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

秀丽江山 > 第五章 天时怼兮威灵怒 6、执迷

第五章 天时怼兮威灵怒 6、执迷

    十一月,刘秀带我回到雒阳待产。

    我的两条腿开始出现浮肿,脚踝处一掐一个指印儿,平时穿的鞋子也套不下脚了。

    刘秀每晚会把宫人全部打发掉,我弯不下腰,他便替我一遍遍的用温水泡脚,希望按太医说的那

    样,真能够舒筋活血。他很担心我腿伤旧疾复发,一看我小腿肿得跟两根萝卜似的,便急得不行。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既简单又很幸福,但有时候又会产生出不确定的犹豫和怀疑。西宫毕

    竟是掖庭中的一部分,即使我与他宫闱内的私密恩爱只有我俩知晓,但我总觉得这事不够隐秘,像是

    时时刻刻都有种被窥探的感觉。

    还有刘秀……他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如何会不懂这些?我一方面欣喜着他对郭圣通的疏离,以至

    于郭圣通偶尔不经意间会流露出幽怨神情,另一方面也暗暗担心,这种专宠总有一天会引发矛盾。虽

    然,我一直恪守本分,尊敬皇后,做足了小妾该守的礼仪与功课,也给足了郭圣通尊荣与颜面。

    刘秀把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对外的平乱上,太多支离破碎的江山需要靠他一小块一小块的争补回

    来,虽然解决了张步,但是公孙述还在,且那个隗嚣更是一颗不稳定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我心疼他的辛苦,于是暗中关注起国内政务的处理,先是小心翼翼地提议在雒阳兴建太学,刘秀

    欣然应允,甚至还亲自到创办的太学视察。自此以后,有关国策方面的事务,似有意,似无意的,他

    都会与我一同探讨。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自己插手国政,唯恐引来反感猜忌,然而慢慢的,见他并

    不为忤,胆子大了些,手脚自然也放开来。

    只可惜因为怀孕,脑子似乎变迟钝了,反应总是慢半拍。以前一份资料通读下来,不说过目不忘

    ,至少也能解读出个大概内容,而今,却需要反反复复地再三细究。

    我明白体力和脑力都没法跟普通人相比,喟叹之余也能默认自己的力所不及。

    十一月,刘秀下诏让侯霸取代伏湛,任大司徒一职。

    新一轮的人事调动,代表着大汉国政开启了崭新的一页。

    侯霸上台后,开始向各地招揽人才,一些有名的学者及隐士都在招揽范围,邀请檄广发天下,一

    时间,雒阳的学术氛围空前热烈起来。

    说起人才,我能想到的首推邓禹,然而邓禹自打成家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他无心政治,每天

    把自己关在家里,与妻儿共乐。即使在朝上,也好似有他没他都一个样,刘秀每每提及,总免不了一

    通惋惜。

    邓禹的才华,邓禹的抱负,邓禹的傲气,像是一瞬间,烟消云散,再也找不回当初那个才华横溢

    的年少英姿。

    我无奈,剩下的唯有点点心痛。

    “闵仲叔为何要走?”捧着这份闵仲叔的辞文,我满心不悦,“既从太原受邀而至,为何又要离

    去?难道汉国不值得他留下么?”

    “侯霸只是想试探一下闵仲叔,没想到却得罪了他,因此辞官。”

    刘秀的解释在我看来,更像是在替侯霸找借口掩饰。

    “如此不能容人,如何当得大司徒?”我悻悻的表示不满。

    “你太过偏激了,侯霸颇有才干,不要为了一个闵仲叔而全权否定了侯霸的能力。”他极有耐心

    的开导我,“为政者要从大局出发,权衡利弊,不要因为一点小小瑕疵而对人轻易下结论。”

    他最终在辞呈上给予批复,准奏。

    我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怀孕令我的脾气更为躁乱,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就是静

    不下心来。

    “若说才干……”刘秀沉吟,若有所思,“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哦,谁?”

    “我在太学时的同窗……”

    “又是同窗?”他的同学还真是人才济济,想当年长安太学的才子一定爆棚。

    他被我夸张的表情逗乐,笑呵呵的说:“什么叫又是?”

    “别打岔啊,快说说,你那同窗是什么人?”

    他冥想片刻,神情有些恍惚,似在努力回忆:“此人姓庄……”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种刺激,不假思索的脱口叫道:“庄子陵!”

    “你知道?”他也诧异。

    “我见过他!”我不无得意的炫耀,“不过……那是在五年前。”

    “庄光为人怪癖,难得你见过……交情如何?”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趣,“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

    唉,我找了他很多年……”

    “庄光?不是……庄遵吗?”我狐疑的问。

    刘秀愣住:“庄光,庄子陵……难道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我有点傻眼:“那个……是不是人长得……”有心想描述庄遵的长相,却讶然发现自己根本形容

    不出他的特征来。庄遵整个人更像是团雾,看不清,也抓不着。嗫嚅半天,我终于憋出一句:“是不

    是……他喜欢垂钓……”

    刘秀的眼眯了起来,似在思索,半晌沉静的笑道:“原来竟是改名了。庄光啊庄光,你是如此不

    愿见我么?”

    他似在自言自语,见此情景,我对庄遵的猎奇心愈发浓烈起来:“既然如此,那便将他请到雒阳

    来吧!”

    他笑着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庄光若有心想躲,自然不会让人轻易觅到踪迹。”

    左手手掌压着右手指关节,喀喀作响,我一脸狞笑:“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来!”

    刘秀缩了缩肩膀,轻咳:“丽华啊,注意仪态!胎教啊,胎教……”

    隗嚣自作聪明的将自己比作周文王姬昌,他想独立称王的野心已逐步显露出来。隗嚣这人若是靠

    得住,只怕母猪也会上树了,不过刘秀和我对马援的印象都很不错,于是极力怂恿马援携同家眷来京

    定居,甚至让马援劝说隗嚣,一并来京,允诺封其爵位。

    隗嚣自然是不可能来的,这个结果我和刘秀心知肚明,但退而求其次,抛出这么个诱饵,无非是

    想让马援来雒阳。马援一走,隗嚣等于失了一条得力臂膀。

    最终结果马援果然携带家眷定居雒阳,隗嚣虽然未来,却也不敢公然拂逆皇帝的意愿,于是把自

    己的儿子隗恂送到雒阳,暂时充当了人质。

    进入十二月,随着产期临近,掖庭令开始命人着手安排分娩事宜,具体添置物件的采买要求递交

    到皇后手中时,郭圣通正抱恙在床,对个中细节表示暂无精力插手,下令全由掖庭令负责调度安置。

    这一日晨起,莫名感到小腹有些坠涨,有了上次分娩的经验,我倒也并不显得太过慌张,没吱声

    张扬,只是命琥珀替我预备洗澡水。

    琥珀对我提出的要求惊讶不已,不过她虽然惊讶,却仍是照着吩咐老老实实做了。吃罢早饭,舒

    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宽松舒适的长裙,我心满意足的抚着肚子,非常有耐心的等待刘秀下朝

    。

    也许今晚,也许明天,分娩前的宫缩阵痛便会发作,按照正常时间推算,最迟明后天我便能见到

    这个足足折磨我九个多月的小东西了。

    刘秀踏入西宫的时候,乳母恰好将刚刚睡醒的刘阳从侧殿抱了来,小家伙坚持自己走路,硬从乳

    母的怀中蹭下地,摇摇晃晃的扑向刘秀。

    换作平时,刘秀早大笑着将儿子抱在怀里,举到半空中逗乐了。但今天却是例外,刘阳抱住了父

    亲的一条腿,咯咯脆笑,嘴里奶声奶气的喊着:“爹……爹……抱!”刘秀没有伸手,只是静静的抬

    起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顶。

    我觉察出不对劲,挥手示意乳母将刘阳抱走,刘阳先是不肯,在乳母怀中拼命挣扎。乳母抱他匆

    匆出殿,没多久,殿外哇的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

    心里一紧,小腹的坠涨感更加强烈。

    我想站起身迎他,可是小腹处一阵抽痛,竟痛得我背上滚过一层冷汗。我双手撑在案面上,下意

    识的吐纳呼吸。

    刘秀走近我,却并没有看我,静默了片刻,他从袖管内掏出一块缣帛,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去取,手指微颤,堪堪捏住了一角,他随即松手,我却没有捏牢,缣帛从我眼前落下,轻

    飘飘的落在案上。

    腹部抽痛了几分钟后,然后静止。我定了定神,顶着一头的冷汗,细细分辨上头写的文字。

    照旧是篆书,大臣们上的奏章一般都喜欢用篆体。我在心里暗暗的想,有朝一日定要废了篆书,

    不说通行楷体字,至少也要让时下流行的隶书取代篆书做官方通用文字。

    不然……这字实在瞧得我费心费力,几欲呕血!

    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甚至滴到了缣帛上,刘秀冰冷的声音从我头顶洒下,陌生得让我直打冷颤

    。

    “你认为……此事应当如此处理?”

    我逐行跳读,因为实在看不懂那些文字,只能拣了紧要的匆匆往下看。越看,心越凉。

    虽然还是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通篇出现最多的居然是“冯异”二字。

    目光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一排句子上:“……异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为咸阳王……”

    “这是……什么意思?”声音在颤抖,虽然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但再度袭来的宫缩已经让我无

    法自抑。

    “冯异驻守关中三载,上林苑俨然被他治理得如同一座都城般。这一份是关中三辅递来的密奏,

    弹劾征西大将军拥兵自重……”

    “咸阳王是吧?”我冷笑,啪的一掌拍在那块缣帛上。闭了闭眼,我强撑着一口气,厉声喝问,

    “陛下到底还能信谁?还打算信谁?”

    他沉默不语。

    “别人我不可妄作评断,但冯异对你向来是忠心耿耿,难道你忘了河北一路上他是怎么陪你熬过

    来的吗?你难道忘了他……”

    “忘不了!”僵硬的三个字,一字一顿的吐出,“正是因为忘不了,才一直在心里问着自己……

    他可信吗?”缣帛猛地被扯走,刘秀的右手突然抓住了我的左手,攥得很紧很紧,手指被他捏痛。

    我冷汗涔涔的抬起头,那张俊雅的面庞在微微抽搐,眼神复杂莫名,闪动着锐利的慑人光芒。他

    的手在微微发抖,声音嘶哑:“丽华,你告诉我,冯异可值得我信任?”

    我一阵眩晕,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耳膜嗡嗡作响,只觉得他那样羞恼的眼神带着一种伤痛,

    **裸的刺中我的心口。

    手松开,跌落。

    我无力的瘫软在席上,微微喘气,自愧内疚令我面红耳赤,然而骨子里的那股倔强却让我硬挺着

    ,不肯轻易服输的咬紧了牙关。

    “你是在指责我么?”心痛。有些东西自己一厢情愿的隐藏起来,并不等于别人永远看不到——

    原来他和我一样爱自欺欺人。

    我……没办法承认自己做错了,就像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做错了一样。

    我倔强!我自傲!我狂!我怒!我仅仅只是想为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做垂死挣扎。我下意识的感

    觉到,一旦……我认错,我、刘秀、冯异……所有的一切都将变得无法挽回。

    “如果郭圣通无辜……那么冯异也同样如是!”我昂起头,颤抖着大声回答。

    他的脸上闪过一道羞愤之色,右手高高举起,却颤抖着没有落下。

    但他的这个动作仍是伤害到了我的感情,我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你有种打!我知道你现在当

    皇帝了,谁都不能再逆了你的龙鳞!你想杀谁就杀谁!你想打谁就打谁……你是天子,普天下的女子

    都是你的,你想要谁也……”

    “阴丽华!”他压低声怒吼,虽然愤怒,却仍是很节制的压住了火气,“你还要怎么践踏我的心

    才够?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你为什么非得这般袒护他?”

    “我为的是一个‘义’字!”

    “他待我何来义?”

    “他待我有!”我梗着脖子,死不认错,“待你——也有!”

    强烈的宫缩已经让我的神志彻底陷入狂乱,我喘着粗气,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钗:“人可以无情

    ,但不能无义!如果你非要降罪于人,那么……始作俑者是我,所有过错由我一人承担!”

    金钗对准自己的手背狠狠扎下,却被刘秀一掌拍开。

    宫缩加剧,下身有股滚烫的热流涌出,我痛得难以自抑。

    “啊——”撑不下去了,我发出一声嘶声裂肺般的尖叫,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丽华——”

    我痛得打滚,一掌掀翻了书案,刘秀用力抱住我,怒吼:“来人——”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他的气急败坏,全无半分镇定与儒雅。

    疼痛使我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委屈与怨恨一并迸发出来,我用指甲死死掐住他的胳膊,颤声:“你

    不是我,你永远不明白我心里有多恨……我恨这该死的封建社会,我恨这……该死的一夫多妾制度,

    我恨……”

    “丽华……丽华……”

    “我恨——”一口气喘不上来,我憋得满脸通红。

    脚步声纷至沓来,侍女仆妇慌乱的涌进殿。

    刘秀看我的眼神刹那间变成绝望,他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我掐着他的胳膊不松手,疼痛传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狂吼狂叫:“我恨这该死的……”

    他猝然低头,封住了我的嘴,我闷哼一声,牙齿磕破了他的唇,腥甜的血液流进我的嘴里。

    他的唇冰冷,不住哆嗦着,言语无序:“别恨……”

    “陛下!贵人要生了,请陛下回避……”

    “别恨……”他抱紧我,久久不肯松手,眼神迷惘,失了焦距,“你要怎样都好……只是……别

    ……恨……”

    别……恨……

    声音越来越遥远,我的意识涣散,最后只剩下一片撕心裂肺的痛觉。

    秀儿,你不明白!

    两千年的思想差距,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你要我怎样……怎样才能爱你?怎样才能无拘无束的爱着你?

    我其实……只是想爱你!

    单纯的……爱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