然想起顾朝雨腹中的孩子,连忙停住了手,脸色越发难看。

    他的话音落下,裴名和玉微道君的视线,几乎同时落在了顾朝雨的鬓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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