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月的预算会我就不参加了,场租那边你盯紧一点。”
“好的贺总。”
“装修检测务必要更上心,消防水电的问题都不是小问题。”
“明白贺总。”
“还有……”
“贺峤!”办公室的大门咣当一声打开,贺峤跟下属的对话被打断。抬眸见是周培元,他轻轻蹙眉:“什么事这么急?”
周培元欲言又止,脸上表情少有的严肃。
“今天先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工作,有事我再单独找你们。”贺峤脱下眼镜揉了揉鼻根。
几个大区负责人纷纷离开,顺手还把办公室的门给带上了。
“说吧。”
“出事了。”他声音又沉又紧,“刚才电视台的熟人打电话来,说昨天晚上方家那个小区发生意外,有人跳进人工湖里淹死了,而且说……”
听到“方家”两个字贺峤眸底微微一闪,随即又恢复平静无澜,“而且什么。”
“而且死者身份好像还没确定,只听说打捞上来的是具女尸。现在那片区域已经戒严了,方家正在找人全力封锁消息。”
戒严?封锁?
两人直直对视,清湛的目光中流露出相同的深重疑问:出事的是谁,跟方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封锁消息,难道不是失足落水?
方家虽然只住着一个段玉虹,女佣人、女下属却不止一两名,什么样的可能性都有。而且从方家的奇怪反应来看,出事的也不太可能是段玉虹。毕竟如果出事的是段玉虹,她那个背景深厚的娘家就会第一个上门问责,根本不存在封锁消息一说。
“我已经跟那个人说了,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周培元叉着腰,在办公室来回走了两趟,最后斟酌着提议,“要不要我给方邵扬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从那天到现在,他们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联系。“算了。方家不一定希望我们插手,况且问他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耐心等消息吧。”
周培元抚额,有件事按道理该他这个特助提醒贺峤,可他又摸不准贺峤心里的真正想法。
“离婚协议我前天已经送过去了,不过方家那边一直没有回音,需不需要我去催?”
翻阅文件的手慢下来。
“你亲自给他的?”
“他不在,我给方董事长了。”
贺峤眼神暗了暗,淡淡地说:“一个月之后再没有回复,就直接让律师去谈。”
周培元点点头,看着他的侧脸低声叹了口气:“我会提前知会方家的律师。你最近气色还是不好,别再为这件事劳心劳神了。”
“不用担心我。”贺峤看着文件,声音尽量平静,“我跟他已经结束了,等离婚手续办完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真是这样吗?
看了看他的神色,周培元没再说什么,出去忙自己的事了。门一关,贺峤转头看向窗外的阴云,目光里流露着隐隐的不安。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方家,女人,意外……
有什么事被自己忽略了?有什么可能性是自己没有想到,但却至关重要的?半晌没有结论,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了。
一直到下午,周培元送他去参加一个饭局,路上忽然接到那个熟人的电话。
“电视台那个,现在接吗?”
“接吧。”贺峤应允。
他这才把车往路边一停,“喂老许,怎么样有什么新消息?没有,我旁边没别人,你说吧我一定保密。”
“嗯,嗯,是有这么个人。”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周培元脸色哗变,回头看向贺峤的目光闪过刹那惊怵,“你确定?会不会是搞错了……还有吗……你说……好,好,保持联系,咱们随时保持联系。”
挂电话的手都在抖,贺峤紧紧盯着他:“怎么了?”
他喉结沉重地滑动了一下,想要开口却非常艰难,仿佛有什么很严重的话堵在嗓子里出不来。
“快说。”
“出事的……出事的人姓邵。”
所有动作在听见最后那个字的瞬间僵住。贺峤脸色唰的白了,两手抓住椅背问:“你说姓什么?”
“姓邵。身份已经核实过了,电视台的人下午在法医中心外面蹲到了方董事长,是他亲自过去认的尸。而且就在刚刚,方邵扬也赶过去了。”
邵伯母……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擂捶在耳膜。
怎么会?
“不可能。”
贺峤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这时个人的感情早已经放在一边,他拿手机拨给邵宁烛和方邵扬,两人的电话却都无人接听。
“快去她住的公寓,快!”
车子掉头往小公寓疾驰,一路上他心乱如麻,到那儿以后冲上楼去拼命想把门敲开。
“伯母,伯母!”
但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回音。
不止今晚,以后的每一晚都不会再有回音。从今往后这间公寓里再也不会有人做好满满一桌子菜,把他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慈爱又温和地劝他:“小贺你太瘦了,要多吃一点。”
—
“怎么样了。”
办案民警从隔壁楼特意绕过来,丢给负责的法医一罐咖啡提神:“他儿子从国外赶回来了?”
“嗯。”法医低头拉开拉环。
“也真是难为他了。听说知道消息的时候还在谈生意,接受不了打击差点当场晕过去。”
“接受不了也得接受。”法医语气淡淡的,“幸好人打捞得早还没泡坏,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啧,你可真够冷静的。”
见得多了,很难不冷静。
两人一个一身警察制服,一个一身白大褂,并肩坐在走廊冰凉的胶椅上。
天气太冷了,每说一句话嘴间都会呼出白雾,后来他们索性不再开口了。只是这样一来法医中心就变得更加寂静,寂静得连白墙跟铁门都透着森寒。
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温度更低,待久了眉毛上会凝出一层白白的霜,挂在上面显得人瞬间老了十岁。
他们静静地等,静静地听。
起初那里面也是寂静无声的,苍白空洞的寂静,过了很久才被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恸哭填满,沉重地回响在这栋楼的每一层。
可以听得出,里面的人全身都在颤,剧烈的痛苦快要把他撕碎,找不到一个足够的出口去宣泄。
在这里工作了十多年当了这么久的法医,多悲痛的哭声都听过,但这样的还是第一次。
哭的人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咬着牙,浑身颤抖,声嘶力竭又不甘心,不愿意面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妈妈已经离开的事实。
他一直喊“妈妈你别离开我,别扔下我一个人”,就好像妈妈走了他就什么也没有了,就好像他害怕,悔恨,惊慌却也无济于事。
他一直喊“妈妈你回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但是没有用。他妈妈无动于衷地躺在冰冷的床上,再也不会有人无条件地包容他所有的坏脾气,再也不会有人爱屋及乌,爱他爱的人,爱他的小狗,存好他小时候穿过的每一件衣服。
以后他该何去何从?一切关于家、关于温暖、关于幸福的憧憬就此湮灭,曾经幻想过的、梦到过的那些场景再也不会出现。不会再有摇篮,不会再有雪山,不会再有人知道他以前叫邵扬。
以后……以后真是个遥远的词。
以后谁还会爱他?
他和他的小狗一样,是孤儿了。
听到实在不忍心再听下去,法医取下眼镜攥在手里,仰脖喝掉一半的咖啡:“监控也显示是自杀?”
“是,跟你的结果一致。”民警把后脑靠到墙上,“也跟家属谈过了,不用立案。”
“不用立案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还愁眉苦脸的。”
“有一点我始终想不通。昨晚死者跟方家的人吵完架出来以后一直在那个小区里打转,转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转出去,感觉就像是迷路了一样。这半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最后会跳湖自杀呢?”
“那半小时里什么也没发生。”一份病历复印件出现在他眼前,“你自己看吧。”
接过来翻阅片刻,他诧异地抬起头:“她有老年痴呆?”
“嗯。”法医把铝罐放在膝间,双手慢慢捏紧,“有病在身,被人诬陷,想不起回家的路,没有可以诉苦的人,儿子又不在身边。我猜她是万念俱灰才会选择自杀,并不单单是一时气愤想不开。”
她也知道自己没有以后了,无力抵抗爱过的无助,无从辩驳那些身不由己,只好用这条命去捍卫仅剩的、可怜的尊严。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
许久许久,房间里的声音渐渐变低,后来只剩下嘶哑的呜咽。后来找过来两个人,张望几秒后看情况走进去,半搀半扶地把里面的男生弄了出来。
民警有些不忍心,可还是走上前去。只见一个大个子男生被人一左一右架在中间,剃得非常精干的板寸垂得很低,手指缝不知从哪沾了血,下颏边缘满是没来得及干的泪,肩胛骨透出锋利的形状,全身脱力般站不直。
“节哀。”
男生根本没有力气回应,整个人奄奄一息。
“关于你母亲这个案子,还有一些手续需要处理,麻烦你——”话还没有说完,肩膀就被法医扳住,“算了,之后再说吧。”
另外两个人道了声谢,架着他、拖着他,步伐艰难地往外面走。
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民警不由地想,都说腰缠万贯是人毕生所求,能出生在那样的富贵家庭应该算得上绝对幸运。可为了所谓的家产闹到这种地步,幸与不幸还能靠财富的多少去界定吗?像自己这样当个小警察过着小日子,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警局外蹲守着十多家媒体,全都是收到消息闻风而来,就等着拍到第一手照片抢先发新闻。可几个小时前被老奸巨猾的方永祥给溜了,等了一天连个影子都没拍到。
本来以为今天怕是要无功而返,没想到太阳都落山了却等来了惊喜。看见警局走廊里面有人影晃动,视力好的隔老远就发现目标。
“欸、欸!好像有人出来了!”
“哪儿呢哪儿呢?”
“那儿!”
所有人瞬间来了精神,扛起机器围在门口严阵以待,等到人的那一刻快门却默契地滞了一瞬,然后才此起彼伏地响起。
方邵扬居然是被人背出来的。
“让让、让让!”
“麻烦让一让!”
相机的取景框里,他双眼紧闭满脸汗泪,分不清是昏倒了还是虚脱了。
一个人把他背在背上,另一个用西服外套罩住他的头,两人护着他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一辆车里,然后迅速关门拉帘一丝缝隙也没留。
可挡风玻璃没办法遮。
记者们一拥而上,把车头围得水泄不通,高清镜头抵在玻璃上窥探后座斜躺着的那个人,连拍无数张后车子才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