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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迷津

    潜龙渊水潮翻涌,一浪高过一浪,似乎下一刻就会吞没整座龙庭。



    纵然有庄白函顶住绝大部分的压力,小皇帝还是举步维艰。



    他们走得越来越缓慢,那样令人恐惧的天地威压,使小皇帝终于崩溃哭泣出声,若不是因为自小的教养还尚存一丝,几乎要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祖上几代都是威名赫赫的将军,却完全不像一个戎马世家的后人,使人不由得想,突然暴毙的先王,挑不起大梁的孩子,会不会也是气数将尽的一个预兆。



    等到了迈上龙庭的那一刻,威压陡然增大,湖水忽然变深了许多——那是一种明显的变化。等惊涛骇浪变本加厉,众人才发现,那不是湖水色彩的变深,而是浮上来一只巨兽。



    ——龙庭,潜龙之渊。



    当那狰狞硕大的头颅伴着巨浪浮出水面时,早已失去神智的小皇帝尖叫一声,拼命挣开庄白函的手——他也不知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



    他满脸泪水,神色惊慌,连滚带爬离开龙庭,最后停在捭阖道上喘着气,险些掉下潜龙渊去。



    他望向捭阖道尽头的群臣,却发现此时没有人看着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龙庭上。



    黑金色的龙身彻底浮出,盘在龙庭上,却有许多引人注目的伤痕,有的甚至在滴下血来。它体型庞大却虚幻,仿佛并不是实体,样子不像民间流传的图画那样威风凛凛,反而透着一股难言的恹恹虚弱。



    一双澄金的眼与庄白函对视,并没有什么凶恶的意味。



    庄白函朝小皇帝伸手:“陛下,来。”



    小皇帝犹疑着,然而——龙缓缓低下了头,伏在庄白函前方,书生的手没有如愿以偿握住小皇帝的手,而是不得不抚上了龙头粗粝的皮肤。



    那一刻,惊涛骇浪平静下来,天空阴云散去。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一齐下跪,山呼“陛下万岁”。



    幻荡山上,那人终于缓过来了一些,他身上那种沉重的威势渐渐收起来,陆红颜得以动作,将他从地上搀起。



    “去山顶,”他道,“他已经去了。”



    “他是谁?”



    “心魔道,”他说,他眉头蹙起来,像在回忆什么,语气仍然怪异,像一个初学说话的人,思考如何措辞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没有...力气再帮你们,但是他也很虚弱。”



    人间世的天道既然能以这样的形态出现,那么心魔世的道也不足为奇。



    而到底在谁的身上,也都隐隐约约能够预料,更何况有折竹剑造成的剑伤。



    叶九琊:“他要做什么?”



    “万物生灵智,因为有六道轮回,轮回在幻荡山,还有生生造化台......”那人说得缓慢,也不甚清楚,“假如他拿到造化台......在山顶,就可以给所有心魔开灵智,把心魔世变成人间世,人间世变成心魔世。”



    阑珊君问:“我们上山顶,岂不是将造化台交到他的手中?”



    “造化台也可以用来加固人间世与心魔世的屏障,让我想想......”那人恢复的很快,不再是之前气息不稳,随时都会闭上眼睛死去的模样:“我只是一点意念,在凡间寄了二十年,身体上没有修为,只能为你们指路,帮不了太多。”



    纵然身体状况一直在好转,但他的目光仍然不像常人那样神色灵活,甚至让人想起那些刚刚修为有成,开启灵智不久的妖物的状态。



    天行有常,天道非人。



    等他能够正常行走,陆红颜便不再搀扶,而是退到侧后随侍。她的目光微微迷惘,似乎是透过这张清秀的侧脸,想起那个跑前跑后的小厮来。



    谁料凡间一别后,转眼变成整个仙道敬畏仰望的天道。



    所有人都无法否认,因为那股深沉的气息纵然收起了许多也不能完全消弭,方才陆红颜向他半跪下来之后甚至难以站起——骖龙君的修为在当今仙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低了。



    那种气息不带有和蔼或是慈爱的味道,只是威严肃穆,像是凡间书写刑罚的律典那样黑白分明。



    “所以呢?”她看向叶九琊:“陈微尘......”



    她对陈微尘的身份一直抱有疑惑,但并未找出什么有价值的蛛丝马迹,而陈微尘与叶九琊的关系在旁人眼里也很有些不明不白,她明明白白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只有这两个人彼此知道的。



    有了天道走在前面,前路峰回路转,不再是之前迷雾重重的样子,也不需要叶九琊再做什么,他和陆红颜并肩走在侧翼,终于将一些始终不为人知的隐秘道出。



    “他起初说自己是一介凡人。”他道。



    “可他知道的那些东西,显然不是凡人能够知道。”陆红颜原来的急性子此时不知为何竟收敛了些,语气甚至说得上心平气和,在与叶九琊交谈的同时也在梳理自己的思绪。



    “后来,我以为是当初焱君魂飞魄散后,有魂魄入了他的魂,他并没有否认。”



    “我也曾经试探过几次,什么都试探不出来。”



    “封禅之后,他化身心魔的时候被我看到,才明白他并非来自人间。”



    “从那以后他不怎么避讳自己的身份,我们也都知道,只是他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与我们接触了。”陆红颜回忆着,道:“封禅那天以后,陈微尘昏过去,你带着他回了客栈,谢琅回了清净观......我那时候和阑珊君在一起,他在周围寻找心魔踪迹,再回客栈的时候,就只剩下小桃和温回在客栈里,没有魔帝,你和陈微尘也都不见了。”



    “魔帝去了南海,微尘一直在指尘山上。”叶九琊淡淡道:“他带着重伤忽然失踪,我在各处寻他,没有找到。”



    “我看到你们都失踪之后,给剑阁飞书,但郑师兄回信你没有在那里,我那时想着你应当是和陈微尘在一起,便没有再找......原来竟然是你在寻他。”她道,“东西都齐了,我正在想是去昆仑拜祭师父还是去剑阁借住一段时间,阑珊君见我无处可去,邀请我去剑台修炼了一段时间,但他也一直在外,没有回过门派。”



    “阑珊君一直与我书信往来,曾说过邀你去了剑台,也说那里易使人清心静气,或许能改改你的心性。”叶九琊道,“两月以后心魔祸起,我收到他传书,才与你在指尘山脚又见面。”



    “原来你们两个交情不浅,在指尘寺的时候他那样阴阳怪气说你的修为,我还以为他......”陆红颜闷闷道:“我从那以后便没怎么搭理过阑珊君。”



    “我与他平辈论交,有时会说一些剑法领悟,未见面时已经有几次往来,”叶九琊似乎是沉吟了一会儿,最后道:“他有时也关照你。”



    “我们还是说回陈微尘,”陆红颜道:“他已经很久没有与我说过话了,我也不敢去问你。他是心魔,究竟是谁的?到底是不是焱君的心魔?”



    “他亲口承认过,”叶九琊道,“只是现在连这一句是真是假也未可知。”



    他们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温回既然能够被天道寄身,那么与他命格相和合的陈微尘——



    这人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未曾出口的秘密。



    陆红颜见叶九琊长久没有说话,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望着连绵远山,便问:“你在想什么?”



    “想他这次又会想出什么话来解释。”



    叶九琊收回目光,看向陆红颜,温柔夕晖漫过山头,使得她错觉那一贯冷淡的眼神里有了稍纵即逝的温和。



    通天路旁景色春夏秋冬流转变幻,昼夜轮回,诸人时而置身密林,时而陷身荒漠。



    “佛门言三千世界,料想便与此类似吧。”清净观的长老抚着胡须这样说,他身边另一位长老则是赞叹:“实在妙不可言。”



    正说着,却见前面停下脚步来。



    前方已然没有道路,而是被一片雾海笼罩,路的尽头有一方碑刻,上书古字“幻”。



    “我只能帮你们走到这里。”那人道。



    “万丈迷津。”陆红颜道:“咱们进去吧。”



    叶九琊应了一声,又看向仙道诸人,让大部分年轻弟子与境界尚不够的人就留在这里,其余寥寥几人如郑师兄,阑珊君,空山大师进入雾海——自然也少不了天演中人。



    这片雾海“万丈迷津”在仙道有记载,是一道万重幻境,玄妙自不必言。之前走过的道路靠的是修为,修为不够,便力竭而死,这里则要考验心性,若是走不出幻境,只好永世陷于其中。



    温回的背影消失在雾海中,率先走进。



    叶九琊与阑珊君又简单交谈几句,约定好若是先醒来,则进入对方幻境将其唤醒,再去救其余人。



    然后便没有了别的事情要交代,各自走了进去。



    在叶九琊面前铺开的是剑阁九百道长阶。



    他眼前一阵恍惚后,觉得身边依稀有先师的影子,带自己拾级而上。周边景色影影绰绰如雾里看花。山势险峻,剑阁景物依然如旧,十几年来除去人事更替,不曾有一点变化。



    阶上走来了一行人,为首老者白发白袍,面容清瞿,见他来,笑道:“徒儿,你回来了。”



    郑师兄就站在老阁主身侧,对他招呼:“叶师弟。”旁边还有两男一女,纷纷喊“师弟”“叶师弟”。



    叶九琊身旁的帝君不知何时已经全无踪影,师徒几人回身朝剑阁山门走去。其中的女子走到叶九琊身旁,眉眼灵动,颊带笑涡:“师弟,你在幻境历练的这一年,我们整日练剑,巡查天河,可要无聊死了,好不容易盼你回来,快陪我去切磋——”



    老阁主抚着胡须,语气略带责备:“莲心,你太不懂事,天池幻境劳累心神,且让琊儿先休息。”



    旁边的一位师兄调和道:“师妹向来性子跳脱,又喜欢叶师弟得很,师父莫要责备。”



    师妹挽住了他的手臂,笑得极开心:“还是飞白师兄疼我。”



    阶上的脚印很快便被新雪覆盖,留下一些浅浅痕迹,只一行人缓缓前行,冰天雪地中逸散一些平和逸乐的气息。



    显然此处天河之役未曾发生过,剑阁门人俱全,整个师门就像所有和睦的门派一样,前去迎历练一番归来的师弟。



    自然要关切问道:“师弟,此去有进境没有?”



    不等回答,师父便笑道:“依我看,修为又精进不少,可见从未懈怠修炼,心境也有所增长,必定是勘破了一二心障。”



    又是一片真心道贺。



    走进山门,又是一袭红衣映入眼帘,陆红颜提着重剑碎昆仑,戴着半边金色面具走过来:“叶师兄。”



    莲心上去与她亲热:“小师妹,你不是跟着离阳剑君在昆仑学艺么,什么时候来了?”



    陆红颜道:“师父前日仙去了,我以后在剑阁长住。”



    几人彼此问候一番,安顿下来,半日才散去。



    陆红颜道:“焱君八月的时候飞书给我,说在剑阁未曾见你,我回他说你去了山下,今天会回来,不知他今日来是不来。”



    前路碧松掩映,雪雾弥漫,拨云见日后,只见一人正在石桌前,往杯中斟满酒,语气淡淡:“自然是来。”



    此人黑衣墨发,容色俊美,纵然在极简素的石桌青松前持杯斟酒,亦不能减去分毫冷漠雍华气度。



    叶九琊向前的动作有一瞬的犹豫,仿佛近乡情更怯。



    陆红颜先上前,端起一盏来一口饮尽,抱臂看着他。



    他淡淡道:“进境不小。”



    “——还要多谢帝君,”陆红颜的声音里还带了些任性又不敢过于任性的嗔怪,尾音拖长,难得有一分少女的娇俏,“您当初没有把我扔下,而是带我来了剑阁,这才有了今天。”



    帝君浅浅啜饮罢,道:“你根骨适宜用剑。”



    “我却不记得你有这般好心。”姑娘牙尖嘴利反驳了回去:“你那时不论我怎样缠着,都不肯带我的。”



    帝君并未立刻答话,而是将目光移向叶九琊:“修为如何?”



    叶九琊如实回答。



    三人在一桌坐了,偶尔说几句话,无外乎天河屏障如何坚固,仙道安宁,哪里门派又出了可期待的天才之类。逐渐勾勒出此处形势的轮廓:天河之役未曾发生,仙魔两界各不相扰,帝君安然在世,叶九琊回剑阁,不过是一次幻境历练的结束。



    陆红颜一路从西境昆仑来,陪他们坐了有一阵子,渐渐生了乏意,离开去歇息。



    “深悟幻境,独与道游。”帝君添酒:“此境历练,都遇到了什么?”



    叶九琊直视他眼睛,仿佛要在那双墨黑的眼瞳里寻到些来自这座幻境的破绽一般,口中仍以平常语气道:“遇见一人。”



    “独说一人,想来是情。”帝君似乎笑了一下:“诸多幻境中,这个最难勘破。”



    叶九琊忽然想起先前扶摇台上遇到的迷障中,自己拒绝与陈微尘同去,而他投海的场景。往事桩桩浮现,终究使人怅然若失,他道:“未曾看的真切。”



    帝君道:“我早年也曾以幻境砺心,你既然出来,想必已经破除情障。”



    此话一出,形势顿时扑朔迷离,说是幻荡山上“万丈迷津”中有万重幻境,又怎样能确定自己是从幻境外来,而非从上一重幻境来到这一重,又或是现在身处真实,而记忆中的过往才是幻境。



    但叶九琊仍然面色不动,将谈话进行下去:“我看的不甚分明,若是情障,也不知是否真正破除。”



    帝君淡淡道:“我早年入过一次幻境,也是这般,生为凡世中一公子,红尘游荡二十年,到如今仍未领会境中深意。”他说这话时语气随意,只如同寻常闲谈,却使叶九琊心神微动。他一时间觉得前尘种种飞掠而来,如同凡间春日杨花扑面,使人为之目眩,竟分不清所处之地究竟是真是幻。



    此时他纵然对故人身影仍存留恋,也知道这人是自己心境薄弱处,而此时神思不稳,不能再交谈下去。



    而那人竟像知道他心中全部所想,起身道:“时候不早,我送你去歇息。”



    回去路上,天地间除去雪落声一无所有,翠松玄石相映成趣,一派安宁,仿佛所有危机都已经结束——直到这毫无破绽的平静被洁白雪地上突然出现的一片轻粉打破。



    一片桃花瓣。



    这座幻境中,他平生所遇之人一一出现,到如今,还差一个。他向那片桃花瓣周围望去,果然看见往南的方向又散落几片,像是有意为之,要将人往那个方向引去。



    循着踪迹往前,渐渐不再有雪飘落,积雪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转一个弯,山路两旁皆盛开桃花,最后又是一转,进了一片春意盎然的山谷,里面筑着一座精巧别致的庭院。



    小桃手里提一只竹篮,正在采花,随后又蹦蹦跳跳到屋子的窗前:“公子,今年桃花开得好呐。”



    “今年春暖,”声音自窗子里传出,带着微微的笑意,“阿桃,回来吃点心。”



    “等我摘满!”她道。



    叶九琊穿过横斜的桃枝走到门前,将它轻轻推开。



    “这是今年的松子百合酥——”桌案前的锦衣公子以为是小桃进来,边说话,边抬眼向这边望来。



    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一双眼里泛起某种柔软的喜悦来:“你......你来啦。”



    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却转眼看见从门外也走到叶九琊身旁的帝君。



    那喜悦的神情淡下去,他轻轻垂下眼,像是被伤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