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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医院

    “太太回来了”,于香晓正在收拾桌子,听见开门声,擦擦手探了出来。

    林初莹在饭局上假笑了两三个钟,一回到家,甩掉鞋子包包陷在沙发里。

    “谈朗在家?明明跟我说要忙到很晚”,她看到鞋架上放着他早上穿走的鞋。

    于香晓不知该怎么回答,毕竟周小姐是趁着她出去买菜的功夫溜出去的,只说:“在楼上,周小姐房里”。

    “毛豆哪里买的,太老了”,林初莹微点了点头,从客厅茶几上摆着的一碗毛豆里捏了一颗放进嘴里,立马露出不满意的表情。

    有钱人就是矫情!于香晓不禁腹诽,都是毛豆,哪有这家卖的老,那家卖的嫩的说法。

    “超市的毛豆卖光了,去了市场”,但她还是不敢坚持称是门口超市买来的,只好折中编了个谎。

    “以后不要再买了”,林初莹把那碗毛豆推远了一点,好似再多看一眼那不新鲜的毛豆,便会噎着喉咙。

    说完,她从沙发上捡起手提包,拎着上了楼。

    这样的事情于香晓经历的多了,但还是无法适应。在来谈家做事之前,就听亲戚说过了,这谈太太出身好,自小锦衣玉食养着,对什么都是一副看不上眼的模样——除了她丈夫,一见到谈朗,瞬间就能从骄奢的公主变成温良贤惠的妻子。

    那亲戚说到这里,脸上浮起一抹意味不清的笑,道:“当年听说还是她先追的谈朗,学校里闹得人尽皆知,胆子大着呢!”这闲话自然是那位好事的同事在家里讲的,被保姆听了去,三传两传眼看着就要人尽皆知。

    这让于香晓有点看不起这位谈太太,追着男人跑的女人能有什么好的?她盯了林初莹的背影几秒钟,抄起桌上的一碗毛豆,往嘴里塞了一把,回房间去了。

    楼上,谈朗正在给周沐擦药酒,动作小心又仔细,可周沐还是不自觉地小幅度地闪躲着即将落下来的棉签。

    白皙而纤细的小腿在他手中摩擦滑动,谈朗只得稍稍用点力去固定,“马上就好,沐沐乖,别乱动,忍一下”,他专注于伤口,一边劝着怕疼的小孩子,一边轻轻吹气来缓解她的痛苦。

    刚推门进来的林初莹看到,微微惊讶着快走几步:“沐沐怎么了?”

    入眼是红痕上叠了熏黄的药酒,她又说道:“我来吧,你手重,把沐沐弄疼了”。

    “涂完了”,谈朗收了医药箱放到一旁的架子上,用眼神制止了林初莹试图再次询问事情原委的想法。

    林初莹明白他的意思,转而坐下和周沐闲聊,但周沐兴致不高,偶尔面无表情地回应她一下。

    “时间也不早了,让沐沐休息吧”,谈朗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又摸了摸周沐的头发。

    “我睡不着”,周沐立刻坐直身子,微微向前倾,对着谈朗说。

    “那就闭上眼睛想一想明天想去哪儿玩,想吃什么,好不好?”谈朗哄着她,把她塞进被窝里,裹得严严实实。

    周沐歪着脑袋看他,似乎被说动,但还是想要再次确认他真的许诺了明天会带她出去玩这件事,“你也要早点睡觉,早上我会去叫你起床的”

    谈朗点头应好,握着妻子的手臂离去,贴心帮周沐关上灯和门,只剩一盏小壁灯发出弱弱柔和的光芒。

    可周沐还是睡不着。

    这三个月来没有一天好眠。

    最开始的时候,若是不吃安眠药,她能睁眼看一宿天花板,后来医生认为她的病情有所好转,谈朗便拿走了她的安眠药。

    没了安眠药自然得重新找别的良药代替。

    她翻身下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纸箱,里面全是酒,有啤酒,白酒,红酒以及一堆还没扔掉的空酒瓶。

    这是她和于香晓的秘密,她给钱,于香晓拿钱办事帮她偷偷买酒回来,外带管好自己的嘴巴。

    周沐随手拿了一罐啤酒,把纸箱子又推了回去,“哧”地开了易拉罐,仰头倒了一大口,不可避免地洒了些在领口上。

    拉开窗帘和玻璃推拉门,赤脚站在阳台上,眺望着远处的城市灯火,指尖有节律地碰着啤酒罐,发出脆脆的声音,酒精流遍全身,冰冷麻木,气泡呲呲,舅舅的话她只听了一半,乖乖睡觉做不到,只能想想明天要让舅舅带她去哪儿玩呢?

    “今天怎么了?你不是说要加班?沐沐出事了?”林初莹一回到房间就迫不及待向谈朗问个清楚。

    “嗯,下午于嫂给我打电话,说沐沐不见了,没过一会儿就接到了警察的电话,沐沐在商场里砸了东西”,谈朗揉揉眉心,站在在办公桌前,随手摊开项目方案。

    他不知道该拿沐沐怎么办。

    除了心疼和担忧。

    林初莹也变得愁眉不展,站在谈朗身后,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轻捏两下以示安慰。

    三个月,周沐的情况一直不见好,在家里砸东西也就算了,如今更是闹到了外面,林初莹许久之前就想说的话,在喉咙间转了几转,现在终于开了口。

    “谈朗,我觉得沐沐现在的情况,我们真的不能再纵容下去了,会出事的。”

    听到这话,谈朗手撑着桌沿,久久不说话,“我会看着她,不会让她出事”。

    “可”,初莹还想再劝,却被谈朗揽过肩膀,用笑意制止了她的话,他就是这样的,只要是与沐沐相关的事,他就变得不理智,初莹无可奈何,毕竟现在沐沐还是好好的,她也不愿因为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与谈朗争论,平白伤了夫妻感情,只换了一个问题。

    “那明天呢?”

    本来每个礼拜六周沐去看心理医生都是谈朗带着去的,但是这周六恰好公司有事,刚说定了让初莹陪沐沐去,结果又生变故。

    最近他忙着项目,早出晚归,走的时候沐沐在睡梦中,回来后沐沐还在睡梦中。

    所以周沐说:“你不在家”。

    是啊,他不在家,所以沐沐才一个人跑了出去,受了伤,受了委屈,眼泪流了一地,也把他的心浸到肿胀难受。

    他坐下来,“和石韬说过了,今晚加加班,明天有冯工去问题不大”,西城区的项目有一些改动的地方还需要亲自再去现场考察一趟,冯正阳是公司里从业十多年经验丰富的建筑师,有他在,谈朗很放心。

    “行,你也别太晚了,最近都瘦了”,林初莹伏在他肩膀上,吻了他的脸颊,本想和他道晚安,结果猝不及防被谈朗拉了一把,正好跌坐在他怀里,热烈的吻落在唇上,直到将她肺里的空气全部夺走,才肯松开。

    “初莹,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也谢谢你一直帮我照顾沐沐”。

    谈朗哑着嗓子,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太近,结婚快十年,初莹还是会因为他而羞红了脸,像正在初恋的女学生一样。

    “谢我干什么?沐沐是我们的小外甥,我照顾她还不是应该的”,初莹被圈在他臂弯里,食指点着他的鼻尖,很郑重地对他说。

    夫妻之间不存在谢字。她愿意为了谈朗做一切事情,乐他所乐,忧他所忧。

    本以为此时此刻的氛围能让谈朗做一回昏聩之人,但他只是吻了吻她的额头,便将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道一声晚安。

    初莹理应理解他,但是心里难免失落,这三个月里他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尽管谈朗本就清心寡欲,可自从三个月前姐姐家里出了事,他整日愁眉不展,在家庭和公司之间奔波不迭,几乎累的倒头就睡,根本无心顾及□□。

    她该做个懂事的妻子,她该体谅他的。

    说服了自己,初莹侧过身,拢了拢被子,眼神一遍遍描摹着伏案工作的谈朗,带着笑意,不知何时撑不住眼皮,睡沉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床的一侧仍是空的,还留有余温,初莹带着浓重鼻音嘟囔了一声:“谈朗”。

    听到她的动静,谈朗关了水龙头,从浴室出来,头发上还沾着水珠,给了她一个早安吻:“醒了?”

    “唔,几点了?”

    “不到八点,再睡会儿?”

    “要不我和你们一起去吧”,初莹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医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再说我们都去,沐沐会有压力,你就乖乖在家享受周末,要是觉得无聊就去逛逛街”,谈朗劝说着拒绝了她。

    “好吧,那你们早点回来,注意安全,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初莹也只是顺口一提,便没再坚持要他答应。

    说实话,她很害怕带沐沐去看医生,也很害怕和沐沐独处——沐沐的情绪时好时坏,让她头痛到无法招架,但这绝对不代表着她不关心沐沐,不爱沐沐。

    当他们在床上抱着说话时,周沐敲了门,稍微拔高了音量,但仍旧读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地说:“舅舅,要迟到了”,然后便听到很重的一串脚步声,“咚咚咚”跑下了楼。

    初莹不再缠着他:“你快走吧,别让沐沐等久了”。

    谈朗随手套了一件t恤,拿了手机和车钥匙便出了卧室。

    餐桌上摆着两份早餐,周沐正在咬一块吐司,见他下来,也不与他说话,自顾自端起杯子喝牛奶。

    “谈先生,早”。

    “早”,谈朗回应于香晓,目光却全在沐沐身上,她今日似乎有了一些生机。

    平日里都是一身休闲装,难得换了一条裙子,浅蓝色的格子布裙,好像是他买的,初莹还嘲笑他眼光不好,沐沐一定不会穿,只能在衣柜里积灰。

    头发全部扎起来,连额前的碎发也梳进去,完全一副天真小女孩的样子,活泼明媚,能跟你大声欢笑,也能叉着腰与你大闹脾气,可只要随便一哄,便又欢欢喜喜地忘了方才的烦恼——他多希望沐沐能变回这样。

    “我吃好了”,周沐抬眼和他对视,一脸冷漠。

    一句话才把谈朗拉回来,匆忙嚼了两口,和于香晓告别,领着沐沐出门。

    南大附属医院的心理科堪称南湾市的最权威,新上任的科室主任路淼是引进的归国人才,在南大读了心理学,又出国深造任教,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了母校。

    这条线是靠着孟石韬搭上的,本科的时候参加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社团,认识好些人,亏得他火眼金睛,一眼就相中了一批可塑之才来结交,这么多年一直没断了联系,听说路淼刚好回国,便介绍了他为周沐主治,不然在路淼这里预约一次咨询,可要费一番功夫了。

    要说服病人接受治疗的难度远比请来一位名医大得多,沐沐不爱看心理医生,是了,有哪个人愿意将自己小心翼翼藏好的伤疤一层层剥开,血淋淋地展示给别人看呢?

    心理医生咄咄逼人的问句像刀子一样砸向周沐,这场面光是想想,便让谈朗受不了,因此最开始他也不忍心送沐沐去医院。

    只是她病的太重了,一个人坐着,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谈朗耐心的陪着她,偶尔一转头她已是满脸泪痕,问他:“舅舅,我会死吗,我感觉好害怕,可是没办法,我应该要死的”。

    语气是那么的平静和绝望,谈朗突然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连跟她说一句“舅舅不会让你死”,都说不出来。

    最后沐沐还是来了医院,每次谈朗都陪着她,每次咨询都没有好结果。

    一开始,任凭医生和她说什么,她始终一言不发,到现在,她像是从那场事故的阴霾里踏了半步出来,医生总算是能和她搭上话,可没一句正经。

    “我们的沐沐来了”,路医生四十多岁,穿着便装,鼻梁架着金丝眼镜,人看着年轻,心态也年轻,又专攻青少年心理研究,尤其能和十几岁的孩子打成一片,再压抑的小孩让他开导几回,不说活蹦乱跳,也会和他相谈甚欢。

    眼下这个确实个例外。

    周沐一贯的面无表情,对他置之不理。

    好在路淼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对谈朗的歉意摆了摆手,招呼他:“随便坐,我先跟沐沐谈谈”。

    谈朗坐在外间沙发上,路淼的助手给他倒了一杯水,这位助手小姐很热衷于和他攀谈,给他说些心理学常识,他是很爱听的——自打沐沐病了,他到处查资料,都快成半个医生了。

    渐渐,发展的苗头却不对,这位女助手冷不丁约他私下吃饭,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她隔两天便再发来邀约,尽管谈朗戴在左手无名指的婚戒从不曾摘下。

    女助手是外籍人,思想开放,胸有成竹地说:“喜新厌旧是常态”。

    自此以后,谈朗对她的搭讪都以沉默回应,或许是她自觉没趣,或许是路淼看出了端倪警告了她,总之是收敛了很多,不然他还真不放心让初莹带沐沐来看病——这种无聊的误会还是不发生为妙。

    今日也是,女助手倒完水,就坐到位子上整理资料,直到她的电话响起,面上似乎带着欢愉小跑了出去。

    开门的瞬间,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道窜进来一些,谈朗皱了皱眉,后槽牙隐隐作痛。

    他最不喜欢到医院来,小病小痛都自己忍着,命运眷顾他,至今没得过非要到医院来救治的重病。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喜欢这个味道,从鼻子直冲上天灵盖,刺的人眼前发昏。

    三个月前,书慧急匆匆给他打来一通电话,自此他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医院的味道竟也慢慢适应,不禁心中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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